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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我回到纽约生活。我去看望父亲,他说想去吃寿司,只有我们俩一块儿去的。

探病

那时,我知道他得了癌症,他变得很瘦。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我对保罗说,“谢谢你能开口问他。”似乎,一个名人的秘密,需要另一个名人才能打开。

前一个月我才想到,虽然我不知道他病得多重,但趁着为时未晚,我应该对他好一点儿,而且我认为他很快就能康复。

我看着父亲的脸。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承认?Lisa当然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当时如此想道。现在看来,他以前说的谎言简直荒谬可笑。我觉得听到这句话后,自己强大了很多,挺直了胸膛。

“你知道吗,从某些方面来说,你的性知识是很渊博的。”我夸赞他。性是我们父女俩之间最轻松的话题。在我上高中时,父亲曾教育我说:“戴了子宫帽,你就有时间三思并做出抉择。”他并不要求我吃避孕药,也没有直言担心我会怀孕,而是让我感觉到他相信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对。”父亲回应他。

“你说这些事时,也没让我觉得尴尬。”我说。

“我想也是。”保罗说。

“对,对!”他兴奋地说道。他坐在我旁边的驾驶座上,有些得意忘形,上下抖动着他的一双细腿。我们坐在车里,车子已经熄火了,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商场的寿司店门口。“我尽力地避免让你尴尬,”他说,“你知道吗?你失去处女之身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我!这太好了,谢谢你这么相信我。”他要是不说,我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们下了车,一起朝寿司店走去,他说:“与我的另外两个女儿相比,我对你的了解更深。”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有些震惊,因为我是长大了才见到他,而两个妹妹却是一生下来就跟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不可能是真话,我这样想着。

听到这句话,我直接站了起来。

当天晚上,我去他楼上的卧室里看他,他正在看连续剧《法律与秩序》。他突然问我:“你打算把我写到你的书里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是的。”

“不。”我回答他。

一时间,世界变得静悄悄的。我坐稳了,安静地等着父亲回答。

“很好。”他说,转过脸去继续看电视。

保罗问父亲苹果公司开创时的情况。比如,当初创立时,团队是否有朝气,他们是否胸怀大志、准备改变世界?父亲回答,在制造“麦金塔”电脑时,他们的确是这种心态。波诺说,当初他和自己的乐队也是如此。两个不相干领域的人,竟然有着相同的体会,真是神奇。接着保罗问我父亲:“那台电脑Lisa,是不是以她命名的?”保罗看了看我。

母亲生病了,鼻窦和鼻骨感染,最初并未诊断出来。因此她不能工作,也没钱付房租。几年前,她不顾我的反对把厄拉米达·德·拉斯·普尔戈斯路上的那栋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出去旅游,把钱全部花光。绝望之中,我给努艾瓦的一个朋友的父母打电话求助,他们在旧金山有栋闲置的房子,我请求让母亲过去暂住几个月。另外一些朋友也借钱给她,用来支付手术费用。手术过后,她的脸肿了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似的。

我们在靠海的一个大封顶阳台上吃午饭,我跟父亲之间隔着几个座位,他和保罗并肩坐在餐桌的一端。侍者为我们端上饭菜。

几周之后,我到孟菲斯的一家医院去探望父亲,他刚刚在这里接受了肝脏移植。之所以到孟菲斯来,是因为这边刚好有个可移植的肝脏。他和劳伦娜是在晚上乘私人飞机过来的。有一次他要小便,护士让我回避一下。

他带我们参观他的别墅,似乎不相信这豪宅是自己的。屋子的窗户正对着地中海,屋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玩具等用品。他把我们带到一间空荡荡但是光线充足的八边形房间,告诉我们,甘地<a id="jzyy_2_355" href="#jz_2_355"><sup>(10)</sup></a>在这里住过。

“没事,不用出去。”他说。接着,他把一个塑料便盆放到病号长袍下面开始小便,我则站在旁边陪他说话。他好像一秒钟都不愿我离开。他在医院里有两个房间,一个里面是病床,另外一个里面有一个沙发和几把椅子,就像小学里的接待室似的,还摆放着树脂人体模型和金属腿骨模型。有人来探视时,我们就得挪椅子,还得把这些人体模型和金属腿骨搬到一边去,每当如此,病房里就稀里哗啦一阵乱。有一次,我跟父亲、姑姑、继母坐在接待室里,父亲突然有些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我们都吓坏了,四下里查找问题根源。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脚下,心中顿时一阵惶恐:原来是我的椅子腿压住了他的氧气管。我赶紧把椅子挪开,他的呼吸又重新正常起来。

父亲要见的朋友原来是保罗<a id="jzyy_1_355" href="#jz_1_355"><sup>(9)</sup></a>,那栋别墅正是保罗的别墅。他走到房子外面迎接我们父女俩,穿着牛仔裤、T恤衫,戴着跟照片和专辑封面上同样的太阳镜。他平易近人,一点儿都没有名人的架子。

丽莎,对不起

27岁时,我已经不在银行工作,而是去了伦敦的一家图形设计公司。父亲邀请我一起乘游艇到地中海玩,同去的还有劳伦娜、弟弟、妹妹,还有一位保姆。他起初对我说,只需要陪他们周末两天即可,可是两天过完后,他又恳求我多待几天,随后他又让我多留了几天。我总共陪了他们两周的时间。在法国南部海岸,他说要在滨海阿尔卑斯省(Alpes-Maritimes)稍作停留,他要跟一个朋友共进午餐,但他却不说那人是谁。我们坐着一艘小艇上岸,又坐面包车去了埃兹小镇的一栋别墅。

肝脏移植后不到一年,在瓦沃勒街的家里,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股骨上方以及内脏边缘。“那里叫什么?”我问护士伊尔哈姆。

Lisa……那台电脑

“叫‘浅筋膜’。”她回答。我想象着一个裹着肠子的小袋子,不知怎么,在我的想象中,它发着磷光,像个水母似的,或者是像在飞机上俯瞰下面的城市灯光,外缘是光亮的,内部却是暗的。在医院里,父亲化名为强尼·艾特。有时候,他靠舔吗啡棒棒糖来止疼。他躺在床上睡觉时,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像是一堆黄骨。他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他感觉不到疼。”伊尔哈姆安慰我。根据核磁共振扫描显示,父亲的大脑尚未被癌细胞影响。

大学毕业后,如果条件允许,我一年会见父亲一次。我的幺妹伊芙是在我上大学期间出生的,但在随后几年读到的几本杂志里,在父亲公司网站的简介里,他都说自己一共只有三个儿女,而非四个。有时候他是和颜悦色的,却会突然冒出几句刻薄话来。在他身边时,我总是带着戒备之心。只有不在他的身边,我才过得轻松快乐。在我大学毕业几周之后,母亲让凯文和桃乐茜列了一份清单,上面详细地列出了他们为我花过的钱,包括机票、书籍、度假、衣服等。她把这份清单寄给了父亲,不久之后,父亲把这笔钱全还给了凯文夫妇。

我上次来时,他还能吃点儿东西(父亲依然挑食又偏执,如果碗里有两种不同的杧果,他就拒绝吃)。这次来看他时,他只能吃流食了,这叫作TPN<a id="jzyy_1_358" href="#jz_1_358"><sup>(11)</sup></a>,晚上则是静脉注射,根本增不了重,只能靠这种方式,每小时给他提供一百五十卡路里的热量。

“跟他说说。”母亲怂恿我。我咕咕哝哝地跟他说了,“我在伦敦的一家银行找了一份工作,当分析员。”这份工作并不对口,因为我学的是英语专业。我觉得自己很傻,因为我跻身世俗的喧嚣,成了父亲偶尔会嘲笑的那类人。但在“施罗德·所罗门·史密斯·巴尼”<a id="jzyy_1_354" href="#jz_1_354"><sup>(8)</sup></a>工作,我就能拿到签证,就能在伦敦生活、工作,并且养活自己。

那次我去探望他,他说我身上有一股厕所味。此后又过了几个月,我仍然在父亲的家里四处偷些小物件,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最近的所作所为。我希望她能宽恕我,我想让她在“不准偷东西”的规矩上破例,一次就行。我想让她对我说:“亲爱的,没事的,都留着吧。”

我很不好意思,不愿意回答父亲。因为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银行业,他将其称作“直线和箭头”。其实,我对银行业也没有什么好感,而且,我怕他知道以后对我说三道四。

可她却对我说:“把东西都还回去。这事情很重要。你不能偷你父亲的东西,就像珀耳塞福涅<a id="jzyy_1_359" href="#jz_1_359"><sup>(12)</sup></a>一样。”用神话故事来教育我,的确是母亲的一贯风格,“还记得吗?那个吃了石榴籽的神。”

“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找到工作了吗?”他问我。

我记得,珀耳塞福涅去了冥界,她什么都不能碰,但她忍不住吃了石榴籽,作为惩罚,她就得在冥界滞留一段时间。这就是人间冬季的由来。我使劲回忆着,就是想不起她吃了多少石榴籽。

典礼上,父亲和劳伦娜溜到温斯罗普(Winthrop House)后面,看我走上台接受学位证书。下台后,我找到母亲,发现父亲和劳伦娜也在她身边。“这让我有点不相信遗传学。”我们刚打过招呼,父亲便脱口而出这句话。他偶尔会说出这样出人意料的话,有时候他却说人类的基因是多么强大。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吃了多少并不重要,”母亲告诉我,“重要的是,她偷吃了石榴籽,所以才会被困在冥界。她在冥界偷了东西,还吃光了,然后就受到了惩罚。”

后来,谈到毕业典礼那天的情景时,父亲多次跟我说:“你妈妈那天真优雅。”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而我知道——母亲早算好了要跟父亲说的话,最多跟他说二十五个字,一个字都不多说。

“然后呢?”

母亲原本担心自己负担不了此行的花销,但最后她在惠普公司找到了一份咨询工作,并且报酬颇丰。她买了机票,定了酒店房间,还买了一件漂亮的黑色棉裙,裙子的下摆展开像降落伞似的。

“你要是把从你父亲那里偷来的东西据为己有,你就会被困在那栋房子里。它会把你牢牢拴住,你将永远无法挣脱。”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也是母亲的故事,因为女儿消失了几个月,她的母亲伤心欲绝,把人间的大地变成了贫瘠的冻土。

我还邀请了凯文和桃乐茜。他们本打算来,但得知我也邀请了父亲之后,他们很伤心,因为他们为我付出了太多,而我父亲什么都没做。最后他们决定不来了。

我把偷来的东西陆续还回去,因为太多了,一次拿不齐。我把碗裹在枕套里,以防其叮当作响。我把唇膏放回卫生间的架子上,把护肤霜放回楼上的柜子里,把鞋放回衣橱里。我发现,在不被撞见的前提下把偷来的东西放回去,跟当初把它们偷出来一样难。

“但是他是你爸爸。”他说。杰米一直劝我,说我父亲的过错并不要紧,说乔布斯终究是我的父亲。当父亲的难免有错,但理应受邀出席儿女的重大事件。要是我不邀请他来,以后我会后悔,却无法弥补。我很矛盾,但最后我还是给父亲和劳伦娜寄去了两张票和一封信。

这次来探望时,父亲似乎并不热心于见我。他让我离开他的房间,不要妨碍他和我弟弟一起看电影。他已经不能走路,不能正常进食,我却妄想他能活很久。他病得太久了,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病入膏肓的。我尽量不去他的房间,只是偶尔进去看看,还盼着他是睡着的。探望结束时,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来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既无诚意又无意义。

“不可能。”我告诉他。我把父亲的种种劣迹都告诉了他。

可是,一个月后,他给我发来短信(他很少给我发短信),让我周末去他那儿一趟。那时,劳伦娜和弟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从纽约坐飞机去了旧金山,又在机场乘火车去了帕洛阿尔托。

“你应该请你爸爸来参加毕业典礼。”他对我说。

外面空气清新,月台上光线明亮。纽约的空气很单调,要么什么味儿都没有,要么就只有一种味道,或者是垃圾味,或者是雨的味道,或者是香水的味道,或者是汽车尾气的味道。不像帕洛阿尔托,这里的风凉飕飕的,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水分。雾气笼罩着起伏的山丘,空气中有桉树、青草、香草蛋糕和薄荷的气味,还有湿土和干土的气味。

留学快结束时,我跟一位英国律师交往,他叫杰米(Jamie),有一头高耸的金发。

我怀疑这次探望将与其他几次并无不同。很久之前,蒙娜就叫我“小信的人”<a id="jzyy_1_360" href="#jz_1_360"><sup>(13)</sup></a>,母亲现在还这样叫我,用来打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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