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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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年元月，李世民下诏将李建成、李元吉以礼改葬，并特别恩准，他们的旧部可以送葬，而他自己，也身着素服至宜秋门望棺落泪。一年又七个月以来，李世民想到死去的兄弟，便不能安睡。他对他的兄弟，那种微妙而又复杂的情感，也许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

按照杨如烟的吩咐，李元吉与原配窦知雪合葬。

送葬，安葬，祭拜，返回，一共用了五日。李建成、李元吉的安身之处，也是李渊为自己选定的百年吉地，他龙驭归天之后，这两位嫡子还能守候在他身旁。

杨如烟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希望李元吉有个妥当的安身之所，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看着李元吉墓前孤零零的墓碑，看着那厚厚的黄土，只觉得心中是空空一片。舟车劳顿，送灵伤痛，杨如烟又染上风寒。她不敢再回王府，害怕看见熟悉的陈设，只得又到别苑休养。

叶紫菱服侍杨如烟服完药，自己默然退到一边。原本的伤痛应该会逐渐褪去，偏偏又来了一次改葬。没有改葬始终心中会有一个心结，改葬之后，并没有打开心结，而是将这个结生生地从心上割掉，牵动旧痛，留下新伤。若是改葬能够早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李世民的车辇到了别馆之外，手足兄弟的改葬又将他的思绪生生拉了回去，玄武门的厮杀，青石上的鲜血，一幕幕不停地在他脑中闪现，挥之不去。他知道杨如烟这时候一定对他怨恨入骨，可是就是这么奇怪，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想见她，也许是希望谅解，也许是渴望解释。

叶紫菱见到李世民，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她原来侍候长广公主时，偶尔会见到李世民，李世民发动兵变，叶紫菱像长广公主一样惊愕，但是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她毕竟和他们没有太深的渊源，这不过是一场皇位之争而已，是非对错难以品评。令她难过的，反而是宇文芸兰设计离间李世民和杨如烟一事，一场设计，两个人的终身之苦。

杨如烟没有躺着，她披着一件月白素锦绣，静静地坐在榻上。她看到李世民，轻轻地点点头，默然地低下头去。似乎很久不见了，应该有一年多了。她重孝在身，虽为郡王妃却无需参加许多大典，即使朝廷有了恩赐，李世民也特许她们不必谢恩。但是这一年多里，李世民的存在却无处不在。她的伯父杨恭仁被封为雍州牧，官阶在中书令之上，且又被加封为光禄大夫。杨恭仁武德年间为中书令时，深为李渊器重，且倾向李元吉一方。杨恭仁年事已高，本无意再次为朝廷复用，但李世民却多次派人到杨府劝说，给足了杨府光辉。杨洛兮出嫁，李世民又专门派人送了贺礼，令她的翁姑对她更是刮目相看。而息王府、海陵王府众人能在长安城中安稳度日，也是因为东宫的照拂，而杨如烟思索再三，也准备将李元吉的幼女送到东宫抚养，这样一来，这对小姐妹更是要倚靠李世民。这一切，令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李世民，她不敢出错，但她却更不知道说什么。

李世民走到榻前，悄悄坐下，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改葬安排的太晚了，他也想早日安顿李建成和李元吉，可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多耽搁，年前如冬墓葬方才竣工，占卜之后，日子又选在了年后。本来沉寂几分的悲痛又被这场葬礼翻了出来，还要等着重新一点一点恢复。

室内寂静良久，李世民率先开口道：“如烟，好久不见了。我知道你身体一直不好，可是我知道，你见到我恐怕会……当然，我这次来得依然冒昧……”他目光躲闪地苦笑着，“算了，我也不找什么借口了，我只是想随便和你聊点什么。不过，如果你想我离开，我马上就会走。”

杨如烟缓缓地抬起头来，因消瘦而更加显得大的眼睛蒙着一层水汽：“陛下过虑了。沁言、沁语马上就要去东宫了，我也想托付陛下一些事。”

李世民忙道：“如烟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直言就是。”

杨如烟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陛下忙于朝政，但还是想请陛下闲暇之时多去看看她们姐妹。”宫中之人最会见风使舵，何况李沁语姐妹本来就身份尴尬，唯有李世民多加照顾，她们在东宫才能不被冷落。

李世民突然有些窘迫：“我会将她们当做亲生女儿，她们是我的亲生侄女，何况我……”他躲开杨如烟的目光，“我对她们心中有愧。”

室内又是一阵寂静，杨如烟诧异地看着李世民，良久，终于试探着问出一句：“陛下心里，是不是一直在恨齐王？”

终于正面问起这个问题了！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低声道：“在四弟心里，是不是一直在恨我？我被他恨得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同长大，一同征战的四弟，为什么要将我逼入绝路？我把他当做唯一的幼弟，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可是他，却毫不客气地和大哥一起对付我。”他声音有些颤抖，手指也微微抖动着。

也许她不该问，问这个有什么用？反而两个人都被戳到了痛处。杨如烟努力稳定心神，紧紧衣服，尽量平静道：“齐王对陛下未必是恨，他有他的难处。”说到这里，杨如烟手慢慢放到了胸口上，轻轻地按着。

“我没有想杀他，但他确实因我而死。”李世民还想解释，他唇角抖动，无奈地摇摇头，“即使你不相信我的话也没关系，四弟的死，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他看一眼虚弱不堪的杨如烟，垂下眼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能做的，唯有尽力补偿。”他声音放缓，“我会加倍孝敬父亲，照顾他们的遗孤，如烟，你相信我，我以后会尽我所能，不再让你为难。”

听了这番话，杨如烟没有表态，只是一动不动地默默坐着。

沉默过后，李世民又低声开口道：“如烟，你有什么想说的，今晚尽管都说出来吧，不要藏在心里了。”这个世间，固然有些心结是解不开的，但总是可以将这个结变得小一些。

杨如烟微微抬头，看着缠枝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道：“我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人，陛下这样问，我恐怕忍不住要说些造次的话了。”她收回目光，看着李世民，半真半假说道，“我也感激陛下对杨家的照顾，感谢陛下对两个王府的不忍之仁，只是，我恐怕一时之间都不会太识时务。”

李世民心中苦涩，却不动声色道：“确实是因为如烟的关系，杨氏一族对我有些不同寻常，但是以观国公的为人和才华，也当得起所有殊荣。至于其他，更是在情理之中。我不需要如烟感谢，你要我帮忙，我其实……”李世民粗糙的手掌不自在地在桌上划过，“不识时务的人应该是我。”

李世民最后这句话令杨如烟也很不自在，便推脱道：“天色不早，陛下赶快回去吧。我，也要歇息了。”

李世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马上道：“好，你好好歇息，我不打扰了。”他对杨如烟点点头，很快便走了出去。

九月，孝期已满。郑观音特意和杨如烟一道，前往安福寺。进香之后，两人在安福寺后山，向李建成、李元吉安身之地跪拜，之后，郑观音命人抬来火盆，又命左右将孝衣、素服依次投入火中焚烧。

每投入一件衣服，火光就会逐渐旺盛，衣服逐渐被吞噬，火光又暗淡下去。郑观音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焰的起伏，对杨如烟，也对自己道：“亲人过世，先有头七，再有百日，周年祭，日子都是越隔越长，这是为了让他们的亲人逐渐忘却忧伤。现在既然满服，以后我们要给其他人做个例子，不能再活在伤痛之中。我们要多做一些对大家都有益处的事，让刻在心上的这道疤都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