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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了,”公孙鞅点下头,“你们候在这儿吧!”顾自信步走去。

公孙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区。草舍不少,有十几间,几处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水池,清流见底。一个白须老者一动不动地站在池边,似看池水,又似在想着什么。

公孙鞅观看老者。老者扭过头,给他个笑。

“请问老丈,”公孙鞅回以深揖,“此处可有乡民传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个礼,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儿,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一道清泉正从石缝里汩汩流出,落在池水里,汇作一道小溪。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呵呵呵,”公孙鞅笑起来,“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怔了,“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经》的那个关尹喜?”

“正是!”白须老者点头,“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喜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关尹喜追悔莫及,踏遍终南山,终未再见老子。关尹喜晓得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在此结草为庐,修道悟真。”

“听您说来,老丈当是关尹子的高足了?”

“高足不敢当!”老者淡淡一笑,“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游后三年,师兄出山云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栖居于此!”

得遇真人,公孙鞅激动不已,伏身叩首:“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略怔:“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呵呵呵,”寒泉子微微一笑,“客人是谁,已经写在脸上了,大可不必虚饰!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想是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叹服,拱手:“前辈慧眼,晚生叹服!”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寒泉草堂里,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公孙鞅穿过两间屋舍,步入后堂,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孙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将孟津朝会之事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辈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不听。若是不出晚辈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抑或玉石俱焚。果如此,于国失去收复河西的良机,于民则是一场浩劫,因为战场是在秦境。近日晚辈心中苦闷,听闻有高士隐居于此,慕名而来,果然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意识到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赶忙打住,拱手道:“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观大良造气色,之所以苦闷,是因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试试?”

“这??”公孙鞅怔住,不无狐疑地看向寒泉子。公孙鞅不辞劳苦地赶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求泉醒脑的。寒泉子这般说话,明显是在敷衍。

然而,如果是敷衍,他为什么又将他引入此室呢?

“舍人!”寒泉子却是不管这些,朝外叫道。

方才沏茶的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接盆泉水来,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舍人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手指陶盆,脸上依旧微笑:“大良造,泉水来了,请醒神吧!”

话已至此,公孙鞅不好再说什么,硬撑头皮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

两手刚一触水,一股清凉就如过电一般传遍全身,透心彻肺。公孙鞅深吸一口气,连掬几捧,撩向头顶、面部,大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微一笑:“大良造神志醒否?”

“敢问前辈,”公孙鞅觉出话中有话,反问道,“神志醒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忆起先圣老聃的《道德经》!”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经》,晚生幼年即烂熟于心,即使不洗此泉,也能背诵。”

“将欲歙之—”寒泉子没有应答,顾自吟出一句,故意顿住。

公孙鞅顺口吟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心底一亮,如拨云见日,朗声道:“晚辈得矣,前辈是说,我当韬光养晦,隐忍为上!”起身叩拜,“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向石几上的茶水:“大良造,请用茶!”

公孙鞅端起茶盏,尚未入口,贾舍人进来,朝寒泉子拱手:“先生,有位雅士进谷,求问这位客人,似有急事!”

公孙鞅苦笑,起身,拱手作别:“晚辈俗务在身,有扰前辈了。待眼前俗务了却,晚辈一定进山讨教!”

寒泉子起身,拱手道:“老朽恭送,祝大良造心想事成!”

公孙鞅随舍人走到舍外寒泉处,见到所谓的雅士是景监。

不用多问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公孙鞅给他个笑,拱手别过贾舍人,与景监快步走向谷外。

军情危急。

秦孝公等不到公孙鞅回来,就召来嬴虔、嬴驷、车希贤等臣谋议军事。会场静穆,所有目光都在看着车希贤。

车希贤案前摆了一张硕大的麻布形势图,指着图上的标识道:“据各方探报,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主将是公子卬,副将是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出函谷道,龙贾将兵五万,出西河郡。左路为韩人三万,兵出宜阳,入函谷道,主将是宜阳令韩仲;右路为赵人三万,兵出晋阳,经由魏地西河郡,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诸位爱卿,”孝公缓缓抬头,“情势搁在这儿了,大家议议,可畅所欲言。”

众臣面面相觑。

“车国尉,”孝公看向车希贤,“兵来将挡,你是管兵管将的,可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道,“臣以为,就三路大军而言,韩、赵主将皆为郡守级别,当是协从,不会力战,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如虹,长于阵地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难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据险以守,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嬴虔:“国尉之策是拖,太傅意下如何?”

“哼!”嬴虔不屑地哼出一声,“魏人难道是群猪吗?魏人与我土相接,水相连,河西存粮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过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战力,是意志。十八年前,我装备不如魏人,人数没有魏人多,可先君呢,引领我们一路打到少梁,俘了公叔痤,若不是先君中箭,河西早就收复了!今天的我们难道还不如十八年前吗?”

嬴虔之言掷地有声,群情激动,车希贤吸一口气,没再吱声。

“太傅说得是!”孝公听得激动,握紧拳头,威严地扫视众臣,“寡人励精图治十余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有一件事—收复河西!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掳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到了,寡人不想再忍了!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嬴虔、嬴驷、车希贤等人异口同声道:“我等誓死跟从君上,血拼魏人,收复河西!”

就在众人鸡血满满,同声决战之时,内宰趋进,小声禀道:“大良造和上大夫回来了!”

秦孝公急切地扬手:“快请!”

公孙鞅、景监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指下席位:“二位爱卿快起,寡人候你们多时了!”

“谢君上!”公孙鞅、景监起身,走向各自席位。

“大良造,”孝公看向公孙鞅,声音激昂,“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魏侯果然借此伐我!”

公孙鞅拱手应道:“臣晓得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寡人与魏侯势如水火,早晚都得有个了断!”

“是哩。”

“河西七百里是先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寡人励志十八年,为的就是与魏一战。不想寡人还没动手,魏人竟然主动挑衅了,这一战,寡人打定了!”

“是哩。”

“公孙爱卿,”孝公盯住他道,“长话短说,三军不可无主,寡人候你,是为一道旨令!”

公孙鞅吸一口长气。

孝公转对内臣:“宣旨!”

内臣摸出诏命,朗声宣道:“公孙鞅、车希贤、嬴驷、嬴虔、景监听旨!”

公孙鞅诸人尽皆起身,叩拜:“臣候旨!”

内臣宣旨:“诏命公孙鞅为主将,车希贤为副将,嬴驷为监军,嬴虔司粮草辎重,景监司邦交,举秦之力,与魏决战!”

车希贤等四人齐声应道:“臣受命!”

唯有公孙鞅一动不动。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做出决断,在秦孝公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已经想好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公孙爱卿?”

公孙鞅叩首,声音虽轻,分量却重:“臣请君上收回成命!”

“公孙爱卿?”孝公震惊了。

公孙鞅语气坚定:“臣以为,就眼下情势而言,我不能与魏决战!”

众人惊骇。

“公孙爱卿,”孝公不解地盯住他,“大敌当前,我不与敌决战,该当如何迎敌?”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气氛一下子炸了。

“公孙鞅,”嬴驷厉声质问,“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哼,”嬴虔哼出一声,“是何居心无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得说的。若论真刀实枪拼杀,此人只能孵软蛋!”

景监看向车希贤。

车希贤也是茫然。

“殿下、太傅息怒,”公孙鞅朝二人拱手,“请容鞅一言!”

“哼,”嬴虔脸转向一边,不屑地又哼了一声,“胆小如鼠之人,还能有何说辞?”

“敢问国尉,”公孙鞅看向车希贤,“眼前情势是敌攻我守,现实是,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八百里秦川可有天险?靠各个城邑的城墙吗?”

见公孙鞅掉转矛头对准自己,车希贤蒙了。

“再问国尉,”公孙鞅的目光直逼过来,“仅凭城墙,我们能守多久?”

“三年吧。”车希贤嗫嚅道。

“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五到六成!”

“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希贤半是嗫嚅:“五成!”

“君上,”公孙鞅转过头,目光转向孝公,“仅有五成胜算,这战能开吗?”

秦孝公显然也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哼,”嬴虔冷笑一声,“人家欺上门来,我乃保家卫国,还论几成不几成的,是欺我秦人无血性吗?”

“公父,”嬴驷激动道,“公叔说得是,我乃保家卫国,没有几成不几成的事!儿臣愿作先锋,引敢死之士,与魏决以死战!”

孝公看向公孙鞅。

“君上,”公孙鞅目不斜视,两眼只盯孝公一人,语气愈发坚定,“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败亡之道,非明主所为!明主立世,当伸则伸,当屈则屈。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这是在公然批评嬴驷意气用事。

嬴驷暴怒,震几而起,刚要发难,孝公剜他一眼,轻咳一声。

嬴驷识趣,气呼呼地坐下。

“公孙鞅,”嬴虔手指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缓缓转向嬴虔,字字如锤,毫不退让:“太傅真的认定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又要辩理,孝公摆手止住。

“诸位爱卿,”秦孝公扫视众臣,“如何御敌,明日再议!”转对内臣,“诏命收回!”

入夜,复兴殿里,秦孝公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内臣走进来,小声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事,全备妥了!”

“哦,”孝公随手一指,“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宫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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