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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下人禀过。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陈轸甚是感动,在戚光陪侍下匆匆迎出,朝公孙鞅深深一揖:“大良造—”

公孙鞅回揖:“上大夫—”

陈轸跨前几步,携住公孙鞅之手,径往客堂。戚光给了公孙鞅个笑,转对公子疾礼让道:“五大夫,我们这厢品茶用点!”

公子疾随他走向偏厅。

公孙鞅与陈轸并肩跨进堂门,二话不说,两膝弯下,叩首道:“卫鞅叩见上大夫!”

“这这这—”陈轸吃一惊,扯他起来,“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

二人分宾主坐定。

公孙鞅再次拱手:“大恩不言谢,在下就不说谢了!”

陈轸亦拱手回礼:“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不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弑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公孙鞅抱拳拱手。

陈轸心里“咯噔”一响,细看公孙鞅,见他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感动,亦抱拳道:“公孙兄!”

公孙鞅颤声道:“陈兄!”

陈轸起身,亲手为公孙鞅冲上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接过茶杯,轻啜一口,仰脖一气饮下,拿手抿一把嘴:“啧啧啧,陈兄好茶啊!”

陈轸笑道:“是公孙兄口渴了!”

公孙鞅亦笑:“渴倒是渴了,茶也是好茶呀!”

陈轸再为公孙鞅斟茶,举杯共饮毕,目光斜向他:“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还望公孙兄提携!”

“哎呀,”公孙鞅责怪道,“既然称兄了,陈兄又说此话,这不是见外吗?”

“好好好,”陈轸赔个笑,“不说不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端杯品茶,目视陈轸,敛神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只将陈兄视为兄弟!”

陈轸拍拍胸口:“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作为兄弟,在下喜欢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陈兄眼下虽得君心,但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略一怔:“请公孙兄明言!”

“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公孙鞅打住话头,歪头直盯陈轸,见他屏气凝神,胃口全被吊起,这才缓缓吐出下文,“是危如累卵啊!”

陈轸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有二: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造谣中伤,以争君宠;二在君上本人!”

“君上本人?”陈轸听进去了,身子前倾,“此言何解?”

“赴秦之前,在下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处在下不敢恭维,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先君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在魏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而公叔痤又是君上的妹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他二人之手?”

“对对对,”陈轸迭声道,“公孙兄一语中的!”

“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华取胜。以才华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真心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可有出路?”

“呵呵呵,”公孙鞅轻笑几声,“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冒险去搞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交结方便,难道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他点出自己的死穴—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

公孙鞅静静地品茶。

良久,陈轸缓过神来,拱手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是不够的。我等布衣若要晋升,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拼命苦干,仍旧是久不得用。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揣出秦公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方才成就今日荣誉!”

“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指向他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会意,亦笑道:“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快事!”

“如今天赐良机,陈兄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功追姜太公,且可名垂青史啊!”

“成就王业?”陈轸忖思有顷,拱手,“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在下不敢,当由秦公成全!”公孙鞅微微一笑,“在下还有一求,请陈兄帮忙!”

“在下愿效微劳!”

“卫鞅久慕上将军威名,有心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颇厚,烦请陈兄玉成此事!”

“这??”陈轸面呈难色,“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兄长祭旗,伐秦建功,在下却救公孙兄出来,就这辰光,他恨不得把在下碎尸万段呢!”

“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公孙鞅面现愧色,朝外叫道,“五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公子疾听到声音,急走过来。

“取礼箱来!”

公子疾引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与众人一道退出。

公孙鞅指着礼箱:“这里是足金五十镒,些微薄礼,烦请陈兄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陈兄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酬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孙兄,”陈轸扫一眼礼箱,“上将军家中,不缺这个!”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这点黄物,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相视大笑。

公孙鞅收住笑,打开另一只箱子:“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小礼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打开,是满满一箱珠玉,不无惊愕。

见效果达到,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送到门外,直到公孙鞅所乘辎车辚辚远去,方才收回目光,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什么人精?”戚光一脸不屑,“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在黄泉路上了!”

“你呀,”陈轸苦笑一下,吩咐道,“将那只放有黄货的箱子装上,跟我走一趟上将军府!”

主仆二人驾车来到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是上将军府中常客,卫士们没有不认得的,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遂放下架子,揖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下官陈轸求见!”

执事的卫士回一揖道:“回禀上大夫,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使个眼神,戚光会意,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个小金块塞过去:“呵呵呵,上将军不过是开个玩笑,当真不得哩!”

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道:“上将军有令,小人哪根手指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根手指!”做出无奈状,“上大夫,您就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好好好,”陈轸笑道,“陈轸就不难为二位了。陈轸有句私话捎给府宰,可否请他出来一下?”

二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飞身而去。

不一时,家宰出来。

陈轸深揖一礼:“陈轸见过家宰!”

家宰回一揖:“在下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有件物事,烦请家宰转呈上将军!”陈轸从车上拿下一个锦盒,双手呈给家宰。

家宰接过,略略拱手,头也没回地转身回去。

陈轸跳上马车,示意戚光离开。戚光恼火,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喝叫一声“驾”,那马儿撒开蹄子狂跑。

“主公,”戚光不无郁闷地看向陈轸,“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反倒连门也不让进,你说,天底下还有这事儿?”

“呵呵呵,”陈轸给他个笑,“你跑得贼快,上将军纵使有心请你进门,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得明白,放慢车速。

果然,走没多远,一辆马车紧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

是家宰。

家宰没有下车,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随家宰返回上将军府,径至客厅。

公子卬端坐于案前,案上摆着陈轸的锦盒,盒里只有一片竹简,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揖道:“下官陈轸拜见上将军!”

“上大夫,”公子卬没有抬头看他,指着竹片,“本将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请详言之!”

陈轸也不等让,自行走到客席坐定:“上将军,方今天下,列国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趣,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僭越。除此之外,公子已贵为三军主帅,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这??”公子卬愣了,“本将只想征战,其他倒是未曾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摇头。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何必召回龙将军呢?”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就轸所断,”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无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半是自语道:“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身败名裂,前功尽弃”几字如同惊雷,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略扫一眼,讽道:“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摇头。

公子卬愕然:“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朝后微仰,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提拔呢!”

“陈兄放心,”公子卬笑应,“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祸福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敢问公子肯赏光否?”

“听说元亨楼里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睹风采呢。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公孙鞅!”

公子卬吃一大惊,盯视陈轸。

陈轸两眼眯缝起来,诡秘一笑。

“你是说,”公子卬回过神,指着自己,“让我与他—”指向他处,“与秦人共饮?”

“公子大谬矣!”陈轸应道,“公孙鞅是卫人,也曾仕魏,只是眼下吃着秦公的三餐饭而已。再说,这不花钱的酒,上将军为何不喝呢?”

“我??”公子卬缓缓点头,“好吧,本公子权且给你这个面子!待喝高了,看我揍他一顿出气!”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并肩走进元亨楼。林楼主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公子疾早已恭候。

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敬上。

公子卬扫一眼陪坐诸人:“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魏卬却已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呵呵呵,”公孙鞅连笑几声,“上将军先端起,鞅自有说辞!”

公子卬端起。

“上将军,”公孙鞅侃侃说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致敬,第二爵是鞅代殿下致敬,第三爵是鞅代三百八十万老秦人致敬。只有这一爵,才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大良造说辞不对,该罚一爵!”公子卬伸手就去拿酒壶。

“呵呵呵,”公孙鞅按住他的手,“上将军何出此话?”

“咱们在此畅饮,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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