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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镇宫之宝,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几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惊叹。

陈轸拿起玉,翻来覆去展示一阵,拉过淳于髡的手,搁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几下,闭目。

“看美了?”陈轸轻道。

“嗯。”

陈轸收起玉,重新包起,塞进箱子,合上。

“它怎么样?”陈轸问道。

“是个宝物。”淳于髡问道,“你就这样一直藏着?”

“轸藏之无用。”

“如何处置它?”

“轸想听听您老之意。”

“献给齐王,如何?”

“齐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陈轸,“你怎知齐王守不住它?”

“齐王没有胡服骑射。”

“你这是要献给赵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声音出来,“此物大不祥,你送给赵王,是要害赵国呀。”

“咦,老光头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说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两条腿,成玉之后,又害张仪一场牢狱之灾,能吉祥吗?”

“和氏的两条腿,是传奇。至于张仪的牢狱之灾——”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子,轻叹一声,“唉,那人才是个害人精啊,后悔当年没有让他死在狱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狱里,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对了,说到这个张仪,你得叫苏秦来一趟,光头有事寻他!”

陈轸打开门,对大弟子道:“速请苏秦大人!”

苏秦闻报,紧赶过来,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苏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声音吃力,“你欠的那笔旧账,这该……归还了吧。”

“哎哟,我这……”苏秦一拍脑门。

“还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苏秦一脸窘迫。

“老光头呀,他欠你的什么旧账?”陈轸来劲了。

“问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苏秦。

苏秦讲起那年在洛阳万国膳馆遭张仪坑害的窘迫事情,陈轸乐了,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在下晓得!这事体闹得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在下可以作证!”转向淳于髡,“老光头,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苏秦。

苏秦苦笑,目光为难:“我这……手头真还拿不出那么多钱。”

“呵呵呵,钱的事好办!”陈轸拿出一块丝帛,“你写个借据,在下借给你。”

苏秦写下借据,陈轸赶回所住的馆驿,不一会儿,拎着个钱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几案上,明晃晃一堆金声:“老光头,你看好,打总儿是十镒,是足金哩,连本带利,清账如何?”

淳于髡给苏秦一个笑,上气不接下气:“美……美……”

“美?”苏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个笨哪!”陈轸明白过来,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压低声音:“祭酒最喜欢哪个女人?”

“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陈轸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生确实欢喜一个,是青楼花魁,叫吴姬。”

“快去,就说祭酒有请!”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会儿,带四个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着乐器。为首女子风姿卓绝,当是楼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欢的吴姬了。

见院中跪着一众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觑。

陈轸看得真切,一手抓起两块金锭,急走出来,一人手里塞进一个,压低声音:“快,祭酒这要走了,想看你们最后一眼。”

“啊?”吴姬惊叫一声,将手中金块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进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纷纷扔下金子,小跑进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边,噙着泪水,轮替将俏脸贴在他的光头上,贴一会儿,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声音几乎发不出了。

“起乐,《蒹葭》!”吴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钻进淳于髡被窝,当着众人面解开罗裳,现出酥胸,伸出玉臂扳过淳于髡的头,搂进怀里,将一只乳头塞他嘴中,轻轻晃动着,拍打着,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另外三女各操乐器,一琴、一瑟、一埙,调息合奏。

乐声响起来,是秦风《蒹葭》,淳于髡的爱歌。

和着乐声,吴姬拍着淳于髡,轻声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音乐唱和中,淳于髡的一双老眼缓缓合上。

苏秦出泪了。

陈轸出泪了。

一众弟子全都出泪了。

一曲唱完,陈轸凑近淳于髡,轻声:“老光头呀,那曲秦风没啥好听的,陈轸送你一曲,是轸家乡的风,那才叫个绵柔哩!”转对三名乐女,“起乐,《月出》。”

三名乐女奏起陈风,陈轸出声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唱完,苏秦亦道:“前辈恩公在上,周人苏秦也送您一曲家乡的歌!”转对乐女,“《关雎》。”

乐女奏起,苏秦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苏秦的周风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怀抱里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学宫的盛事。

稷下七十来位先生无不感念淳于髡这些年来为活跃学宫里的学术气氛所做的贡献,先祭酒离世时的惊艳场面,尤其是临淄第一青楼的花魁吴姬掷金于地、解衣拥怀,还有名震天下的苏秦、陈轸为他吟诗送行,更为稷下学子所津津乐道。学子们无不认定,在天下的所有学子当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谕旨,将年轻气盛的荀况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则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压住,只字不提。

邹衍连生几日闷气,让弟子召来几辆马车,不告而辞稷下,投赵国去了。

邹衍前脚刚走,已回齐境的匡章这也安置好五都将士,回京复命。

苏秦、陈轸迎住他。

匡章扼要讲了楚地发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发难,分兵三万断其后路,对齐人四面围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击唐蔑,导致楚人整体塌陷等等诸事。

苏秦瞠目结舌。

“奇怪,”陈轸半是自语,“战场相持对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发难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过来的那张字条:“苏子请看这个!”

苏子展开,陈轸探头一看,脱口而出:“是黑雕。”

“是秦人送来的!”匡章应道,“这中间想必是秦人在搞鬼。”

“这个结局是在下料到的。”苏秦苦笑一声,“也好,楚王没得指靠,正可入纵。”

朝中没有了靖郭君田婴坐镇,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尤其是新齐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没有了约束。

先齐王时,作为朝廷政务的观察者,太子地越来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渐渐不喜欢田婴,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巨奸。就食于田府的门客数量越来越多,这也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觉,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齐后如何渐渐坐大、最终取代姜氏之齐的陈年旧事。

关键是,田府中几乎所有的门客都是田婴之子田文所养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无人挟制,朝中不能不设相府。齐湣王思虑数日,召来苏秦,请他举荐。

苏秦举荐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轸。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苏秦,直入其旨:“这个陈轸好像是名声不太好呢,苏子何以荐他?”

“回禀我王,”苏秦拱手应道,“臣约略记得,我王之志在驰聘天下,此谓帝志。帝志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须得强有力之辅佐良材。陈轸辅魏,先惠王驱十二诸侯于孟津;陈轸辅秦,受王命使楚,驱走张仪,使楚失治国良材,而秦得之;陈轸辅昭阳,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强楚十余年。之后张仪至楚连横,陈轸为楚对抗张仪,支持屈平,力主楚国结齐制秦,两番为楚使临淄盟齐,可惜楚王不听,偏信张仪,致有今日败局。”

“原来如此,”得知细情,田地颇为感慨,“陈轸为楚使时,确实与他人不同。这事儿可以定下,他为内相,你为外相,如何?”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我王可使田文为内相,陈轸为外相。由田文主内,陈轸主外,我王大业可成!”

“这个不可!”田地摆手,“寡人欲行纵策,外相只能是你苏子,你责不旁贷!”略顿,“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为好。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见湣王把话完全堵死了,苏秦不便再说,拱手:“臣受命。”

苏秦回到馆舍,置好酒宴,使飞刀邹请到陈轸,一边喝酒,一边将齐湣王诚意拜他为相之意悉数讲毕。

“呵呵,”陈轸苦笑一声,“又是苏兄举荐的吧?”

“是的,”苏秦也笑了,“齐王让在下举荐,在下荐举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兄。在下的提议是,由田文任内相,陈兄任外相。不料齐王不提田文,只问在下何以举荐陈兄,在下讲了荐举陈兄的缘由,齐王当场定下这事,由在下任外相,陈兄任内相,让在下知会陈兄。陈兄若无他志,明朝就与在下入宫,面陈大王,同掌齐事,如何?”

“敢问苏子,你荐举在下的缘由是什么?”

“一共三个,一是辅魏,驱十二诸侯朝会孟津,堪称是近数十年来最大盛事,也是魏国最后的辉煌;二是辅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驱张仪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辅楚,先使昭阳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国,之后又使楚盟齐制秦,期间为楚使齐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识真才,不听陈兄啊!”

“呵呵,”陈轸又是一声苦笑,拱手,“谢苏子这般高看在下。不瞒苏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纲要无不是在下出的。昭阳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无芊芥之祸,功在我陈轸一人。”长叹一声,举爵,一气饮尽,“不过,苏子好意,陈轸领了。齐国这个相位,你还是再荐田文吧。”

“陈兄?”苏秦惊愕。

“是真的。”陈轸又斟一爵,“在下绝非客气。”

“陈兄啊,”苏秦急了,“在下晓得兄长之志,也晓得兄长憋屈。这次不同于大梁,齐王他……别无选择,只能是陈兄啊!”

“为何别无选择?”

“田婴治齐近三十年,在齐盘根错节,已成大痈,先宣王也曾有过警惕,中间罢过他的相,但终归是寻不到合意人选,加之朝中皆是田婴朋党,先宣王无奈,只好复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婴见风向不对,自行解职归薛,齐王若是再用田文,岂不等于又将朝政拱手送到田婴朋党手中?”

“不瞒苏兄,”陈轸举爵喝下,慢吞吞道,“这也正是在下无意此位的缘由。你志在天下,看得远,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国,看得近,想得小。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细。两番使齐,在下对齐国算是看清了,想细了。先说这王,田地,在下使齐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刚愎自用,志大于才,与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弃田婴,是因为田婴揽权太过,王权受削。贪欲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重,而轻看他人。为这样的人做事,可保无事的是累死也不争功求报的奴才,而不是人才。”

“有意趣,”苏秦笑了,“敢问陈兄,你为何将齐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齐王怎么能与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认错,他熊槐有吗?他田地有吗?熊槐就不说了,单说这田地,别的不说,就近日邹衍所奏之事,事关宗庙社稷、齐国兴衰,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惊天动地的,可他田地呢,压之不提不说,还逼走邹衍。苏兄想过为什么吗?”陈轸斟好酒,歪头盯住苏秦。

“请陈兄赐教!”苏秦反推过来。

“因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说轻了,是没有担当,说重了,”陈轸指向胸口,“是这儿不够慧。身为君上,不晓得大小、轻重、缓急,是大忌啊。”

苏秦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完后点头:“是哩。”

“这是说君,”陈轸将斟好的酒爵推给苏秦,自己端起,“再说臣,也就是田府。”朝苏秦举一下,饮尽,“先威王时,在下与田婴交过手,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邹忌与田忌,双双败场,这中间,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最终得利的是田婴。田婴上场,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几乎被架空,动他不得。田婴靠什么?靠的是人才。传说田府有门客三千,虽说三千之数不可能,但其府中门客济济却是事实。门客从哪儿来?稷下。稷下学子,在从先生学几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贫的,大多投到他府上。为何投到他府上?因为自先威王时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门掌管。掌管者谁?田文。”

苏秦又吸一口长气,眼睛眯缝起来,下意识地端起酒爵,耳边回响起齐湣王的声音:“……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陈轸所析甚是,看来新齐王对田文有所忌惮,对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陈兄,”苏秦举爵至唇边,小呡一口,“时过境迁,现齐王不是先齐王,已经对田氏势力有所提防了。以陈兄之才,只要主政,陈兄大权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陈轸笑了,“苏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惧怕那些食客,也非惧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厉害过白相国吗?当年入魏时,在下身无分文,亦无援手,不是照旧扎根立府、斗倒集钱、权于一身的白相国吗?”

“在下要的就是陈兄这股子血性!”苏秦激动,“有陈兄在齐,公孙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纵亲大局能够再扳回来!”

“唉,”陈轸长叹一声,“在下……”闭目有顷,“不瞒苏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这般情势,在下必定义无反顾。只这辰光……”摇头,指指自己的心,“这儿已经死了。在下可谓是万念俱毁,只存一念,苏子可想知道?”

“何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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