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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年晚夏时节,酷热尚未消减,田畦间的蛙声兀自呱呱此起彼落,我从河中府出发,往赴阔别三年的帝都长安,恭拜父亲郭暧四十大寿。历时七日,终于抵达长安东北郊。
我出生军武世家,祖父是举世闻名的令公郭子仪。三十余年前,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乍然起兵谋逆,潼关失守,长安沦陷,玄宗皇帝李隆基被迫龙驭入蜀,江山风云色变,大唐陷入空前危难之际,我的祖父郭令公统领朔方军,辅佐先代宗皇宗李豫四方艰苦鏖战,历时八载终得荡平叛寇,可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被世人盛赞为“再造”大唐的功臣。当年他破敌河上,擒拿伪将安守忠,肃宗皇帝李亨曾令百官列班在前面不远处的长乐驿迎接,盛况空前。听说便是先帝爷,晤面时也会敬称他一声:“尚父”。
令公膝下八子,个个皆是武艺超凡,能征善战的将帅英才。只可惜在这数十年无穷无尽的征战和内乱中,有六位已然为大唐殒身沙场。如今硕果仅存的两位,其一是大伯郭曜,现袭爵代国公,授任太子少保、河中节度使兼府尹,另一位,则是我的父亲、令公六子、驸马都尉、通议大夫郭暧了。而我的母亲,升平长公主,今上惟一的胞妹,或者是大唐除皇后以外最尊贵的女人吧——需要补充的是,今上至今未立皇后。
不过,现下我乘坐的马车,显然跟我这“显贵”的身份很不符合。既旧且小,榆木车辕满布划痕,舆内勉强能挤下两人,顶棚的竹蔑竟有几处破洞,车况不佳,将分明只有三五日的行程生生拉长到七天。偏偏车夫小梁的驭车本领也差强人意,坐在车里简直像荡秋千,时而飞起,时而俯冲,起降间跌宕翻涌,乐得我不时哈哈大笑。坐在我身旁的纳苏则煞白一张俏丽的鹅蛋脸,随着这毫无规律的节奏有时咬牙,有时闭眼,有时尖叫,始终不忘紧紧攥住我的肩臂。
我见她的情状可爱,笑道:“纳苏,你这样是保护我呢,还是要拉我一块儿被甩出马车?我被甩出去不打紧,砚台要是摔裂了,咱俩可都得罚三十军杖。”我按在膝上的锦盒内有一方澄泥砚,是前年郭曜从河东节度使马燧那里谋得的珍品,这回特地让我带上为父祝寿。
我时常兴起吓唬纳苏,掺假带真,难得她肯配合吃我这套,索性贴在我身上作小白兔状,柔声道:“好女郎,小象姑娘,别玩了,赶紧换你驾车!三十军杖,你是想送掉我的小命,换个不唠叨的丫鬟!”
我大名郭瑶象,“瑶象”两字,据说来源于《楚辞》,“瑶”即美玉,“象”为象牙。这其中的涵义,让我很是搞不懂,莫非,父母期冀我既能成为美玉又得有大象的獠牙?未免望求过高,身为郭令公的孙女,我自然只想有那副狰狰獠牙,将所有不怀好意心存恶念的家伙吓唬回去,因此,我更钟意别人叫唤我小名“小象”。一听,便知不是好欺负相与的角色。纳苏是自幼与我相伴的侍女,更是我已然去世的乳母的女儿,她自伯父和父亲那里得到许多叮嘱,明明只比我年长半个月,却像长姐般处处拘束提点我。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在劝阻我的恣意妄行,揄揶她道:“我的纳苏好姐姐,前两天你还怪我驾车颠簸,把隔夜的冷淘面都荡了出来,今天你可没有吐哟!”
纳苏嗔怪地瞪我一眼,说:“你呀,你这是飞龙雀落进了火堆里!每回一出河中府就振抖着翅膀,想上天!”
她说得没错,暂可脱离伯父的管束,我简直可以乐得飞上云霄。我所受的教养方式与众不同,自七岁起,就被送往就任河中府的大伯郭曜身边,三两年才可回长安一趟,至今已有足足十年。郭曜禀承令公谨慎恭俭的作风,驭事极严,这就不难理解我坐的马车为何如此破旧——不准用军中马车,从马商处租赁。前些年令我在府中学文习武,无一日可间断,自去年开始,竟索性将我送至军中,跟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兵士成日价摔打历练。郭家不乏男儿,我有两位堂兄、三位堂弟,还有同胞亲弟郭钊。这更让人搞不懂了,郭家竟有如此“雄心壮志”,打算培育出一名木兰女将军?我的其他堂姐妹,包括我的亲妹子羽瑟,就没有如此“殊荣”。好在我自幼皮实,也极早就无师自通学会躲懒偷闲,这些年倒也碰碰磕磕地过来了,拳脚功夫固然稀松平常远不及诸位堂兄,但纸上谈兵的造诣似乎并不很差,每次郭曜布设兵阵演绎,总还能施展一二,让他不至于为此重罚我蹲整天的马步。
当下,我摸了下她的脸蛋,呵呵笑道:“你说得没错,出了河中府,这万里平川纵马,哪里不是我郭瑶象的逍遥天下!”
纳苏无可奈何,“节帅英明,不准你骑马回京。你若是跑得没影儿,我只好投曲江池!”
我说:“讲不定正好有英雄入水救美,成就你一段佳缘。”
纳苏对我这些没脸没皮的话早已习以为常,只横我一眼,恰好马车又来了个大幅度的趔趄,在她的惊叫声中,我俩同时撞向顶棚,又落回座席,头硌得生疼。继续让那梁师傅驾驶下去,恐怕还没进长安城,这台破落马车就得散架,我赶紧高声喊道:“小梁,停车,停车!”
马车“嘎”地回拉后挫,猛然停下,小梁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女郎,不好了,我,我们,好像撞到人啦!”
我疾速跳下马车,在他的指引下俯身巡视,果然看到车轱辘下躺卧着一个人。
小梁惊得不轻,没口子地大呼小叫,“不得了,人命关天啊!女郎,你得替我作主,我就是个伙夫,是你硬拉我驾车!”是的,他只是军中伙夫,因郭曜担心两名女子上路不便,特地配来做伴,却被我强行拉做马夫,委实难为他。
我听得聒躁,回身横他一眼,喝道:“闭嘴!”
小梁一怔,果真乖乖地闭嘴。
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人的伤势。
那人俯卧地上,我支呼小梁帮忙,倒没费多大劲儿翻过身,却是位眉目周正身量瘦小,颌下短须的中年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他浑身上下按压查视一番,并没有发现明显伤势,更没有车轮或马蹄辗压踩踏的迹象,便拍拍纳苏的肩膀:“这小子不是被咱们的车硌撞的。”
纳苏被惊到了,轻轻喘气,说:“是吗?”
小梁补充:“对,是咱们的车停下后,他突然撞过来的。”
我顿时怒了,回头重重朝小梁脑门拍了一记,“没咱们的事,那你咋呼什么!”踹了那男子两下,“来来来,把他抬路边去。这家伙长得人模狗样,正好喂狗!”
“别胡来,他不像仙人跳。”纳苏趋近看看那男子,忍笑拦住我,“气色暗黄,讲不好真晕了。”说话间,拔下发间银簪朝他的人中轻刺即收,他“啊”地一声弹跳坐起,茫然四下巡视,甫地看见马车,精神一振,挣扎站起,温雅眸光往我们三人身上一掠,当头朝我揖礼道:“这位女郎,能否借你的马匹一用?”
其时我穿着与纳苏并无二致,粗布胡装,黑灰短靿靴。他能瞧出我是女子并不奇怪,但一眼能认出我是三人中领头发令的,不由让我生出几分警惕。
纳苏盈盈一笑,轻声道:“这怎么行,我们还急着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