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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丽叶(曾被称作刚果国王女儿的特巴布公主)在巴黎蒙马特区的一个小酒吧间找到了工作:从午夜至凌晨三点给美国人(自从美元跌价以来,在巴黎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法国乡间绅士和妓院老板展示其美丽的身段和表演精彩的踢踏舞。她几乎是裸体登上舞台。微型的乳罩上挂着一串串绿色的玻璃珠子,穿一条绿色丝绸小三角裤,屁股上插着许多绿色的鸵鸟羽毛,以此表示她是只小鸟。同时,嘴里反复说着:“我是一只小鸟,飞越大海来到这里,要在蒙马特区筑窝。”
实际上,她怎么可能是只小鸟呢?她在烈士街的那间可怜的屋子,连窝都不如。屋内漆黑一片,往窗外望到的是肮脏的小院子。污渍斑斑而又光秃秃的墙上,唯一的装饰物是挂着的一幅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相片。在一次愤怒而痛苦的大发作时,朱丽叶把这张照片撕碎了,后来又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拼在一起。亨德里克的嘴从此歪斜了,这给他的脸增添上了阴险毒辣的表情。一道胶水痕迹,像条伤疤越过他的前额。除了这点以外,他的美貌已复原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每个月的一号,朱丽叶到一所她不知道主人是谁的房子的门房那儿领取亨德里克寄给她的一点点钱。在蒙马特咖啡馆演出的报酬,加上柏林寄来的钱,使朱丽叶可以勉强生活下去,而不必去当站街女。在这里她见不到熟人,更没有情人。她对任何人都不谈及她在柏林的冒险生涯。其中原因之一是,她害怕丧命,至少害怕会失掉每月的小额生活费;原因之二是,她不愿给亨德里克制造麻烦,她心里依然眷恋着他。她什么也没有忘却,什么也没有宽恕。
朱丽叶每天至少有一次要怀着仇恨,并令她毛骨悚然地去回忆在德国的那间昏暗的牢房,在那里她遭到了太大的苦难。她想复仇,而且要以大规模的、甜蜜的方式复仇,决不用卑鄙、残忍的手段。白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躺在她那张肮脏的床上做着美梦:她回到了非洲,把全体黑人团结在自己身边,她成了皇后和军队统帅,率领人民起义,并对欧洲发动了大规模战争。白人世界已经烂透,早该灭亡。朱丽叶自从同柏林的盖世太保打过交道后,很清楚这点。一定要消灭白人世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要率领她的黑人兄弟姐妹胜利地开进欧洲各大城市,要以空前的血腥屠杀来洗刷白人世界强加的耻辱。那些狂妄的主子,必须充当自己的奴隶。在梦幻中,国王的女儿见到她心爱的奴隶亨德里克,他匍匐在她脚下。啊!她怎样去折磨他呢?啊!她该怎样去溺爱他呢?她要把花冠戴在他光秃秃的额上,但他必须跪在地上接受她赐给他的花冠。这个既是无耻之徒又是情侣的人,作为最宝贵的战利品,必须穿着盛装跟在她身后行走。
这是“黑色维纳斯”朱丽叶的美梦。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指,玩弄着那用红色皮条编成的鞭子。
一天晚上,朱丽叶在街上散步,人群从马德兰教堂向协和广场走去,巴尔巴拉从她的身旁过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亨德里克夫人是朱丽叶嫉妒和同情的对象,现在她低头沉思着,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去。朱丽叶轻轻拉了一下巴尔巴拉的袖子,用法语说道:“夫人,您好!”巴尔巴拉微微颔首,惊奇地抬头看时,黑女人朱丽叶已走远了。巴尔巴拉见她那宽宽的背影迅速地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尼科勒塔(即尼科勒塔·马德尔)又回到了柏林。一天,她提着布满裂纹、破烂不堪的红帽箱出现在帝国总理广场亨德里克·赫夫根的住宅里。“我来了。”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兴奋的亮光,“我在那里实在受不了啦!马德尔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他。可是,他已置身于时代和现实之外,成了一个梦幻者,一个帕西发尔,我可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啦,亨德里克,你能理解我吗?”
亨德里克理解这点,他坚决反对梦幻者。他认为,任何人都要与时代和现实保持密切的接触,这完全是必要的。
“流亡是弱者的行为,”他严厉地说,“待在法国里维埃拉的那些人,自以为是殉道者,实际上是逃兵。在这里,我们站在前线,他们却躲在营地,修身养性。”
“我一定要重新登上舞台!”尼科勒塔说,为此她离开了丈夫。
亨德里克认为,要安排尼科勒塔演戏,不会有多大的困难,“只要我乐意,在国家剧院我什么都能办到。不过,眼下穆克还是院长。总理不喜欢此人,宣传部长是出于面子才支持他的。现在,到处都在议论,认为穆克是个糟糕的剧院院长。他制定的剧目单十分乏味,他总想上演自己的剧本。他对演员也缺乏了解。他唯一的本领就是让剧院不停地赔大钱。”
尼科勒塔遨游归来,她指望国家剧院的聘请,亨德里克则要求她同自己先去汉堡客串,演一出只有两个人登台的戏。其实,在同巴尔巴拉结婚的前夕,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早在北海海滨浴场演出过这出戏。如今,亨德里克已名满天下,又是当权派的朋友,汉堡艺术剧院以能欢迎这样一个老演员回来演出而深感自豪。继克罗格出任新院长的是个名叫巴杜尔·冯·托滕巴赫的先生,他到车站迎接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托滕巴赫先生当过军官,他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剑伤的疤痕。他有一对像穆克那样的发蓝色的眼睛,说话也带着撒克逊土音。他大声喊道:“赫夫根同志,欢迎您!”这喊声似乎告诉人们,亨德里克也有一段当军官的光荣历史,而不是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和托滕巴赫先生一起到车站欢迎的人,也大声喊道,“欢迎!”其中有莫茨小姐。一见面,她拥抱了亨德里克,老友重逢,激动得她热泪盈眶。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位诚实的女人大声说,嘴里的金牙闪闪发亮,“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很快就了解到她已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小姑娘,这是她同惯演父辈角色的彼得森多年关系的果实。不过,这果实结得晚了一点儿,而且出人意料。“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姑娘,”莫茨说,“我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瓦普加。”
彼得森丝毫没有变。他的脸依然是光秃秃的,好像缺少了一大把船夫式的胡子。他那好色的性格说明,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坏习惯:挥霍自己辛勤劳动挣来的钱,去追求年轻美貌的姑娘。也许,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莫茨。美男子博内蒂身着党卫队的黑色制服,神气活现。他吹嘘,观众给他写的情书纷至沓来。莫伦维茨已不在剧院工作了,因为“她有犹太血统”,莫茨正捂着嘴在窃窃私语,而后发坏地笑了起来,好像是在谈论一些私房话。对此,博内蒂流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此刻也许他想到往日和莫伦维茨一起干了有辱于种族的事。有人告诉亨德里克,当这个妖艳的年轻姑娘听说自己的血统不纯时,曾企图自杀过,后来终于嫁给捷克的一个皮鞋厂的老板。“在国外,从物质生活方面来说,她肯定过得不错。”莫茨带着轻蔑的口吻说。同时用大拇指从肩上指指背后,似乎“国外”就在她后背的方向,而且远得都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描述。
剧院的新演员,都是些金发的青年男女。他们巧妙、恰当地将充满活力的愉快心情与严格的军事纪律结合在一起,既活泼又严肃。他们向伟大的亨德里克作了自我介绍,并向他表明了为艺术而奉献的决心。亨德里克是童话中的王子幻化而来的美男子,嫉妒和赞赏是他应得的贡品。今天他屈尊下凡,回到他发祥之地待一会儿。他和颜悦色地用胳膊搂着莫茨的肩。“啊,你还完全是老样子!”莫茨激动地说,紧紧握着亨德里克的手。彼得森说:“亨德里克始终是个优秀的同志。”这时,托滕巴赫先生疾言厉色地说:“在新德国,不论在什么岗位上,大家都是同志。”
亨德里克转向克努尔先生,并表示问候。克努尔就是那个在西服领子背后藏“卐”字徽章的舞台看守。过去,亨德里克这个文化布尔什维克分子每次走过看守室时,心里总感到提心吊胆。现在克努尔可要同总理的朋友和宠儿握手了,他这个纳粹党的老党员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可是,出乎亨德里克意料,克努尔对他却相当冷淡。而且看守室里再也见不到“元首”像了。这与当今不但允许挂像,而且提倡挂像的政治形势极不协调。当亨德里克关心地询问克努尔身体情况时,他嘟嘟囔囔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些不友好的声音,并以充满恶意的目光盯着亨德里克。不言而喻,克努尔先生与众人一样,感到“元首”这个民族的救星和民族主义的首领欺骗了他,因而他深感失望。此时此刻,要从舞台看守室走过,这对总理的宠儿亨德里克来说,也是相当难堪的。他同克努尔先生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善。
当亨德里克了解到,舞台工作人员中的共产党员(往昔,他喜欢手握铁拳,向他们致以赤色阵线的敬礼),没有一个留在剧院时,他松了一口气。他不敢询问这些人的去向。他想:他们也许会被打死,也许会被投入监狱,也许流亡异国……
晚上的戏票销售一空,汉堡观众向他们喜欢的老演员喝彩。人们看到这个演员在柏林飞黄腾达,在“教授”的垂青下发迹,而后又受到胖总理的宠爱,真是青云直上。观众对尼科勒塔感到失望,认为她演得既呆板,又不够大方,甚至有些怪模怪样。她对演戏真的生疏了。她的姿势僵硬,她的声音令人感到空洞,说话怨声怨气,她的内心似乎僵死而又破碎。观众对她的大鼻子也感到反感。众人怀疑,她是否有犹太血统?人们在剧场里低声议论。一些人说,不会的,不然亨德里克怎么会同她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翌晨,亨德里克心血来潮,要去拜望门克贝格领事夫人,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她多年来以贵族门第自居,瞧不起亨德里克。过去,她邀请枢密顾问的千金小姐到她一楼的房内喝茶,而对他只是嘲讽地嫣然一笑。如今,他要坐着自己的梅塞德斯高级轿车去登门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