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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没有告诉我他们要来。事后她说,那是因为她不希望我感觉到紧张。我很惊讶,以为她够了解我。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哭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举止平静,只有母亲能从我紧绷的下颚和扩张的大眼中察觉异状。
那时我正在厨房切菜,听到大门外传来人声——女人的声音,轻快如明亮的铜管乐器,以及男人的声音,低沉如我手下的木头桌子。那是某种在我们屋子里不曾听闻的声音。我从他们的声音中仿佛听见了奢华的地毯、书本、珍珠与毛皮。
我很庆幸不久前自己才费力刷过门口的台阶。
母亲的声音——像一口炖锅、一只水壶——从大门口逐渐往这里接近。他们正朝厨房走过来。我把手边没有切完的韭菜推到一旁,把菜刀在桌上放好,用围裙擦净双手,然后抿抿嘴,湿润干燥的双唇。
母亲在门边出现,一对眼睛透露着警告。她身后的女人得微微低头才进得来,因为她太高了,比跟在她后面的男人还高。
我们一家人,就连我父亲和弟弟,也都很矮。
女人看起来好像被狂风扫过,尽管今天外头平静无风。她的帽子歪斜一边,溜出几绺金色的卷发垂在额前,像蜜蜂一样,好几次她都不耐烦地伸手挥打。她的衣领需要整理一下,而且也不够硬挺。她把肩上的灰色斗篷推到背后,然后我看到她深蓝色的衣裙下,一个婴儿正逐渐成形。年底前,或者更早,小孩就要出世了。女人的脸像个椭圆形的餐盘,时而闪亮,时而晦暗。她的眼睛像两颗淡褐色的纽扣,这样的颜色我很少在金发的人身上看到。她大剌剌地仔细盯着我瞧,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吸引,眼睛朝屋里四处扫视。
“就是这女孩啰。”她忽然冒出一句。
“这是我女儿,葛里叶。”我母亲回答。我有礼貌地朝女人和男人点点头。
“嗯,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够吗?”女人转身看向男人,她斗篷的一角勾到我刚刚切菜用的刀子的刀柄,刀子被扫下桌,弹到地板上转了几圈。
女人失声尖叫。
“卡萨琳娜。”男人平静地说。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含着肉桂的香味。女人安静下来,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我走上前捡起菜刀,把刀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回桌上。刚刚菜刀掉在地上时碰乱了一旁切好的蔬菜,我拿起一片红萝卜放回原位。
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睛如灰色的海洋。他的脸瘦长而棱角分明,表情沉着安稳,和他妻子闪烁摇摆如同烛火一样的神情刚好相反。我很高兴他嘴唇和下巴上都没有留胡子,这让他看起来很清爽。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外衣,身上穿着白色衬衫,颈上围着一圈细致的丝质衣领。他的头发压在帽子底下,颜色像雨水冲洗过的红砖。
“葛里叶,你刚刚一直在这里做什么?”他问。他的问题吓了我一跳,不过我很明白不能照实说。“我在切菜,先生,要煮汤用的。”
我总是把切好的蔬菜排成圆形,不同的种类分别占一个部分,像切片的馅饼。眼前共有五片馅饼:紫甘蓝菜、洋葱、韭菜、红萝卜和芜菁。接下来,我会用刀锋把它们码齐,最后在中心摆上一片红萝卜。
男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是按照它们下锅的顺序排列的吗?”他研究着这个由蔬菜堆成的圆形,提出他的猜测。
“不是的,先生。”我有点犹豫。我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如此排列蔬菜,只是觉得它们应该要这么摆,但我没有胆量对一位绅士说这样的话。
“我看到你把白色的分开,”他指了指芜菁和洋葱,说道,“还有橘色和紫色的,你也没有把它们摆在一起。为什么?”他捡起一小片甘蓝菜和一块红萝卜,拎在手里像玩骰子一样摇着。
我望向母亲,她轻轻点头。
“这两个颜色放在一起会起冲突,先生。”
他扬起眉毛,好像没料到这样的答案。“你煮汤前,常常花很多时间排这些菜吗?”
“噢,没有的,先生。”我不安地回答。我不希望他觉得我很散漫。
我的眼角瞥见一点动静,我妹妹阿格妮丝正在门柱后偷看,听到我的回答,她摇摇头。我不常说谎。我垂下眼睛。
男人侧过头去看,阿格妮丝马上躲了起来。他把红萝卜和甘蓝拋回原位,那片甘蓝有一半掉在洋葱堆里。我想伸手去把它摆好,但没有动手,不过他知道我很想这么做。他在测试我。
“好了,玩够了。”女人宣布。尽管他对我的特别注意让她不大舒服,但惹她不高兴的人是我。“那么,就明天?”她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像风一样迅速转身走出厨房,我母亲跟随其后。男人再次望了望即将下锅煮汤的食材,然后对我点点头,跟着她们离去。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坐在我之前用蔬菜摆放的圆盘旁边。我等她开口,她缩着肩膀,仿佛抵挡着冬天的一阵寒风,只不过现在是夏天,而且厨房很热。
“从明天起,你到他们家帮佣。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他们每天会付你八毛钱。你要住在他们家。”
我抿紧嘴唇。
“葛里叶,别那样看我。”母亲说,“我们没办法,你父亲现在没有工作了。”
“他们住在哪里?”
“在奥兰迪克,和马伦港交接的地方。”
“罗马天主教教区?他们是天主教徒?”
“你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回家,他们同意这一点。”母亲用双手拢了拢切好的芜菁,把它们跟混杂在其中的少许甘蓝和洋葱一起捧了起来,丟进火炉上准备好的一锅水中。我小心翼翼排列出来的圆形就这么毀了。
※ ※ ※
我爬上楼梯找我父亲,他坐在阁楼前方的窗户旁边,光线落在他脸上。如今,他顶多只看得到这样的光影。
父亲以前是瓷砖画匠。他在白色的瓷砖上画小天使、少女、军人、船只、孩童、花鸟和动物,然后上釉、烧窑、兜售,长久以来,蓝色的颜料已染进他的手指。直到有一天,窑炉爆炸,夺走了他的双眼和工作。他还算幸运——另外两个人死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
“我听见了,”我还没说话,他就先开了口,“我都听见了。”失去双眼使得他的听力变得非常灵敏。
我想不出能说些什么话,听起来不含怨怼。
“对不起,葛里叶,我应该替你想一条更好的出路。”他眼睛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医生用上下的皮肤缝合起来,看起来充满悲哀,“不过他是一个正直的绅士,而且人也不错,他会好好对你的。”他完全没有提到那个女人。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爸,你认识他吗?”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凡·路易文在市政厅展示他新买的画作,我们看到一幅画,画着台夫特的风景,是从鹿特丹和席丹城门的方向看出去的角度。画中的天空占了好大一部分,阳光照着其中几栋房子。”
“而且颜料中混了沙子,使砖墙和屋顶看起来有粗糙的感觉。”我接下去,“水面上有长长的倒影,几个小小的人站在河岸边,离我们最近。”
“就是那幅画。”父亲的眼眶扩张,仿佛他眼睛还在,又再度看见了这幅画。
我记得很清楚,记得我思考着,为什么我也曾经好几次站在相同的地点,但就是从来不曾看到那位画家眼中的台夫特。
“他是凡·路易文?”
“你说那个赞助人?”父亲轻笑,“不是,不是,不是他。是那个画家,维梅尔。刚刚那两个人是约翰·维梅尔和他太太。你的工作是打扫他的画室。”
母亲在我简单的行李中多放了头巾、领巾与围裙,如此我才有备份的衣物每天换洗,让自己看起来总是干干净净。她给我一把装饰用的玳瑁梳子,那是我祖母的,形状像贝壳,戴在一个女佣头上实在过分华丽。她还给了我一本祈祷书,让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逃离周围的天主教气氛。
我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向我解释为什么我会到维梅尔家工作。“你知道你的新主人是圣路克同业公会的会长吗?去年你父亲发生意外的时候,会长也是他。”
我点点头,仍然不敢相信我将要为这么一位艺术家工作。
“公会尽可能地照顾它的会员。记不记得这么多年来,你父亲每个星期都缴钱到一个箱子里?这些钱是拿去给一些生活困难的工匠的,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况。但是钱没多少,你也知道,尤其现在法兰当学徒也没有赚钱。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们真的很需要,可是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救济。后来你父亲听说你的新主人在找人,他想找一个可以不移动任何东西,就能打扫他的画室的女佣,于是就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他想,既然维梅尔是会长,又知道我们的情况,应该会想办法帮忙。”
我把她的话想了一遍:“要怎样才能不移动任何东西,打扫一个房间?”
“当然,你得移动东西,但你必须想办法把它们放回一模一样的位置,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动过,就像你父亲眼睛看不到后你为他做的那样。”
父亲发生意外后,我们已经学会把东西放在他永远找得到的地方。然而,为一个盲人这么做是一回事,替一个眼睛敏锐的画家这么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客人离去之后,阿格妮丝什么也没对我说。那天晚上我爬上床,在她身旁躺下,她依然沉默不语,不过并没有翻过身去背对着我。她仰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吹熄蜡烛,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转身向她。
“你知道我也不想走。我不得不。”
一片寂静。
“我们需要钱,现在爸不能工作了,我们一无所有。”
“一天八毛也没多少钱。”阿格妮丝的声音哑哑的,仿佛喉咙里结了蜘蛛网。
“至少可以让家里不缺面包,或者吃到一点乳酪。也没那么少。”
“只剩下我一个人。你们就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先是法兰,然后又是你。”
去年法兰走的时候,全家人中就属阿格妮丝最难过。以前他们两个老是像猫一样动不动就打架,然而他离开之后,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十岁的她是我们三个孩子中最小的,自她出生以来,法兰和我就始终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不在。
“家里还有爸和妈,我每个星期天也都会回来。而且法兰本来就会走,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等我们的兄弟满十三岁之后,就要去当学徒。我们的父亲辛苦存了一笔钱要付学徒费,而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法兰会学到更多这一行的知识,到时候等他回来,他们父子俩可以合开一家瓷砖作坊。
如今我们的父亲坐在窗边,不再提到未来。
意外发生后,法兰回家待了两天,之后他不曾回来过。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跑到城外他做学徒的作坊去找他。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两条手臂因为长久以来拖拉烧好的瓷砖出窑,从上到下布满了灼伤。他告诉我,他从清晨工作到半夜,有时候甚至累得没有力气吃饭。“爸从没说过有这么累,”他忿忿不平地埋怨,“他老是说他的学徒经验塑造了他。”
“或许吧,”我回答,“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隔天早晨,当我准备出发时,父亲沿着墙壁摸索着来到大门口的台阶。我搂了搂母亲与阿格妮丝。“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亲说道。
父亲递给我一个包在手帕里的东西。“让你记得家里,”他说,“记得我们。”
这是他画的瓷砖里我最喜欢的一块。他留在家里的瓷砖大部分都有小瑕疵——破损或切歪的,或是因为窑火太热,上面的图案被烧糊了。然而这一块,是父亲特别为我们留下来的。瓷砖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两个小人影,一个男孩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孩。他们并不像普通瓷砖画上的孩童一样玩耍,只是在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兰一起散步的样子!显然,父亲画图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男孩走在女孩前头,转过身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他一头乱发,一脸调皮。女孩戴帽子的方式也跟其他女孩不一样,不是把带子绑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后面,而是和我一样。我喜欢戴一顶白色的头巾,把它对折,让宽阔的边缘笼罩我的脸,完全包覆我的头发,头巾的左右两边垂在脸颊旁,从侧面,别人看不见我的表情。为了保持头巾硬挺不变形,我把它跟马铃薯皮一起煮。
我拎着包在一条围裙里的物品,走离家门。天还很早,邻居们正拿水桶往门口台阶和马路上洒水,准备刷洗。如今这项工作,以及许多其他我以前的责任,将落到阿格妮丝身上,她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在街上或运河边玩,她的生活也即将改变了。
人们向我点头打招呼,好奇地望着我走过。没有人问我要去哪里,也没有人亲切地问好。他们不用问——他们很明白当一个家庭里的男人丟了工作之后,他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等会儿人们会开始闲话——年轻的葛里叶去当女佣,她的父亲让家里抬不起头。然而他们也没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同样的命运很容易就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走,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背对着家门,越走越远。等我走到路的尽头,转身走出家人的视线后,脚步才变得稍为坚定,眼睛也才能够看向四周。一大早还很冷,天空一片单调的灰白,像一条床单低低地盖住台夫特,夏天的太阳升得还不够高,无法蒸散这片厚厚的云层。我身旁的运河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染绿的白光。过一会儿,等阳光越来越亮,运河就会逐渐暗成墨绿,像青苔的颜色。
我和法兰还有阿格妮丝以前常常坐在这条运河边,朝水里丟东西——石头、树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砖——然后想象它们沉到河底时会打到什么东西——不是鱼,而是我们想象中的生物,它们有好多眼睛、鳞片、手和鳍。法兰会想出最不可思议的怪物,阿格妮丝总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游戏,因为太渴望见到我们编造出来的并不存在的生物。
运河上有几艘船,朝着市集广场的方向驶去。今天没有市集,不然的话,运河上会挤满了船,让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载着淡水鱼,要运到杰若尼莫斯桥边的摊子,另一艘船装满了砖头,吃水很深。船上撑竿的男人大声对我打着招呼,我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低下头,把脸藏在帽檐里。
我过桥走到运河的另一岸,转进市集广场的空地,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人来往经过,各自为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买肉、到面包店买面包、拿木头到称重行称重;小孩帮他们的父母、学徒替他们的雇主、女佣为她们的主人家里跑腿。马车和拖车喀啦喀啦碾过石板地。我的右边是市政厅,正面窗户上方的楔石雕花镀金,映衬着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我的左边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儿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钟塔让我联想到石头做的鸟笼。有一次,父亲带我们爬上塔顶,我永远忘不了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台夫特的景色,每一栋小小的砖房、陡峭的红屋顶、绿色的水道以及城门都深深刻印在我的心底,影像虽小但却无比清晰。当时我问父亲,是否荷兰的每一座城市看起来都这样,不过他不知道。他从没去过别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两个小时的海牙。
我走到广场中央,那里有个圆圈,里面的石头排成一个八芒星,每一个芒角都指向台夫特的不同角落。长久以来我都视它为城镇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当法兰、阿格妮丝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场里乱跑后,就常来这个星星附近玩。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每个人选择八芒星的一个角,然后随便说一样东西——一只鹳鸟、一座教堂、一台手推车或是一朵花——接着朝芒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样物品。借由这个游戏,我们探遍了整个台夫特。
然而,有一个角,我们从不曾以它为起点。我从来没去过住着天主教教徒的天主教教区。我要帮佣的房子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只是煮一壶水的时间,然而我从不曾去过。
我不认识半个天主教徒,在台夫特,他们是少数,我们街上或者我们去的店里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不是说我们刻意避开他们,而是他们自成一个圈子。在台夫特,他们并没有受到排斥,但这不表示他们可以公开宣扬他们的信仰,他们保守地选择一些外表看起来不像教堂的场所,默默举行礼拜。
父亲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过,他告诉我,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如果有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他们没那么严肃,他们喜欢吃吃喝喝、唱歌玩乐。说到这点时,他的语气几乎带着羨慕。
现在,我拖着比别人慢的脚步,越过广场,走上那个芒角所指的方向,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我上桥,跨过运河,左转来到奥兰迪克。我左边的运河缘路而行,隔开了市集广场。
来到马伦港路口,我看到一栋房子敞开大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四个女孩。她们按照高矮排排坐着,从年纪最大、看起来跟阿格妮丝差不多的,排到最小、好像只有四岁的。中间的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很大的婴儿,可能已经会爬,很快就要开始学走路了。
五个孩子,我心想,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
最年长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着海扇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亲也做过类似的东西给我们。泡泡一吹出来,其他的人就跳起来用手拍打。抱着婴儿的女孩没办法移动,尽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姐旁边,却没抓到几颗泡泡。最边上的小妹坐得最远,年纪又最小,也没机会摸到泡泡。排行第二的动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现,就马上弹起来朝空中猛拍手。她的头发是四个姐妹中颜色最闪亮的,红艳艳的,像是她背后干燥的红砖墙。最小的和抱着婴儿的女孩一头金色卷发,像她们的母亲,最大的姐姐则和她父亲一样,有着深红色的头发。
我看着火红色头发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错、斜对角排列的瓷砖地板上跳着,朝泡泡猛挥手,在它们落地前一剎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将会是个麻烦,我心想。“你最好在它们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说,“不然这些瓷砖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纪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对眼睛盯着我看,她们一模一样的神态证明她们确实是姐妹。我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她们父母的影子——这个有灰眼睛,那个有浅褐色的眼睛,这里有方脸,那里有不安的动作。
“你是新来的女佣吗?”年纪最大的问。
“大人叫我们在外面等你。”我还来不及回答,火红色头发的就插嘴道。
“可妮莉亚,去叫坦妮基来。”大姐对她说。
“爱莉蒂,你去。”可妮莉亚反过来命令最小的妹妹。爱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着我瞧,没有动。
“我去。”大姐想必是最后觉得我的到来是件重要的事。
“不要,我去!”可妮莉亚跳起来,跑到她姐姐前头,留下我跟两个比较安静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来动去的婴儿。
“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女孩回答,声音柔软得像只羽毛枕头,“他叫约翰,千万别叫他约。”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调,仿佛提到了某种禁忌一般。
“我知道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莉莎白,她是爱莉蒂。”最小的女孩对我微笑。她们都穿着整齐的棕色连身裙,配着白色的围裙与帽子。
“那你们大姐呢?”
“玛提格。千万不要叫她玛莉亚。我们的外婆名字叫玛莉亚,玛莉亚·辛,这是她的房子。”
婴儿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动。
我抬眼看这栋房子。无疑,它比我们家豪华得多,但也没有豪华到让我害怕。房子有两层楼,加上一间阁楼,我们家只有一层,和一间小小的阁楼。它是一排连屋的最后一间,另一边紧临着马伦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点。这栋房子看起来宽敞些,不像台夫特许多一排排紧连的狭窄砖房,沿着运河挤在一起,屋子的烟囱和倾斜的屋顶映在绿色的运河水面上。房子一楼的窗户很高,二楼并排着三扇窗户,不同于街上只有两扇窗户的其他房子。
从房子门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钟塔就在运河对岸。对一个天主教家庭来说,这是幅奇怪的景色——面对一座他们连走都不会走进去的教堂。
“你就是那个女佣?”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站在门口的女人有一张大脸,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迹。她的鼻子像一颗形状扭曲的蒜头,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这让她的嘴巴看起来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仿佛染到了天空的颜色。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连身裙与白色衬衣,戴着头巾,沿着脸裹得死死的,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没有我的干净。她站着,整个身体挡住门口,玛提格和可妮莉亚只得从她身旁的空隙挤出来。她望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战一般。
她已经感觉到我带来的威胁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就会欺负我。
“我叫葛里叶,”我直视着她说,“我是新来的女佣。”
女人把身体的重心移动到另一只脚上。“那你最好赶快进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接着,她退进阴暗的室內,空出了大门的通道。
我跨步进门。
走进前厅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墙上的画。我停在门里,紧捏着手里的包袱,张大眼睛。我以前也看过画,但从没有在一间房间里看到那么多。数了数,共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画里有两个男人,几乎全裸,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记得《圣经》里有这样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题材。其他的画则是我较熟悉的主题——水果静物、自然风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们似乎出自于不同的画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画的,我觉得没有一幅看起来像。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别的画家画的——屋里没有他自己完成的画作。他是个艺术家,同时也是画商,他所代理买卖的画作挂满了每个房间,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来超过五十幅,不过随着他买进或卖出,数目时有改变。
“来吧,别在那儿发呆,东张西望。”女人匆促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从房子的大门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转走进一间房间,只见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幅比我还大的画。画中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身旁围绕着圣母玛利亚、抹大拉的玛利亚与圣约翰。我试着不要看,但它惊人的大小和主题让我移不开目光。“天主教徒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父亲曾说。但我们不会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挂这样的画作。如今我得每天看到这幅画。
此后,我一直视那间房间为耶稣受难室,在那间房子里,我老是觉得不自在。
这幅画实在太令我震惊,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开口。“如何?”她说,“让你大开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管。她咬着管口的牙齿已经变得焦黄,手指染着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无瑕——黑色衣裙、蕾丝衣领、平整的白帽。虽然她瘦长的脸冷峻而严肃,但她浅褐色的眼里似乎带着嘲讽。
她是那种看起来好像会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萨琳娜的母亲,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为她眼睛的颜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绺灰色卷发让人联想到她女儿。她透露出一种气息,告诉人们,她惯于照顾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萨琳娜。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被带来见她而不是她女儿了。
虽然她似乎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却非常凌厉。当她眯起眼睛,似乎我心里想什么,她都一清二楚。我偏过头,让帽子遮住我的脸。
玛莉亚·辛从烟管里喷出一口烟,咯咯轻笑。
“这就对了,女孩。在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脑袋里。所以,你是替我女儿工作的。她现在出去了,去买东西。等一下,坦妮基会带你四处看看,解释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点点头。“是的,夫人。”
刚刚始终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从我身边走过,我跟着她,玛莉亚·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听见她又咯咯轻笑。
坦妮基首先带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厨房、洗衣房以及两间储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满了白色的衣物。
“首先,这些要熨。”坦妮基说。我没说话,尽管这些衣物显然好像还没有被中午的太阳晒过,看起来不够白。
她领我回到屋內,来到一间储藏室,地面有一个洞,一条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个洞。“你睡在这里,”她宣布,“现在,把你的东西扔进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开我的包袱,让它落进黑暗的洞里,想到了那些我和法兰、阿格妮丝丟进水里试探怪物的石头。我的东西“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门都朝走廊而开,房间比我们家的还多。在玛莉亚·辛所在的耶稣受难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门的,是一间较小的房间,里头摆着儿童床、尿壶、小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陶器、烛台、鼻烟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
“女孩们睡这儿。”坦妮基咕哝地说,或许是为房间的脏乱感到不好意思。
她转身回到走廊,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门。房间很大,光线从前方的窗户流泻而入,投射在红灰交错的瓷砖地板上。“大房间,”她喃喃地说,“主人和太太睡这里。”
他们的卧床上方悬挂着绿色的丝质帷幕。房里还有其他的家具——一个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张白木桌子靠着窗,周围排着几张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仍是墙上的画,这间房里挂的画比其他房间都多,我默数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显然是两方家庭的成员。墙上也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还有一幅描述着三王朝拜圣婴的故事,我不安地盯着它们。
“现在,上楼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楼梯,然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我小心翼翼、安静地爬上楼。到了楼梯顶,我环顾四周,只见一扇紧闭的门。门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伫立原地,眼睛牢牢盯着房门。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怕门会打开,而他会走出来。
坦妮基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打扫那里面,晚一点太太会告诉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间——”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几扇门,“是夫人的房间,只有我进去打扫。”
我们再度爬下楼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说:“以后你要负责屋里的脏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们已经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
“厨房里有个储水槽,不过你最好去运河边提水回来洗,城里这一段的水还算干净。”
“坦妮基,”我低声说,“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为整家人煮饭、打扫、洗衣服?”
我说对了。“偶尔还要上街买菜。”坦妮基为自己的事业深感骄傲,“当然了,通常都是年轻太太自己去,不过当她有喜的时候,她会避开生鲜鱼肉。而这种情况常常有。”她小声补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鱼摊,这是你另一项工作。”
说完后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脏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个人,其中一个是比其他人更会弄脏衣服的婴儿。从今以后,我将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将因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又粗又裂,我的脸将会被蒸气烫得发红,我的背将因为搬动湿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将会被熨斗烧出累累伤痕。然而我是新来的,而且我很年轻,本来就该做最辛苦的工作。
这堆脏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两个白锡水壶和一口铜锅,我拿起水壶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大门口走去。
女孩们仍坐在长椅上,现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玛提格则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婴儿约翰。可妮莉亚和爱莉蒂追着泡泡。我一出现,她们全停下手边的事,期待地望着我。
“你是新来的女佣。”有着火红色头发的女孩大声宣布。
“没错,可妮莉亚。”
可妮莉亚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马路投进运河里。她的手臂从上到下有一条条长长的爪痕——她一定常常逗弄家里的猫。
“你在哪里睡觉?”玛提格问,黏糊糊的指头抹在围裙上。
“在地窖里。”
“我们喜欢那下面,”可妮莉亚说道,“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玩!”
她跳起来,冲进屋里,但没有走几步,当她发现没有人跟着她时,又转身走回来,一脸的不高兴。
“爱莉蒂,”我对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在哪里可以装运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像是两枚闪亮的灰色硬币。我们穿过街道,可妮莉亚和莉莎白跟在后面。爱莉蒂带我来到通往河面的阶梯,我们一起探头朝下望,我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就像以前,法兰和阿格妮丝还小的时候,每次我们站在水边,我都会牢牢抓住他们的手。
“你退后,离岸边远一点。”我命令,爱莉蒂顺从地退后一步。然而当我拿着水壶走下阶梯时,可妮莉亚却紧跟在我身后。
“可妮莉亚,你是要帮我提水吗?如果不是的话,就上去陪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