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卷三:精灵之血 第三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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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哈——哈!哈——接招吧!狮鹫兽,吃我一剑!杰洛特特特!你看到了吗?”
“别大喊大叫。控制好呼吸。”
“我做到了!我果然做到了!我成功了!夸夸我吧,杰洛特!”
“干得好,希瑞。干得好,丫头。”
二月中旬,冰雪消融。从南方山口吹来的暖风将雪花吹得无影无踪。
无论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猎魔人都不想知道。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大厅里——提供照明的只有壁炉里不时蹿起的火苗——特莉丝总会顽固地将漫长的谈话转向政治,而几位猎魔人的反应始终如一。杰洛特以手扶额,一言不发;维瑟米尔连连点头,不时抛出一句评论,内容不外乎“他那个时代”一切更好、更符合逻辑、更诚实也更健全;艾斯卡尔装出礼貌的样子,但面无笑容,避免眼神接触,偶尔会对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小事产生兴趣;柯恩坦然地打着哈欠,看着天花板;兰伯特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他们什么都不想知道。令国王、巫师、领袖与统治者夜不能寐的困境,他们统统不关心。令评议会、某组织或某团体焦虑和骚动的难题,他们完全不在乎。对他们来说,除了白雪覆盖的山口,还有漂着冰块的铅灰色葛温里屈河,别的地方根本不存在。对他们来讲,只有蛮荒群山间失落的凯尔·莫罕才最真实。
而那天夜里,特莉丝既恼火又不安——也许因为呼啸着刮过城堡的狂风。同样是那天夜里,他们却兴奋得出奇,除了杰洛特,每个猎魔人都健谈得反常。很明显,他们的话题只有一个:春天。他们将要离开小道,踏上旅程。他们在谈论小道将为他们准备的“礼物”——吸血鬼、双足飞龙、林地矮妖、狼人、石化蜥蜴……
这次换成特莉丝呵欠连天、无聊地盯着天花板了。她沉默不语,直到艾斯卡尔转过头,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期待的问题。
“南方——我是说雅鲁加河那边——究竟怎样了?值得去拜访一下吗?我们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你指什么麻烦?”
“呃,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你总跟我们讲有再次开战的可能……边境纷争不断,尼弗迦德人侵占的土地上总有叛乱。你说过,人们传说尼弗迦德人有可能再次横渡雅鲁加河……”
“那又如何?”兰伯特说,“几百年来,他们一直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南方,去索登、玛哈坎和安格林。人人都知道,军队经过的地区总有怪物出没,那种地方能赚到更多酬劳。”
“的确,”柯恩承认,“那里人烟稀少,留在村里的只有没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很多孩子无家可归、没人照看,只能到处流浪……弱小的猎物很容易引来怪物。”
“而那些领主和村中长老们,”艾斯卡尔补充道,“满脑子想的都是战争,没空保护自己的子民。没错,他们肯定会雇佣我们。但从这些天特莉丝告诉我们的情况看,他们跟尼弗迦德人的冲突似乎不只是小小的局部战争。特莉丝,是这样吗?”
“就算真是这样,”女术士没好气地说,“不也正合你们的意吗?血腥而惨烈的战争只会带来更多荒村、更多寡妇,更多成群的孤儿——”
“我不理解你干吗讽刺人。”杰洛特拿开额头上的手,“我真不理解,特莉丝。”
“我也是,孩子。”维瑟米尔抬起头,“你这是怎么了?你在为那些孤儿寡母生我们的气?兰伯特和柯恩是有些言语轻佻,年轻人都这样,但他们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毕竟他们——”
“他们保护了那些孩子。”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是啊,我知道。他们解决掉的狼人一年也许能杀两三个人,可尼弗迦德强盗能在一个钟头内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没错,你们保护了孤儿,而我却在努力把孤儿的数量减到最少。我对抗的是因,不是果,所以我才会加入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的议会,与费卡特和凯拉·梅茨共事。我们商讨如何避免战争爆发,以及战争真正到来时又该如何自卫。战争一直在我们头顶盘旋,就像一头秃鹫。对你们来说,这是一场冒险。对我来说,这却是事关存亡的棋局。我参与了这场棋局,所以你们的冷漠和轻浮刺痛了我,也侮辱了我。”
杰洛特站起身,看着她。
“我们是猎魔人,特莉丝。你还不明白吗?”
“我有什么好明白的?”女术士把红棕色长发甩到脑后,“一切都清楚得很。你们选择对周遭世界漠不关心。即使世界随时可能分崩离析,你们也不为所动。但我不行。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
“我不相信这是我们仅有的不同。”
“世界正在崩溃。”她重复道,“我们可以袖手旁观,也可以出手阻止。”
“怎么阻止?”他嘲弄地笑笑,“就凭一时冲动?”
她没有答话,转头看着旺盛的炉火。
“世界正在崩溃。”柯恩重复着,点点头,装出深思的样子,“这话我听过多少次了。”
“我也一样。”兰伯特做了个鬼脸,“没什么好奇怪的——最近这说法很流行。发现治理国家光有头脑还不够时,国王会这么说;因贪婪和愚蠢破产时,商人也这么说;政治影响力减少和收入受到损失时,巫师还这么说。这么说的人通常都会有所提议。所以省省废话吧,特莉丝,你可以直接拿出提议。”
“我不喜欢跟人争辩,”女术士冷冷地看着他,大声说道,“更不喜欢用嘲笑别人的方式展现口才。我不想这样,你们懂我的意思。你们想学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那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杰洛特,你居然也跟他们一样,倒让我很吃惊。”
“特莉丝,”白发猎魔人再次直视她的双眼,“你指望我做什么?积极加入斗争,拯救世界于危难?你要我应征入伍,好去阻止尼弗迦德大军?如果再有一场索登战役,你希望我跟你在山上肩并肩,为自由而战吗?”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她轻声说着,垂下头,“我会自豪地与你并肩作战。”
“这我相信。但我没那么英勇无畏。我不适合当士兵或英雄。对痛苦、残疾和死亡的强烈恐惧只是原因之一。你没法阻止士兵的恐惧,但你可以给他克服恐惧的动力。我却没有这种动力,我不可能有。我是个猎魔人:是人为创造出来的变种人,只为金钱消灭怪物。我会保护孩子,但他们的父母得付我酬劳。如果尼弗迦德孩子的父母出钱雇我,我也会保护那些孩子。即便这个世界化作废墟——虽然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我也会继续在废墟里杀戮怪物,直到某只怪物杀死我为止。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理由、我的人生和我对世界的态度。不是我选择了这条路,是这条路选择了我。”
“你愤懑不平,”她神经质地扯着一缕头发,“或者说假装心怀愤懑。你忘了我很了解你,所以别装成什么冷酷无情、没有心灵、毫无顾忌又听天由命的变种人了。至于你的抱怨,我可以理解。因为希瑞的预言,对吗?”
“不,你错了。”他冷冷地回答,“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跟其他人一样畏惧死亡,但我在很早以前就习惯了这个概念——我没幻想什么,也没抱怨命运,特莉丝——这只是个简单而又客观的计算结果,是个统计数据而已。没有哪个猎魔人能寿终正寝,躺在床上讲述他的遗愿。一个都没有。希瑞既没有令我吃惊,也没吓着我。我知道我会死在某个散发着尸臭的洞穴里,被狮鹫兽、拉弥亚或蝎尾狮撕成碎片。但我不想在战争中死去,因为那不是我的战争。”
“你真让我吃惊。”她语气尖锐地回答,“我为你说出这种话、为你的毫无动力、为你高傲的冷漠而吃惊。你去过索登、安格林和河谷地区。你知道辛特拉王国发生了什么,知道卡兰瑟王后及其子民的遭遇。你知道希瑞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也知道她为何会在夜里哭泣。我也知道,因为我也去过那里。我也害怕疼痛和死亡,现在甚至比当时更害怕——我有充分的理由。说到动力,当时的我跟你现在一样缺少。作为一个女术士,我干吗要关心索登、布鲁格、辛特拉及其他王国的命运?担心少几个有些才干的君王?担心商人和贵族的利益?我是个女术士。同样,我也可以声称这场战争与我无关,我可以在世界的废墟里为尼弗迦德人调制灵药。但我站在那座山上,站在威戈佛特兹身旁,身边是阿尔托·特拉诺瓦、费卡特、艾妮德·芬达贝、菲丽芭·艾哈特、你的叶妮芙,还有那些逝去之人——珊瑚、尤尔、范妮尔……有那么一阵儿,恐惧到了极点,我忘掉了全部咒语,只剩下一个——多亏了它,我才能把自己从那可怕的地方传送回家,回到我在马里波的那座小小的塔。有那么一阵儿,我因恐惧呕吐起来,叶妮芙和珊瑚拉着我的肩膀,拽着我的头发……”
“别说了。拜托,别说了。”
“不,杰洛特,我必须说。其实你也想知道,在那儿、在那座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仔细听好——那儿有喧嚣和火焰,有燃烧的箭矢和炸裂的火球,有尖叫和碰撞声,而我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堆烧焦冒烟的破布。然后我才意识到,那堆破布就是尤尔;而她身边那个可怕的东西,那具没有四肢、发出可怕尖叫的身躯正是珊瑚。我以为自己躺在珊瑚的血泊中,但那其实是我的血。然后我发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开始哀号,像条被人痛打的狗,像个受了虐待的孩子——别过来!不用担心,我不会哭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来自马里波的小女孩了。该死的,我是特莉丝·梅利葛德,在索登山上死去的第十四人。纪念碑下有十四个坟墓,却只有十三具尸体。你觉得这种错误简直难以置信,对吗?大多数尸体都毁损到难以辨认——也没人愿意去辨认。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在熟悉我的人中,只有叶妮芙幸存下来,而那时,叶妮芙的眼睛瞎了。其他人对我了解不多,只记得我漂亮的头发。可该死的,我的头发全没了!”
杰洛特抱紧她。她不再试图将他推开。
“他们为我们施了最强大的魔法。”她用沙哑的声音续道,“咒语、灵药、护身符和魔法装置。为了救治在索登山上受伤的英雄们,他们不遗余力。我们得到治疗,伤口得到包扎,我们恢复了从前的容貌,头发和视力也都回来了,几乎不留任何痕迹。但我永远不会再穿低胸的衣服了,杰洛特,永远不会。”
猎魔人沉默不语。希瑞也一样。她悄无声息地溜进大厅,站在门口,耸起双肩,双臂交叠在身前。
“所以,”过了一会儿,女术士才说,“别跟我谈什么动力。站到山上之前,巫师会只对我们说了一句:‘你们非去不可。’这是谁的战争?我们在保护什么?土地?边疆?村民及其村舍?国王们的利益?巫师们的影响力和收入?为了秩序对抗混沌?我不知道!但我们还是照做了,因为我们非去不可。如有必要,我还会再次站到那座山上。否则,我们上一次的牺牲就全白费了。”
“我会与你并肩作战!”希瑞尖声叫道,“等着瞧吧,我会陪在你身边!尼弗迦德人要为我的外婆,要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可没忘!”
“安静!”兰伯特大吼,“别掺和大人的谈话……”
“是啊!”女孩跺着脚,双眸燃起绿色的火焰,“你们以为我干吗要学剑?我要杀了他,那个出现在辛特拉、头盔上有羽翼的黑骑士,因为他对我做过的事,因为他让我害怕!我会杀了他!所以我才学剑!”
“那你必须停下了。”杰洛特的声音比凯尔·莫罕的城墙还要冰冷,“在你明白剑是什么,知道剑在猎魔人手中的用途之前,不准再拿起剑。你学剑不是为杀人和被杀。你学剑不是要在恐惧和憎恨的驱使下杀戮,而是为拯救生命——你自己的生命,还有其他人的。”
女孩咬住嘴唇,焦虑和愤怒让她全身发抖。
“明白了吗?”
希瑞猛地抬起头。“不明白。”
“那你永远不会明白了。出去。”
“杰洛特,我……”
“出去。”
希瑞转过身,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仿佛在等待——等待某些不可能发生的事。然后她飞快地跑上楼梯。他们听到房门重重摔上的声音。
“你太严厉了,白狼。”维瑟米尔说,“太过分了。而且你不该在特莉丝面前这么做。情感纽带……”
“别跟我提什么情感。我受够关于情感的话题了!”
“这是为什么?”女术士冷冷地、嘲弄地笑道,“杰洛特,为什么?希瑞是正常人。她有正常的感受,她能自然地接受情感,接受它们的本质。你显然不明白,因此会为情感而吃惊。它会吓坏你,让你恼火,所以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些人能体会到正常的爱,正常的恨,正常的恐惧、痛苦和悔恨,正常的喜悦和正常的悲伤。冷淡和漠然才是所谓的反常。哦,是啊,杰洛特,这让你无比恼火,甚至开始回想凯尔·莫罕的地下室。你想到了那间实验室,那些装满突变诱发毒素的细颈瓶……”
“特莉丝!”维瑟米尔大吼,面色苍白地看向杰洛特。但女术士不愿闭嘴,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杰洛特,你想欺骗谁呢?我?她?还是你自己?也许你不愿承认事实?那个除你以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还是你不想承认,那些灵药和药草并没有杀死你的人类情绪和感受!是你自己扼杀了它们!你亲手扼杀的!可你为什么连那孩子的情感也不放过!”
“闭嘴!”杰洛特大叫着一跃而起,“梅利葛德,你给我闭嘴!”
随后他转过身,无力地垂下双臂。“抱歉,”他轻声说道,“原谅我,特莉丝。”他快步走向楼梯,但女术士飞快地起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你不能一个人离开。”她低声说,“我不准你一个人走。不行。”
他们立刻明白希瑞跑去哪儿了。夜空降下细小的雪花,用一张纤薄洁白的地毯覆盖了整个前院。在这张“地毯”上,他们发现了她的脚印。
希瑞站在一堵断墙的最高处,像雕像一般伫立。她把剑举到右肩上方,十字护手与双眼齐平,左手手指轻抚剑柄圆头。
看到他们,女孩跳了起来,在空中转体一周,轻巧地落在墙头,姿势跟刚才一样,只是左右相反。
“希瑞,”猎魔人说,“拜托,下来吧。”
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身体纹丝不动。但特莉丝借着剑刃反射的月光,看到女孩脸上有串闪亮的泪珠。
“没人能从我手里拿走这把剑!”她大喊道,“没人!就算你也不行!”
“下来吧。”杰洛特重复道。
她挑衅地昂起头,下一秒再次跃起。她脚下的一块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滑脱。希瑞摇晃起来,试图找回平衡。但她失败了。
猎魔人飞身跃起。
特莉丝抬起手,张开嘴巴,念出浮空术的咒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赶得上。她知道杰洛特也没法接到她。根本不可能。
但杰洛特接住了。
他被希瑞下坠的力道带向地面,双膝和背部先后着地。他摔倒了,但没有放开希瑞。
女术士缓缓走向他们。她听到女孩的耳语和抽泣声。杰洛特也在低声说话。她听不清内容,但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一股暖风呼啸着吹过墙壁的裂缝。猎魔人抬起头。
“春天。”他轻声道。
“是啊。”女术士咽了口口水,赞同地说,“山口那边还有积雪,但在山谷里……山谷里已是春天了。杰洛特,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你、希瑞,还有我?”
“是啊。时候到了。”
我们在上游见到了他们的城镇,精致得仿佛用晨雾织成,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会被吹皱河水的清风席卷而去。那儿有小小的宫殿,洁白得仿佛睡莲;那儿有小小的塔楼,看来像用象牙雕成;那儿的桥梁轻盈得好似垂柳;还有些东西我们无法用言语形容。要知道,我们已为眼前这个重生的新世界的一切都取了名字。突然,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我们再次想起了巨龙与狮鹫兽、美人鱼与宁芙、小妖精与树精。我们想起了白色的独角兽,它们在暮色中于河畔饮水,细长的脖颈靠向河面。我们为一切命名。似乎那一切都贴近我们的心灵,与我们无比熟悉。
除了他们。尽管他们与我们相似,却纯属异类。他们如此怪异,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甚至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古怪。
——《精灵与人类》,亨·格迪米狄斯著
死掉的精灵才是好精灵。
——米兰·鲁本奈克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