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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雅尔现在很失望。在神殿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外向性格都让他对人类的善良、友好与无私怀有信任。可如今,这份信任已所剩无几。

他在露天的干草堆上睡了两晚,现在看来,他恐怕会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第三晚。他每次去路过的村子借宿或讨要食物,都会被人拒之门外,得到的回应也只有沉默、侮辱和威胁。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旅行的理由和目的地,都只能白费唇舌。

他对人类非常、非常失望。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少年飞快地走在一条田间小径上,自暴自弃地寻找着干草堆,觉得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这个三月温暖得反常,但到夜晚却冷得要命。而且他很害怕。

雅尔看向天空。在他头顶,一颗金红相间的彗星正由西向东掠过天空,拖曳着火焰的尾迹。过去近一周时间里,他每晚都能看到同样的景象。他思索着出现这种预兆——这种在许多预言中都提到过的现象——的原因。

他重新迈开脚步。天越来越黑了。小径通向一条过道,而在昏暗的暮光中,两旁茂盛的灌木丛呈现出黑暗而骇人的轮廓。黑暗笼罩的灌木丛深处,传来腐烂杂草的冰冷恶臭。还有别的东西。某种非常糟糕的东西。

雅尔停下脚步。他试图说服自己,在他的背脊和双肩蠕动的并非恐惧,而是寒冷。但收效甚微。

前面有座低矮的桥梁,连接着运河两岸,河岸长满了芦苇、柳树与奇形怪状的白蜡木。桥身乌黑发亮,仿佛刚刚倾倒了柏油。桥面有几块木板已经朽坏,能看到硕大的窟窿,栏杆断裂破碎,其中一部分浸没在水中。在桥梁周围,柳树格外茂密。尽管离真正入夜还有不少时间,但在运河后方的草地上,已经能看到贴近地面的稀薄雾气,而在周围的柳林中,黑暗早已降临。透过这片黑暗,雅尔依稀看到某座建筑物的废墟,多半是间磨坊或者棚屋。

我必须过桥去,雅尔心想。我别无选择。我能感觉到另一边潜伏着什么东西,但我必须到运河对面去。我必须跨过运河,就像那位传奇领袖——或者是传奇英雄?我在梅里泰莉神殿的旧手抄本上读过他的事迹。跨过运河,然后……什么来着?就可以摊开手牌了?不,我会掷出骰子!我的身后是过去,我的未来在前方展开……

他走到桥边,立刻发现自己预感没错。在看到他们之前,雅尔就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嘿,”拦住他去路的两人之一恶狠狠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有点耐心,总会等到人的。”

“说得对,奥库尔提克,”另一个人答道,“你可以自称千里眼了。好吧,孤单的流浪者,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吧。你打算乖乖听话,还是要我们帮一把?”

“可我一无所有!”雅尔竭尽全力尖声答道,指望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过来帮他的忙,“我只是个贫穷的旅人!身上连一块铜板都没有!我能给你们什么?这根棍子?还是我的衣服?”

“不只是衣服。”另一个人口齿不清地答道。他的语气让雅尔不寒而栗。“你应该明白,贫穷的旅人,我们本以为会有更好的收获。至少能跟村子里的姑娘找些乐子。但天很快就黑了,没人会往这边来了。抓不着鱼,螃蟹也凑合了。抓住他,兄弟!”

“我警告你们!”雅尔喊道,“我有刀!”

他的确有。逃跑前,他在神殿的厨房里摸了把刀,藏在背包里。但他没有伸手去拿,他知道这么做会显得很可笑。而且那刀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有刀!”

“好吧好吧。”口齿不清的男人讥笑着走上前来,“他有刀。谁能想到呢!”

雅尔没法逃跑。恐惧让他的双腿变成了钉在地上的两根木桩。肾上腺素仿佛捆住他脖子的绞索。

“嘿!”第三个声音突然传来,听着很年轻,而且莫名耳熟,“我想我认识他!没错,没错,我认识他!雅尔?认出我没?我是梅尔菲。还记得我吗,雅尔?”

“我……记得……”雅尔用尽全力对抗着某种强大、令人厌恶、而且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感受。当他的身侧撞上桥面的木板,痛楚随之传来,他才意识到那种感受是什么。那是失去意识的感受。

*******

“真是个惊喜!”梅尔菲重复一遍,“真是太巧了,居然遇见艾尔兰德来的老乡。还是朋友,对吧,雅尔?”

雅尔咽下嘴里的培根——是这群奇怪的人给他的,外加几块烤芜菁。他没答话,只是朝围坐在营火旁的六人点点头。

“雅尔,你要去哪儿?”

“去维吉玛。”

“哈!我们也要去维吉玛!真是巧啊!你怎么说,米尔顿?雅尔,还记得米尔顿吧?”

雅尔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他。此外,梅尔菲称他为“朋友”也有点夸大其词。梅尔菲是艾尔兰德一个修桶匠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神殿的修院学堂。梅尔菲经常殴打雅尔,说他是没爹没娘的野种。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年,之后修桶匠带走了梅尔菲,因为他认定儿子不是读书的料。这就是梅尔菲——他没去钻研阅读和写作的奥妙,而是在他父亲的工坊里流血流汗,打磨板条。雅尔完成学业后,凭借神殿的介绍信成了法官的助理抄写员,结束学徒期的梅尔菲则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并以他的朋友自居。

“我们要去维吉玛,”梅尔菲说,“去参军。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参加。这两位是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都是农奴的孩子,不过已经免除了义务,你知道的……”

“我知道。”雅尔看着两个金发的年轻村民,他们的长相很像兄弟,“每十块采邑里有一块要负责提供士兵。那你呢,梅尔菲?”

“至于我,”修桶匠之子叹了口气,“是这样——军队第一次来招募时,我爹用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第二次必须抽签……所以,你也知道……”

“我知道。”雅尔又点点头,“艾尔兰德城市议会于一月十六日颁布了抽签征兵法案。考虑到尼弗迦德人的威胁,这是无可避免的应对措施……”

“听听,派克,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一个嗓音沙哑、肩膀宽阔的年轻男人说道。之前在桥边,就是他头一个朝雅尔喊的话。“像个智者似的。”

“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个万事通。”另一个同伴附和道,他的圆脸上挂着愚蠢的笑。

“闭嘴,科拉普洛斯!”这群人中最为年长、留着八字胡的派克怒吼道,“既然他是个智者,你们就该好好听听他说的话。学点东西总没坏处。学习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好吧,几乎没坏处。几乎对任何人。”

“说得没错,”梅尔菲宣布,“雅尔的确不是蠢人。他是个学者,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学过读书写字,负责管理他们的图书馆。”

“我很好奇。”派克透过营火升起的烟雾看着雅尔,“这位学者为什么要去维吉玛?”

“同你们一样。”雅尔说,“我要去参军。”

“什么?”派克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渔船火把照耀下的梭子鱼<a href="#annot6">[1]</a>,“万事通干吗要去参军?你根本没必要去,对吧?傻瓜都知道,神殿不需要提供新兵。而且连傻瓜都知道,抄写员比士兵值钱多了。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抄写员阁下?”

“我是志愿入伍。”雅尔说,“我打算自愿参军——不是因为强制兵役。其中有个人原因,但主要还是出于爱国主义的责任感。”

六人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

“听听,伙计们。”等喘过气之后,派克说,“你们也发现了,这里的某人有相互矛盾的双重性格。两种本性。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博览群书,阅历丰富,而且绝不是天生的傻瓜。你们也知道打仗会发生什么——无非是杀人或被杀。他跟你们不同,他出于自己的意愿、个人原因和爱国责任感参军,加入的却是要输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包括雅尔在内。

“爱国责任感,”派克说,“能暴露出哪些人脑子不好使。但你也提了个人原因。我很好奇,你的个人动机是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雅尔说,“我不打算拿出来谈论。我倒想听听你参军的原因。”

“仔细听好,”片刻的沉默过后,派克说,“你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乡巴佬。不过别担心,抄写员……我这次就原谅你。我甚至会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要去参军,而且也是去当志愿兵。”

“脑子多不好使的人才会加入输家那边?”雅尔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而且还在路上的桥边打劫旅人?”

“哈,”梅尔菲大笑起来,“他还是没法原谅我们在河边设陷阱。雅尔,那是闹着玩的!我们只是开玩笑,对吧,派克?”

“当然,”派克打个呵欠,“只是个无害的恶作剧。人生充满了悲伤,就像一头被牵去屠宰的牛。人们为了找乐子什么事都会做的,抄写员,你反对这观点吗?”

“我并不反对。在理论上。”

“那就好,”派克闪闪发亮的双眼紧盯着他,“不然你就得自己去维吉玛了。”

雅尔沉默不语。派克伸了个懒腰。

“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好了,伙计们,乐子结束了,该睡觉了。我们明天晚上之前要徒步赶到维吉玛,所以天一亮就得出发。”

*******

那个夜晚很冷,尽管疲惫不堪,雅尔却无法入睡。他蜷缩在毛毯里,膝盖几乎碰到下巴。等到终于睡着,他也睡得很浅,还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第二天醒来,他只记得其中两个。

在头一个梦里,他看到了猎魔人——不时前来拜访南尼克嬷嬷的“利维亚的杰洛特”。猎魔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岩石垂下的冰柱下方,身体被雪花逐渐掩埋。而在第二个梦里,希瑞趴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朝一道低矮的赤杨之墙飞驰而去。

哦,是啊,黎明前不久,他还梦见了特莉丝·梅利葛德。自从女术士上次来神殿,雅尔就经常梦见她。那种梦会造成某些后果,让他醒来时无比羞愧。

但这次什么也没发生。天实在太冷了。

*******

第二天早上,他们真的天刚亮就出发了。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两个农奴之子——唱起了军歌,为所有人加油鼓劲。

前进,英勇的士兵!

你们盔甲的响声好比雷霆。

别跑,姑娘,他想吻你。

尽管放心,不要迟疑,

归根结底,这位英俊的大兵是我们的救星!

派克、奥库尔提克、科拉普鲁斯和梅尔菲肩并着肩,像乞丐身上的跳蚤一样蹦蹦跳跳,说着愚蠢的笑话和奇闻异事。在他们看来,那些话题简直好笑得要命:

“……然后尼弗迦德人问:‘那是什么味道?’精灵说:‘屎!’哈哈哈!”

“哈哈哈哈!听过这个没?一个精灵、一个矮人和一个尼弗迦德人走在一起。他们看到一只耗子跑了过去……”

走了一段路,他们遇见了其他旅人。对方或是步行,或是赶着运货的马车,有商人,也有军人。有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派克跟在后面,鼻子几乎贴上地面,活像一条猎犬。他将掉落的所有东西收罗起来——这儿一根萝卜,那儿一颗土豆,有时甚至还有洋葱。他们当场吃掉了一些,其他的则当成存粮。

“尼弗迦德人‘噗’的一声!把屎喷到了耳朵旁边!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哦,诸神啊,我受不了了……他拉了……哈!哈!哈!”

雅尔时刻留意着能跟他们分道扬镳的机会和借口。他不喜欢派克,也不喜欢奥库尔提克。他不喜欢派克和奥库尔提克朝经过的商队投去的目光,也不喜欢他们打量货车上载着的女人和女孩时的眼神。他不喜欢派克每次说起志愿参军时的讽刺语气,以及认定他们会打输这场仗的态度。

空气中弥漫着刚耕过不久的泥土味道。以及烟味。在某座山谷内棋盘般整齐的田地间,他们看到了果树,透过果树还能看到茅草屋顶。他们听到了犬吠、鸡啼与牛鸣。

“真是个好村子,”派克说,“不算大,但整洁又富有。”

“这座山谷里住的是半身人。”奥库尔提克赶忙解释道,“他们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矮子都是勤奋的管家。”

“非人种族都该死。”科拉普洛斯恶狠狠地说,“这些操蛋的怪物。别人穷得叮当响,他们却在这儿过得有滋有味。就连战争都影响不到他们。”

“暂时而已,”派克的嘴唇弯曲成恶毒的弧度,“记住这个定居点,伙计们。好好记住。等我们再来,我可不想迷路。”

雅尔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他看着前方的道路。

他们继续旅行。奥格拉贝克和米尔顿唱起另一首歌。不是军歌,而是一首阴沉得多的歌。考虑到派克刚才说的话,这恐怕是个坏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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