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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太太在房里,范德沃特先生。今天一天真够她受了。请记住这一点,要是她不肯……”护士没把话说完,轻轻碰了碰他手臂,带他走进屋去。
治疗中心采用两人一间或一人一间的病房制度,根据与他人合群对病人有没有好处来安排。西莉亚初来时住双人病房,但是效果不好,因此现在住进了单人病房。房间虽小,布置却舒适宜人,也不像一般病房那样千篇一律。房间里放一张长沙发,一把配有搁脚小凳的高背圈手椅,一张牌桌,还有几个书架。墙上挂着印象派的绘画。
“范德沃特夫人,”护士轻声说,“您丈夫看您来了。”
房间里的人既不动,也不作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亚历克斯已经一个半月没见到西莉亚了,尽管他已有思想准备,知道情况又进一步恶化,但妻子的样子仍使他心里发凉。
她坐在长沙发上——如果这种姿势可以称之为坐的话。她的身子转向一旁,背朝房门,双肩拱起,低垂着头。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抓着左肩,左手抓着右肩。她蜷缩着身子,双腿收起,膝盖碰着膝盖,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妻子身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说:“嘿,西莉亚,我是亚历克斯。我一直挂念着你,所以来看看。”
她语调低沉、毫无表情地说出一个“噢”字,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稍微多用点力,按按妻子的肩膀。“你不愿转过身来看看我吗?咱俩坐在一起谈谈吧。”
他明显感到,西莉亚的身子一阵紧张,蜷缩的姿势变得更加僵硬,这就是妻子唯一的反应。
亚历克斯注意到妻子的皮肤带上了斑驳的颜色,金色的头发也只是潦草地梳了几下。即使这样,她那种娇弱的风韵还尚未失尽,不过看来这点风韵的寿命也不会长了。
“好久以来,她一直是这副神态吗?”他压低嗓门问护士。
“今天全天和昨天一部分时间一直这样,别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接着,护士又漠然补上一句,“她觉得这样舒服些,所以你最好别去管她。就这样坐下谈吧。”
亚历克斯点点头。他走到圈手椅旁,坐了下来。护士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去,轻轻把门带上。
“西莉亚,上星期我去看了芭蕾舞,”亚历克斯说,“演的是《葛佩莉亚》。娜塔莉亚·玛卡洛娃演主角,伊凡·纳吉演弗朗兹。这两人合作真是出色,当然,音乐也好极了。我想起你过去多么喜欢《葛佩莉亚》这个芭蕾舞剧,这是你最喜欢的剧目之一。你还记得婚后不久的那个夜晚吗?你我两人……”
即使在此刻,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夜晚西莉亚的穿着打扮:一件淡绿色的长袍上镶着金片,闪闪发光。和平时一样,她像个飘然欲仙的美人,窈窕而纤弱,似乎只要他把头转过去,一阵轻风就会把她偷偷带走。不过在那时,他是难得把头转过去的。当时,两人结婚才半年,遇到亚历克斯的朋友,她还有些羞答答,所以有时几个人碰在一起,她就会紧紧偎依着丈夫。由于她比亚历克斯年轻十岁,做丈夫的也不以为意。何况,当时他之所以爱上她,原因之一也在于她的羞怯娇态。
对于妻子凡事都要依靠丈夫的特点,他甚至还觉得自豪。可是很久以后,她仍然是这副样子:畏畏缩缩,不知所措,而在他看来,这又毫无道理。这样,他的不耐烦情绪才形诸于色,而到最后终于发火了。
他多么不理解妻子啊!简直到了可悲的地步。要是稍微有点观察能力,他本该意识到在他俩相识之前西莉亚的生活环境同自己完全不一样,因此她对于丈夫认为理所当然的那种繁忙的社交和家庭生活毫无思想准备。对西莉亚说来,这一切全是新奇的,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有时让她惊慌失措。她原是小康之家的独生女,父母不大与人交往。她本人曾在修道院学校求学,从未领教过大学生活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认识亚历克斯之前,西莉亚肩上没有压过任何担子,社会经验几乎等于零。婚后生活使她那种天生的神经质性格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与此同时,缺乏自信和疑惧重重的特点与日俱增。最后,根据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一种遇事束手无策的思想负担终于化作有罪心理,使她的精神发生了分裂。事后回头想想,亚历克斯深感内疚,他本可以不花多大气力给西莉亚一些指点,让她不要紧张,使她安下心来。当妻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一心忙于自己的事业,雄心勃勃,无暇旁顾。
“……所以说,西莉亚,上星期那出戏看得很不是滋味,因为你我不在一起……”
实际上,《葛佩莉亚》是亚历克斯和马戈特一起看的。亚历克斯认识这个女人已有一年半时间。马戈特为人热情奔放,她填补了亚历克斯生活中长期以来存在的空白。要是没有马戈特或是别的女人,亚历克斯——这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会发疯的。又或者这是自欺欺人,是自我开脱的借口。
但不管是哪一种,此时此地决不能提到马戈特的名字。
“哦,对了,西莉亚,不久前我见到过哈林顿夫妇。你记得约翰和爱丽斯这一对吧。他们告诉我说夫妇俩到斯堪的纳维亚去过,探望爱丽斯的父母。”
“哦。”西莉亚语调平平地吐出一个字。
她蜷缩的姿势丝毫不变,可是显然在听着丈夫说话,因而他还是接着往下说。但说话时不免半心半意,因为说话的同时他正在问自己: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什么原因?
“银行里近来很忙,西莉亚。”
在他看来,原因之一是他埋头干自己的工作,这样西莉亚就只得独守空帏,度日如年,婚后生活便越来越不美满。现在他认识到,那正是妻子最需要丈夫关心的时候。事实上,对于丈夫难得在家做伴,西莉亚总是不声不响地忍受,可同时却变得更加缄默、更加胆怯,整天埋头读书,要不就长时间看着花草树木不肯走开,好像要亲眼看它们生长似的。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情况,她会无端兴奋起来,唠叨个没完,而说出话来往往又前言不搭后语。在这种时候,西莉亚似乎具有不同寻常的精力。但是这种精力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一旦精力用完,她就再次陷入沮丧和孤独。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和夫妇关系就在这种过程中渐趋消失。
就在那个阶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他抱愧无穷——他提出要离婚。西莉亚顿时目瞪口呆。于是,他只好暂时把这个话题搁起,心想情况也许会有所好转,无奈事与愿违。
直到最后他才偶然想到,也许得找精神科医生给西莉亚诊治一下,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直到这时,妻子的病情方才真相大白。做丈夫的悲痛交加,一时,爱情又回到了他身上,但是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