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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他不说话了。可是一回到号里,又向同组的咆哮。
“我坐牢,真是陪你们的冤枉!我本来是一潭静水,都是叫你们这些外来因素搅乱了!”
在前一个时期里,我们这里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形。在我真正感觉出检讨会对我的改造所起的积极作用之前,我真像害怕火烧似的怕它。我信奉“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和“无多言,多言多败”的教训,我不批评人,也怕人批评。检讨会上,轮到非叫我发言不可,我就还是学习会上的那套:“我同意××的意见。”还好,在认罪以前,大家对我还有些客气,老振不大给我“吃药”,老正的直率对我也使用不多,至于浑身是刺的“大下巴”,因为不同屋,我也没挨过他的刺。但是经过了那一场撕破了情面,全所气象起了很大变化。变化之一,是过去曾经对我有过的那种客气,再也不存在了,我竟经常成了检讨会里的众矢之的了。
不擅长口才的老正,有一次对我说出了有一定代表性的感想:“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皇帝是个什么玩意儿了。从前,我全家大小崇拜你,我从小发下过誓愿,为复辟我送掉性命都干,谁知你是个又自私又虚伪的废物!我真遗憾,不能把这些告诉我母亲,她简直把你看成活菩萨似的崇拜。真可惜,她早死了!”
民国初年在日本人支持下,率领蒙古土匪实行武装叛乱,图谋恢复清朝的巴布扎布,便是老正的父亲。巴布扎布死后,老正兄弟俩被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一起收了去,培养训练到长大(一起的还有肃亲王善耆的儿女,金璧辉就是一个)。他说的从前全家崇拜我的话,我相信都是真的,他说看穿了皇帝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怀疑。在监狱里的这几年,我在生活中露出来的“玩意儿”,已经够他们欣赏的了,何况后来同屋里又添上了对我过去底细摸得透熟的李焘!
每组照例有两个最年轻的当学习组长和生活组长,分别负责召开学习会和生活检讨会,向所方汇报学习和生活情况。我们这组的学习组长这时是普明,他是汪伪的驻外官员,三十多岁。生活组长就是李焘。这个曾被我看做一家人中最卑下的,到了监狱还忠顺地为我打掩护的青年,现在成了对我生活最严厉的“上司”。在苏联时,连打洗脸水都轮不上他,而今天,当我刷牙时把牙粉水滴了一点在地上,便会受到他严厉的责备:“就因为你的牙粉点,上次卫生竞赛又被别的组扣了分数,你还不吸取教训!你对于集体荣誉太不关心了!”
假如这不是李焘,我也许说一声:“哎哟,我怎么又忘了擦了!”事情就过去了。可是在李焘面前说这句话,就等于自找麻烦。
“什么忘不忘!你这是叫人伺候惯了的毛病,也是只顾自己不顾任何人的自私天性,你从前还不是一向把自己当做国家?为什么别人开了水龙头不会忘了关,别人开了门不忘关门,单单你容易忘?这不是记性问题,全是你叫人伺候惯了,改不掉的皇帝派头。”
所以,我最好是顺从地弯下腰把牙粉点擦掉,比别人过去伺候我还要恭顺。
严肃而认真的(对别人也是一样)李焘,并不只是在生活上对我严厉。有一次,所长到我们号里来看我们,他说起了日本战犯一个家属和战犯会见后来信的事,内容我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个家属把她看到的她丈夫受到的人道主义待遇,回去告诉了她婆婆,婆婆感动得流了泪。我听了所长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什么,也流出了眼泪。所长走后,李焘愤愤地说:“溥仪,你流的是什么泪呢?”
“政府的人道主义待遇,太叫我感动了。”
“怎么康庆和你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不流泪呢?”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又愤愤地说:“虚伪!真虚伪!真不知道你多咱才不虚伪!你好像很笨,可是比谁装得都像!”
我承认有虚伪的地方,但是认为这次很冤枉。我说:“我的感情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有时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