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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数目降到八万的时候,哪个满族的老人的脸上能发出光彩来呢?
解放军刚刚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有许多满族的遗老是不安的,特别是爱新觉罗氏的后人,看了《约法八章》之后还是惴惴然,惶惶然。住在北京的这些老人,大多不曾在“满洲国”和汪精卫政府当过“新贵”,但也都并非能够忘掉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放弃不了对我的迷信心理。所以,在我当了囚犯之后,他们比在民国时代更感到了不安,加上每况愈下的氏族人口的凋落和自身生活的潦倒,他们的生活是黯淡无光的,对解放军是不曾抱什么“幻想”的。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先是听到东北人民政府给满族子弟专门办了学校,后来又看见有满族代表也走进了怀仁堂,和各界人士一同坐在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上,参加了《共同纲领》的讨论。接着,他们中间不少人的家里来了人民政府的干部,向他们访问,邀请他们为地方政协的代表,请他们为满族也为他们自己表示意见,也请他们为了新社会的建设提供自己的才能。在北京,我知道的我曾祖父(道光帝)的后人及以惇亲王、恭亲王和醇亲王这三支的子弟,溥字辈的除了七叔家的几个弟弟比较年轻之外,其余都已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的堂兄溥伒(字雪斋),惇亲王奕誴之孙、多罗贝勒载瀛之子,擅长绘画书法和古琴,这时已六十多岁,他没想到又能从墙上摘下原已面临绝响厄运的古琴,他不但自己每星期有一天在北海之滨,能和新朋旧友们沉醉在心爱的古老艺术的享受中,而且也从年轻的弟子身上看见了民族古乐的青春。他被选为了古琴研究会的副会长、书法研究会的会长,被邀进了区政协,又是中国画馆的画师。溥伒的胞兄弟溥 也是一位老画家,这时也被聘为北京中国画馆的画师,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又挥笔向青年一代传授着中国画。他们的亲叔伯兄弟溥修,是载濂的次子,也是我真瑞侄的胞叔,他曾做过“乾清门行走”,我在长春时曾委托他在天津看管过房产。他后来双目失明,丧失了一切活动能力,生活潦倒无依。但是到了解放后,他的经历以及他肚子里的活史料也被新社会看做是财富,就把他聘入文史馆中。这种文史馆全国各地都普遍设立着,里面有前清的举人秀才,也有从北洋政府到蒋介石朝代各个时期各个事件的见证人,有辛亥革命以及更早的同盟会举事的参加者,也有最末一个封建宫廷内幕的目击人。新社会经过他们抢救了大量的近代的珍贵史料,也挽救了这些生活陷入困境的老人。双目失明的修二哥生活有了着落,心满意足地回忆着清代史料,想好一段,就口述一段,由别人代他记录下来。
这些已经被新的社会视为正常的现象,到了我心目里却是非常新鲜、印象强烈的新闻。而对我来说印象更强烈的、更新鲜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妹妹们身上的变化。
早在半年前,我就和北京的弟妹们通了信,从来信中我就感觉到了一种正发生在我的家族中的变化,但是我从未对这种变化认真思索过。在伪满时代,除了四弟和六妹七妹外,其余弟妹都住在长春,大崩溃时都随我逃到通化。我做了俘虏之后,最担心的是这些妹妹会不会因汉奸家属的身份而受到社会歧视。二妹的丈夫是郑孝胥的孙子,三妹、五妹的丈夫一个是“皇后”的弟弟,一个是张勋的参谋长的儿子,全是伪满中校。四妹的丈夫是在清末杀秋瑾的绍兴知府贵福的儿子,也是伪满的中校(早在伪满时期他就遗弃了妻子,后来又跑到海外)。只有六妹、七妹的丈夫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过她们会不会因为是汉奸头子的妹妹而受到歧视?我对这个问题,心里也是没有底。这类的顾虑也是同犯们共有的,可能我的顾虑比他们更大。后来在通信里,才知道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弟弟和妹妹和别人一样的有就业机会,孩子们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可以入学、升学以及享受助学金的待遇,弟弟和七妹还是照旧当着小学教师,六妹是个自由职业者——画家,五妹做了缝纫社工人,三妹还是个社会活动家。她因为检举过一名暗藏的特务,还被街道邻居们选为治安保卫委员。她们比以前生活降低得多了,她们自己做饭,照顾孩子,但是她们总是在信中流露出满意的,对人生肯定的情绪。我放了心,却没有仔细思索这些事情对于爱新觉罗后代的真正意义。那时我还为自己的命运担着心,也没有更多心情去思索另外的问题。现在情形不同了,当我一看到她们出现在我面前,听了她们说了不多几句话,特别是在她们和自己丈夫谈起别后经过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了从信里感觉出的变化,我不由得联想起了在天津、长春那些日子的一些事。过去的那些印象一回到我的脑子,这些变化就越加明显,也越来越使我觉得这种变化的不可思议。
我还记得康庆睁了他那双大眼睛问五妹:“你真会骑车了?你还会缝纫?”这是在他接到她的来信后就感到十分惊讶的问题,他现在又拿出来问她了。显然,他的惊讶是不小的,在我看来也是有根据的。谁料得到从小连跑也不敢跑,长大了有多少仆妇和使女伺候,没进过厨房没摸过剪刀的“五格格”,居然今天能骑上自行车去上班,能拿起剪刀裁制衣服,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女裁缝工人呢?
更令我们学委会主任惊异的,是他妻子的回答是那么自然:“那有什么稀奇?这不比什么都不会好吗?”
要知道,假如过去的五格格说这样的话,不但亲戚朋友会嘲笑她,就连她自己也认为是羞耻的。那时候她应该会什么呢?是会打扮,会打麻将,会按着标准行礼如仪,这都是受到夸奖的。而现在这些都被她当做真正的羞耻了,她拿起了剪刀,她像个男子一样骑上自行车了,如果她丈夫老追问这些最自然的事情,她倒要见怪了。
三妹的经历比五妹更多一些,日本投降以后她没有立刻回到北京,因为孩子生病,她和两个保姆一起留在通化了。作为流浪的汉奸家属,财产是没有了,她恐怕留下的细软财物和自己的身份引人注意,就在通化摆香烟摊,卖旧衣。在这个期间,她几乎被国民党特务骗走,她上过商人的当,他们把划不着的火柴批发给她,她参加过群众大会……到一九四八年才回到北京。解放后,街道上开会,她不断去参加,因为在东北接触过解放军和人民政府,她知道些政府的政策,大概在会上发言也多,被推选出来做街道工作。她谈起来最高兴的一段工作,是宣传新婚姻法……
这个经历,在别人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在我都是不小的惊异。这个摆过香烟摊、识穿特务诡计和上过商人当的社会活动家的过去生活,我不妨抄一段她从前和她丈夫一起住在东京当少奶奶时写的几封信(除第一封全文外,为了其余免于重复,都去掉了头尾),来对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