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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和米可记得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一样。并无具体的事可让她用语言去描述——但她就是觉得有所改变。她每天都莫名兴奋。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夜晚,她最痛恨的事就是又得睡觉。
吃过早餐她就带孩子们出去,三餐以外的时间他们大多在外面玩,大部分时间都在大街上游荡——她拖着拉尔夫的婴儿车,巴伯尔跟在后面。她脑子里充满着想法和计划。有时候,她会突然抬头看,往往已走到了小镇的某个角落,她认不得的地方。还有一两次,他们在街上碰见比尔,她如此忙着思考,他不得不抓她的胳膊好让她看见自己。
清晨的时候,天气还有点凉,人行道上,他们面前的身影拉得老长。但是,到了晌午,天空就仿佛在燃烧。阳光如此猛烈,眼睛都不敢睁开。很多时候,她设想要实现的事总与冰雪有关。譬如,她仿佛来到瑞士,所有的山都被雪覆盖,她在寒冷发绿的冰面上滑冰。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着。收音机里播放着卡洛尔·隆巴德或者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他们一起滑着冰,然后辛格先生掉进了冰窟,她不顾危险跳到冰下,游过去,救了他。这是她脑中盘旋的情景之一。
通常,逛了一会儿后,她会将巴伯尔和拉尔夫放在阴凉处。巴伯尔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将他训练得很乖。她要是叫他别跑出能听见拉尔夫哭喊声的范围,巴伯尔肯定不会跑到两三条街之外和其他孩子弹玻璃珠。他会在婴儿车附近一个人玩。所以,她撂下他们时,并不怎么担心。她不是跑去图书馆翻《国家地理》,就是四处游荡,空想个没完。她兜里要是有点钱,就去布瑞农先生那儿买可乐或者“星河”巧克力。他给孩子优惠价,五美分的东西只要三美分。
然而,自始至终——不管她在做什么——音乐无处不在。有时候,她边走边哼,有时候,她静静地听着内心演奏的音乐。她的脑海里有一切的音乐。有的是她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有的她从未在别处听过。
在夜晚,俩孩子上床后,她就自由了。这是一天里最重要的时光。黑暗中,她一个人独处时,有许多的事要发生。晚饭吃过之后,她又跑到外面去。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晚上做了什么。妈妈若问起来,她会随便编一个可信度高的故事。不过,一般说来,谁要叫她,她就径直跑开,仿佛没听见,除非那人是她爸爸。爸爸的声音有种魔力让她逃不掉。他是整个镇上最魁梧、最高的男人。但他的声音如此轻柔,因此,他说话时,听见的人无不惊讶。无论她有多匆忙,只要爸爸叫她,她只能停下来。
这个夏天,她发现了一个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以前,她从未想过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经常会喊她。她会走到他工作的房间,在他身边站几分钟——只是,听他说话,她从来心不在焉。后来,有天晚上她突然理解了爸爸。那晚并无异常的事发生,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明白了。过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像理解任何人一样理解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夜晚,她匆匆忙忙的。九点前必须到达那房子,必须如此。她爸爸叫她,她进了前屋。他颓丧地靠着工作台。不知何故,看到他在这里,老觉得不自然。去年的事故以前,他一直是个油漆匠和木匠。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穿着一身工装服出门,终日在外。晚上,他有时修修钟表作为副业。他尝试过好多次,想在珠宝店找份工作,那样他就可以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领带,一整天独自坐在工作台前。如今,他再也不能做木工活了,他在房子前面竖了块牌子,写着“廉价修理钟表”。但他看着可不像钟表匠——镇上那些钟表匠都是敏捷、黝黑瘦小的犹太人。对工作台而言,她爸爸太高了。他硕大的骨骼松松垮垮地凑在一起。
她爸爸只是盯着她看。她看出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渴望和她说话。他试图起一个话头。他狭长的脸显得褐色的眼睛太大,自从掉光头发后,他灰白的、光秃的头顶让人感觉毫无遮蔽。他还看着她,没说话,而她急着要走。她得在九点整到达那房子,没有时间了。她爸爸看出她着急,就清了清喉咙。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不多,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他没必要因为孤独、想找人说话就给她五分或十分。他留给自己的钱只够每周喝两次啤酒。他的椅子边上现在就放了两个酒瓶,一个空了,另一个刚打开。每次喝了酒后他就想找人说话。他的手摸向皮带,她的目光移开了。这个夏天,他就像个孩子般,将五分十分的零用钱藏起来。有时候,藏在鞋子里,有时候,藏在皮带上他挖的小切口里。她不太想要这十分钱,但是,当他递给她时,她的手很自然就摊开,准备接住。
“我有好多事要做,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说。
这压根不是事实,他和她一样清楚这点。他从没有多少表要修,每当他完成工作后,他会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帮忙做琐碎的家务。到了夜晚他坐在工作台前,清洗旧发条和齿轮,想用手头的活熬到睡觉的时间。自从他摔到髋部后,就不能保持安静,每分钟都得忙点什么事。
“今晚我想了很多。”她爸爸说。他倒了啤酒,在手背上撒了点盐。然后,他舔一口盐,从玻璃杯里喝了一大口啤酒。
她如此着急,几乎没法站着不动。她爸爸注意到这点,想说点什么——但他叫她来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想和她说一会儿话。他欲言又止,两人大眼瞪小眼。寂静在蔓延,两人都无话可说。
就是此刻她理解了爸爸。这并非说她认识到一个新的事实——她的理解凭借一切,除了大脑外的一切方式。她就是突然意识到她理解她爸爸了。他很孤独,他是一个老人了。孩子们从不去找他,他挣的钱也不多,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被抛弃了。出于孤独,他想亲近一个他自己的孩子——但他们都太忙了,无人意识到这点。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是在他们四目相对时领悟到这点的。这让她感到怪异。她爸爸拿起一个腕表发条,用汽油浸过的刷子清洗起来。
“我知道你忙,我就是想打个招呼。”
“没,我一点儿都不忙,”她说,“真的。”
那天晚上,她在工作台边上的椅子里坐着,他们聊了一会儿。他讲起收入与开支,讲到如果换一种方式经营,生意会如何。他喝着啤酒,眼里有泪了,就用袖子擦擦鼻子。那晚,她陪了他很久,尽管她急得要命。而且,出于某种理由,她不能告诉爸爸自己脑子里想的事——那些炎热黑暗的夜晚。
这些夜晚是秘密。它们是整个夏天里最重要的时候。黑暗中,她一个人走路,仿佛镇里唯一的居民。在夜晚,几乎每条街道都熟悉得如同她家的那条街道。有的小孩害怕在黑暗里穿过陌生的地方,但她从不。女孩子都恐惧从某处窜出来一个男人像对待配偶般将她们糟蹋了。大多数女孩是傻瓜。如果有一个块头像乔·路易斯或者山人·迪恩<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般大的男人向她扑过来,她会跑。不过,如果那人没比她重多少,她可要好好揍对方一顿,再接着走路。
夜晚是美妙的,她都没有想过那些恐怖的事儿。她身处黑夜时,只想着音乐。沿着街道散步时,她会唱歌。她感觉整个镇子都在听她的歌声,然而不知道唱歌的人是米可·凯利。
她在夏天自由的夜晚,学会了很多音乐。她走到镇上的富人区,那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台收音机。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她能听见绝妙的音乐。很快,她就知道哪家的收音机调到她想听的频道。特别是有一家,收听所有美妙的交响乐。晚上,她会来到这栋房子,溜进他们漆黑的后院听音乐。房子周围长着漂亮的灌木丛,她就坐在窗边的小树丛下。听完节目后,她要站在漆黑的院子里,手插入衣兜,长时间地回想。这就是整个夏天最真实的部分——聆听电台音乐,然后学习。
“请把门关上,先生。”米可说。
巴伯尔像野蔷薇一样尖刻。“小姐,劳您的驾。”<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他回应。
在技校学西班牙语非常棒。用异国语言来说话让她觉得自己去过很多地方。开学之后的每天下午,她兴致勃勃地学讲新的西班牙语单词和句子。刚开始,巴伯尔被镇住了。她很得意,一边说着外语,一边观察他的脸色。然而,他很快就赶上了她,没多久就能重复她说过的一切。他也记住了每个他学过的词。当然,他并不知道句子的实际意思,但她说的时候,也没有按照句子的原意。这孩子后来学得如此快,使她不得不放弃西班牙语,叽里咕噜几个生造词。但他很快就揭穿了她的把戏——没有人能糊弄老巴伯尔·凯利。
“我要假装我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房子,”米可说,“如此,我才能分辨里面的布置究竟好不好看。”
她往前廊走了出去,然后折回,站在前厅。整整一天,她和巴伯尔、波西娅和她爸爸忙着为了这次派对布置前厅和餐厅。装饰用了秋天的树叶、葡萄藤和红色的绉纸。餐厅的火炉架上和衣帽架后面是鲜黄的树叶。墙上则挂着葡萄藤,桌上放了甜酒钵。流苏状的红绉纸沿着壁炉架垂下来,还缠绕在椅背上。装饰已足够了。没问题。
她用手擦了擦额头,眼睛又眯了起来。巴伯尔站在她身旁,复制她的每个动作。“我真想这派对一切顺利。我真想。”
这是她举办的第一个派对。她去过的派对不超过四五个。去年夏天,她去过一次舞会。但没有一个男孩过来请她散步或跳舞,她就一直站在甜酒钵旁,所有小吃和饮料都吃光了她便回家。这个派对绝不会像上次那个。还有几小时,她请的客人陆续会来,喧哗要开始了。
她记不得如何想到举办派对。她上技校后没多久,这个念头就有了。高级中学棒极了,一切都和语法学校不一样。她要是像黑兹尔和埃塔一样上速记课,就没那么喜欢了——但她得到特许,能够去男孩子的机械工作室。工作室、代数和西班牙语都极炫。英语则很难。她的英语老师是米娜小姐。大家都说米娜小姐将脑袋以一万美元卖给了一个著名的医生,将来她死了,医生可以把脑袋切开来研究她为何如此聪明。写作课上,她炮制的问题诸如“说出八个当代有名的约翰逊博士”或“摘十句《威克菲尔德牧师》语录”。她按照字母顺序点名,记分手册常年打开。她虽然很聪明,却是个阴郁的老姑婆。西班牙语老师则在欧洲旅行过。她说在法国,人们扛着面包棍回家,连包装都没有。他们站在街上聊天,面包棍会撞到路灯柱上。在法国,根本没有水,只有红酒。
技校的一切几乎完美。课间休息时,他们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午餐时,学生们在体育场上闲荡。然而有件事情很快就让她烦恼。走廊里大家都结伴同行,每个人似乎都属于某个小圈子。不到两周她就认识了走廊上和班里的人,和他们说话——仅此而已。她不属于任何小圈子。在语法学校时,她想加入哪个圈子,就随意加入,问题就解决了,这里却不同。
第一周,她一个人在走廊里踱步思考这个问题。她为计划加入某个圈子所费的心思都赶上音乐了。这两件事一直占据她的脑袋。最终,她想到了开派对的主意。
她严格把关邀请名单。不能是语法学校的孩子,也不能小于十二岁。她只邀请十三到十五岁的宾客。她邀请的每个人都是熟悉到能在走廊上交谈的——若不知道名字,她会去问人。她给那些家里有电话的打电话,其余的人,则在学校里发出邀请。
在电话里,她说的话都一样。她让巴伯尔竖起耳朵旁听。“我是米可·凯利。”她说。他们要没听明白,她会重复直到对方听清了。“周六晚上八点,我要举办一个派对,我现在邀请你参加。我住在第四街103号A公寓。”A公寓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响亮,几乎所有人都欣然答应了。有几个不好对付的男孩子卖弄聪明,反复问她的名字。其中有一个男孩抖机灵说:“我不认识你。”她立刻回敬说:“你一边去吧!”除了这个卖弄聪明的家伙,会有她认识的十个男孩和十个女孩过来。这是真正的派对,将和她曾去过或者听说过的任何派对都不一样,比它们都好。
米可最后一次检视前厅和餐厅。走到衣帽架处她站住了,面前是一幅“老花脸”的照片。那人是她妈妈的祖父。在美国内战时,他是个少校,死在一场战役中。某个小孩在照片上涂了眼镜和胡子,铅笔的印记被擦掉后,整张脸就变得很脏。所以她叫他“老花脸”。照片放在三联框的中央,两边是他的儿子。他们看上去和巴伯尔差不多大的年纪。身穿制服,表情惊讶。他们也一样死在战场上。那是很久以前了。
“开派对时,我要把这个拿下来。它看着好普通。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巴伯尔说,“我们普通吗,米可?”
“我不普通。”
她把照片放在了衣帽架之下。不影响装饰。辛格先生回家看到也会满意的。屋里空空荡荡,很安静。吃晚饭的餐桌已经摆好。晚餐之后就是派对。她走到厨房里看小吃和饮料准备得如何。
“一切都没问题吧?”她问波西娅。
波西娅正在做饼干。小吃都放在炉台上,有花生黄油、果冻三明治、巧克力酥和果汁。三明治被一块湿布盖着。她偷窥了一眼,没有偷吃。
“我和你说过四十遍了,一点儿问题没有,”波西娅说,“我做好家里的晚饭就立刻过来,系上白围裙,做好餐饮招待。但我九点半就要离开,今儿是周六,晚上海伯尔、威利和我也有安排。”
“当然,”米可说,“我只要你帮我将开头弄妥当——你知道。”
她让步,然后拿了一块三明治。她让巴伯尔和波西娅待在一起,自己走到中间的屋子。今晚要穿的裙子正放在床上。黑兹尔和埃塔都做了回好人,将她们最好的衣服借给她——考虑到她们都不会来参加派对。埃塔借出的是一件蓝色的双绉晚礼服长裙、白色舞鞋和一个头上戴的水晶石头冠。衣服真是华丽极了。难以想象她穿戴之后的样子。
傍晚到了,夕阳穿过窗子留下长长的黄色斜影。她大概要花两小时来为派对打扮,现在该开始了。她一想到要穿这些漂亮的衣服,就坐不住了。她慢慢走进浴室,脱下她的短裤和衬衫,扭开水龙头。她用力擦洗脚后跟的、膝盖的、尤其是胳膊肘的老茧。她的澡洗了很久。
她光着身子冲进中间的屋子,开始穿衣服。她穿上丝绸内衣和长丝袜。她甚至一时贪玩,穿上埃塔的胸罩。她小心翼翼地穿衣打扮,把脚放进高跟舞鞋里。这是她第一次穿晚礼服。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她太高了,裙子的下摆在脚踝往上的两三英寸处——鞋子也太小了,让她脚痛。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最终感觉自己要不像个傻瓜,要不是个大美人。只有这两种可能。
她试了六种发式。额前的一缕翘起来的头发是个小麻烦,她弄湿刘海,做成三缕鬈发。最后,她戴上水晶石头冠,涂上浓浓的口红,抹胭脂。弄好之后,她像电影明星一样抬起下巴,眼睛半眯。她动作缓慢地转动自己的脸,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她看起来很漂亮——太漂亮了。
她觉得完全不像自己了。她是和米可·凯利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派对还有两小时才开始,她羞于让家人看到自己这么早就开始打扮。她再次走入浴室,锁了门。她不能坐下,那样裙子会变得皱巴巴,她就站在浴室中间。四面墙壁仿佛把所有的激动都压缩在里面。她感到自己和过去的米可·凯利如此不同,她知道这将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这个派对。
“哇,果汁!”
“裙子可爱极了——”
“啧啧,你解出了那道三角形的题目——”
“让开,别挡着我的路!”
人群鱼贯而入,大门不断发出砰砰的声响。尖利和柔软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最后都成了喧闹的噪音。女孩子穿着精致的晚礼服长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男孩子穿着干净的帆布裤或者军训裤,还有的穿着新款的深色秋服,在屋里转悠。场面是如此混乱,米可根本记不得任何一张脸、任何一个人。她站在衣帽架旁,凝视着整个派对。
“每个人都拿着请柬,去签到吧。”
一开始,屋里太吵,什么都听不清。男孩子都聚集在果汁钵旁,桌子和葡萄藤都看不见了。只见到她爸爸的脸越过男孩子的脑袋,面带微笑地将果汁倒入纸杯里。她身旁的衣帽架座架上放着糖果罐和两块手帕。有几个女孩以为是她生日,她则拆开她们送的礼物并道谢,没有透露自己还有八个月才满十四周岁。每个人都干净清爽,和她一样精心打扮。他们散发着好闻的气味,男孩子的头发抹了发油,湿湿地贴在脑后,油光滑亮。女孩子身穿各种颜色的长裙站在一起,像一大簇鲜艳的花朵。这开头棒极了,派对的序曲没问题。
“我有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国血统,还有——”
“我有德国血统——”
她走到餐厅前,再一次呼叫大家拿好请柬。很快,他们都拥到在门厅处。每个人手上都拿着请柬,靠着墙壁,三三两两地排队。派对现在真的开始了。
突然,生出让人感觉怪异的事——安静。男孩子站在房间一边,女孩子则站在他们对面。不知怎么回事,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男孩子们拿着请柬,看着女孩子,屋里一片寂静。男孩子按理应向女孩子发出跳舞的邀请,却谁也没开口。这静默越来越让人难堪,然而,她没有什么派对经验来应付。男孩子开始用拳头相互打闹,聊起天来。女孩子咯咯地笑——不管她们有没有看男孩子,都能猜出她们正一心想着自己究竟受不受欢迎的问题。可怕的静默消失了,但屋里有一种让人紧张不安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走向一个叫德洛丽丝·布朗的女孩。他约请她之后,其他男孩子也立刻一拥而上,她的请柬卡都约满后,男孩子才转向另一个叫玛丽的女孩。然后,一切又突然停顿下来。也许还有一到两个女孩收到几个邀约——另外,因为她是派对主人,所以有三个男孩来约她。就这样子。
大家在餐厅和门厅里无所事事。男孩子大多群集在果汁钵周围,竞相卖弄自己。女孩子也聚拢在一块儿,使劲地笑,假装心情愉悦。男孩子揣摩着女孩子,女孩子也揣摩着男孩子。然而,这一切只是让屋里的气氛怪异。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哈利·米诺维茨。他就住在隔壁,她从小就认识他。尽管他比她大两岁,她却长得比他快,夏天的时候,他们俩常在街边的草坪上摔跤和打闹。哈利是个犹太男孩,但看上去不太像。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直发。今晚,他穿得非常整齐,进门时,还将一顶男人戴的带羽毛的巴拿马帽子挂在了衣帽架上。
引起她注意的,并非他的打扮。而是他的脸有了变化,今晚,他没有戴平常老戴的牛角框眼镜。他的眼睛生出一粒红色的、下垂的麦粒肿,为了看得清,他得将脑袋侧向一边,像只鸟般。他细长的手指老是去摸那颗麦粒肿,似乎很疼。他要果汁喝时,将纸杯直接递到了她父亲的脸上。她看出来,没有眼镜他寸步难行。他紧张,不停地撞到人。除了她,他谁也没有邀约——只因为她是派对的主人。
所有的果汁都喝光了。她爸爸怕她尴尬,和她妈妈一块儿回厨房去做柠檬汁。有些人待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走到外面感受夜晚清凉的气息,这让她感到愉悦,走出炎热明亮的房子,她能闻到黑夜里那即将到来的秋天的气味。
然后,她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事。人行道边和漆黑的街上有一群住在附近的孩子。彼特和沙克·威尔斯、贝彼和斯伯尔瑞布斯——整整一伙,从年纪比巴伯尔小的,到超过十二岁的。甚至还有她根本不认识的孩子,他们嗅到了派对的气味,过来瞎晃荡。有些和她一样大,或者大一点点的孩子,她不邀请是因为他们曾经欺负过她,或者她曾经欺负过他们。他们都很邋遢,穿着平常的短裤、脏兮兮的灯笼裤或者是日常穿的旧衣服。他们只是在黑暗里瞎晃,来看派对。看见这些孩子,她内心生出两种情感——伤感和警觉。
“我约了你。”哈利·米诺维茨假装在读卡片,但她看见卡片上什么也没写。她爸爸来到前廊,吹响口哨,那意味着第一支舞开始了。
“是的,”她说,“我们去吧。”
他们开始绕着街区漫步。穿长裙让她感觉自己很高贵。“看那边的米可·凯利!”有一个小孩在暗处喊道,“看她!”她一直走,像没听见,但她知道那是斯伯尔瑞布斯,过两天就能逮住他。她和哈利沿着黑暗的人行道走得很快,走到街道的尽头时,他们拐向另一条街。
“你现在多大了,米可——十三?”
“快十四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直困扰着她。五英尺六英寸高,一百零三磅,她才十三岁。派对里的每个孩子在她身旁都是小矮人,除了哈利。哈利只比她矮几英寸。没有男孩想约一个高自己那么多的女孩跳舞。也许,抽烟能阻止她继续发育。
“光是去年,我就长了三点二五英寸。”她说。
“有次,我在集市看见一个女士,她有八英尺五英寸高。你应该不会长那么高吧。”
哈利在一株幽暗的紫薇花树旁停住。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开始摆弄它。她凑近去看——是他的眼镜,他正在用手帕擦。
“不好意思。”他说,然后,戴上眼镜。她能听见他的深呼吸。
“你就应该一直戴着你的眼镜。”
“是的。”
“你怎么会不戴着它们就四处走呢?”
“嗯,我不知道——”
夜晚十分漆黑、安静。过马路的时候,哈利抓着她的胳膊肘。
“派对上有一个年轻的小姐,她觉得男人戴眼镜很娘气。这个人——好吧,也许我是个——”
他没讲完。突然,他绷紧身体,往前跑了几步,再跳起来够头上四英尺高的一片树叶。她能看见高处的树叶,在黑夜里。他弹跳力很好,一下就摘到了。他将叶子放进嘴里,接着在幽暗里,用拳头向假想的对手挥了几下。她追上他。
与往常一样,她的脑袋里冒出一首歌。她自哼自唱起来。
“你在唱什么?”
“是一个叫莫扎特的家伙的曲子。”
哈利感觉很好。他走着侧移步,像一个迅疾的拳击手。“听起来像个德国人的名字。”
“我估计是。”
“法西斯?”他问。
“什么?”
“我说,这莫扎特是法西斯,或者纳粹?”
米可想了想。“不是。他们是不久前才有的,这家伙可是死了很久。”
“那就好。”他又开始在黑暗中打拳。他希望她问为什么。
“我说,那就好。”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因为我恨法西斯。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一个,我会杀了他。”
她看着哈利。街灯让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迷离的影子。他很激动。
“为什么?”她问。
“天啊!难道你不看报纸?你看,是这样的——”
他们又回到了这栋楼。她家里正一片喧哗。那些人在人行道上又叫又跑的,她的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
“没时间解释了,除非我们再走一圈。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为何恨法西斯。我乐意说出来。”
可能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将这些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但她没有时间去听。她正观察着她家门前的情景。“好吧,我们迟点再见。”现在,约会结束了,她可以四处看看,想想眼前这一片混乱。
她不在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离开时,周围的人们穿得漂漂亮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派对。现在——仅仅过了五分钟——这个地方更像一个疯人院。她不在时,那些暗处待着的孩子都出来了,混入了派对。他们好大的胆子!那个老彼特·威尔斯砰地一下从前门出来,手里还拿了杯果汁——穿着他们松松垮垮的灯笼裤和日常的衣服。
贝彼·威尔森在前廊胡闹——贝彼还不足四岁,显然,这个时候,她应该像巴伯尔一样待在家里睡觉。她一级级台阶地走下来,头上高举果汁。她一走到人行道上,米可就抓住她的胳膊。“贝彼·威尔森,你立刻回家,现在就回。”米可继续四周转,看还能做点什么,让一切恢复秩序。她向沙克·威尔斯走去。他站得比较远,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纸杯,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大家。沙克七岁,穿着短裤。他的上身和脚都光着。他没有引起任何骚乱,不过,她被眼前的一切气得要命。
她拽住沙克的肩膀,开始摇晃他。开始时,他下巴咬得紧紧的,不过一分钟后,他的牙齿开始咯咯响。“沙克·威尔斯,你回家吧。没有邀请你,你别在这里晃。”她松开手让他走,沙克夹着尾巴般,慢慢地顺着街道走开了,但他没有回家。他走到拐角处时,她看见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偷窥派对,以为她看不到。
摆脱了沙克让她感觉好了一会儿,然而,紧接着她就感到了更糟心的忧虑,她开始叫他回来。那些大孩子才是真正的捣乱分子。真是一群臭小子,她所见过最不要脸的家伙。他们将所有饮料喝光,一个真正的派对被他们败坏得不成样子。他们把大门弄得乒乓作响,大声叫嚷,撞来撞去。她走向彼特·威尔斯,他是这群孩子里最恶劣的。他戴着橄榄球头盔,到处撞人。彼特已经十四岁,却还在七年级留级。她向他走去,但他个子太大,不能像摇沙克一样摇他。她叫他回家时,他晃动着身子,要向她冲过来。
“我在六个州待过。佛罗里达、亚拉巴马——”
“用银色的布做,配上腰带——”
派对一塌糊涂。所有人都在讲话。从技校邀请来的朋友和一帮邻居都混在一起了。尽管男孩女孩依然楚河汉界地分两组站——没有人跳舞。屋里的柠檬汁也快喝完了。果汁钵的底部,只剩下一点水,上面浮了几片柠檬。她爸爸对孩子们总是太好了,无论谁把纸杯递给他,他都会倒上一杯。她走进餐厅时,波西娅正在给大家分三明治。五分钟后,三明治全没了。她只拿到一块——面包里有粉红色的汁溢出的果冻三明治。
波西娅待在餐厅里,看着派对。“这感觉太好了,我不走了,”她说,“我已经捎话给海伯尔和威利,让他们自己过周末。人人都那么兴奋,我要在这里待到派对结束。”
兴奋——就是这个词。她能在屋里、前廊和人行道上一直感受到它。她也兴奋。并不仅仅是为了她的晚礼服和经过衣帽架的镜子时见到自己漂亮的脸、腮红和头发里的水晶石头冠等而兴奋。也许是因为屋里的装饰和所有这些技校的人和孩子们都聚集在一块儿。
“看她跑了!”
“哎呀,住手——”
“成熟点!”
一群女孩在街上奔跑,提着裙子,头发向后飞扬。几个男孩砍下了丝兰尖锐的长叶,拿着它们去追逐那些女孩。技校的新生为了这场真正的舞会都穿得很隆重,然而行为还是孩子气。他们一半恶作剧,一半动真格。一个男孩拿着贴纸走向她,她也开始跑了。
派对的念头她现在彻底放弃了。这就是一次常见的打闹,却是她经历过最疯狂的夜晚。都是这些孩子造成的。他们就像传染病,来到派对之后,使得其他人全忘了中学,忘了自己快是成年人了。这就像在下午,你洗澡前先去后院打个滚,弄一身泥巴,带着酣畅的感觉进浴缸。人人都成了周六夜晚玩闹的野孩子——她觉得自己是其中最狂野的那个。
她大喊大叫,推推搡搡,总是抢先去玩每个新花招。她弄出那么多噪音,跑得那么快,根本没注意别人都在做什么。她要做那么多狂野的事,呼吸都跟不上节奏了。
“街上有个沟!沟!沟!”
她第一个跑过去。他们在沿街铺一条新的管道,因此挖了一条很深的沟。沟边的火把在黑夜里又红又亮。她迫不及待地要爬下去。她一直跑到如波浪的火焰旁,径直跳了下去。
穿网球鞋的话,她落地时会轻盈如猫——但她脚上的高跟鞋使她滑倒,肚子撞到了管道。她的呼吸停住了。她静静地躺着,眼睛闭上。
派对——她良久地回忆着当初如何想象它,如何想象技校里的新朋友,以及她想朝夕相处的小圈子。现在,重回学校走廊时感觉再也不一样了,她知道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寻常。这个被败坏的派对,还行。但一切结束了。已终结。
米可从沟里爬出来。一些孩子围着小小的火焰罐。火焰带来红色的光和长长的、摇曳的影。一个男孩跑回家,戴上提前为万圣节买的面具。派对没有任何改变,改变的是她。
她慢吞吞地走回家,从孩子们身边经过时,她既不说话也不看一眼。门厅里的装饰被扯下来,房子看上去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待在外面。她在浴室里脱掉了蓝色的晚礼服。裙边撕破了,她将它们折了起来,那么,破的地方就看不见了。水晶石头冠不知道丢在哪里。她的旧短裤和衬衫还躺在原地,她穿上它们。经历了这次派对,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穿短裤。今晚之后,就不可以了。再不可以了。
米可站在前廊上。没了腮红,她的脸显得很白。她将手拢起,罩着嘴巴,深呼吸了一口。“所有人回家吧!关门啦!派对结束啦!”
她又一个人待在安静秘密的夜晚里。时间还早——街上的窗户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她慢慢走着,手插在裤兜里,脑袋歪向一边。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房子越来越稀落,院里种着高大的树和黑灌木丛。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到了夏天时曾造访过无数遍的房子附近。她不知不觉地被双脚带到这里。她等了等,确认没有人看见才走进去,然后她穿过旁边的院子。
收音机如常开着。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看屋里的人们。秃头的男人和灰发的女人正在桌前玩扑克牌。米可坐了下来。这是一个美好又秘密的地方。周围是厚厚的雪松,她可以借此隐身。今晚的电台节目不好——有人在唱流行歌曲,结尾千篇一律。她感到整个人空了,手伸到裤兜里,手指摸索着。那里面有葡萄干、干果和一串珠子——一支烟和火柴。她点着了烟,双臂抱着膝盖。她似乎无比空虚,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念头。
曲子一首接一首地放,全是垃圾。她漫不经心地听。她抽着烟,扯着地上的草叶。过了一会儿,一个新的播音员开始说话。他提到贝多芬。她在图书馆读到过这个作曲家——他的名字发着a音,却用两个e来拼写。他是个德国人,就像莫扎特。他活着的时候,讲一口外国语言,住在国外某个地方——正是她所想要的。播音员说将要播放他的《第三交响曲》。她听得心不在焉,她还想走动一下,对节目不太上心了。音乐开始了。米可抬起了头,她的拳头举至喉咙。
怎么回事?音乐的开始从一头摇晃到另一头,像走路,像行军,像上帝在夜空昂首阔步。她身外的一切都凝固了,只有音乐的第一乐章在她心里滚烫。她甚至听不见后来的音乐,只是坐着干等,拳头紧握,浑身僵硬。过了一会儿,那音乐又回来了,更重,更响。它和上帝毫无关系,而是她,米可·凯利,白天黑夜地行走,在夜晚一个人走。烈日下,黑夜里,带着所有的想法与感觉。这音乐就是她——真实平凡的她。
她无法完全听清音乐的全部,它在她体内沸腾。如何选?紧随美妙的部分,不断回味,这样才不会忘记——还是任其自然,不想,也不尝试回忆,只管听音乐的每一部分?天呐!整个世界都是这音乐,她却不能听个够。最终,音乐开头的旋律又回来了,所有不同的乐器交织着演绎每个音符,如同一个紧握的拳头猛击她的心。第一乐章结束了。
这音乐既不长也不短。再说,它和经历的时间毫无关系。她坐着,双臂紧抱着腿,狠狠地咬自己有汗味的膝盖。她可能听了五分钟,也可能听了半个夜晚。第二乐章是黑色的——缓慢的进行曲。并不悲伤,只是,感觉整个世界都死了,漆黑一片,再无意义去回想它曾经的模样。一把类似号角的乐器奏出一段银光的、悲伤的旋律。然后,音乐愤怒地升起,曲式激烈。最后,黑色的进行曲又回来了。
不过,也许交响乐的最后一章才是她的最爱——欢乐,像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在奔跑,费劲又自由地跳跃。如此美妙的音乐是最令人伤心的。整个世界都是这部交响乐,而她却未能尽情地听。
结束了。她僵硬地坐着,手臂还抱着膝盖。另一个节目开始了,她将手指塞入耳朵。那音乐只给她的内心留下痛苦与空虚。她一点儿都没记住那交响乐,连最后几个音符都记不得。她尝试去回忆,却想不起一点儿声音。现在,它结束了,只留下她心如鹿撞,和这糟糕的伤心。
收音机和屋里的灯都关了。夜无比漆黑。突然,米可用拳头击打自己的大腿。她用全力拍打着同一块肌肉,直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她觉得还不够痛。树丛下的石块很尖利。她抓了一把,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擦,直到手流血。然后,她躺倒在地上,看着上面的夜空。腿上火辣辣的痛楚让她感到好受些。她软软地躺在湿润的草地上,渐渐地,她的呼吸再次恢复和缓从容。
探索者怎么没能通过观察天空而知道世界是圆的呢?天空是弯的,就像一个巨大玻璃球的内侧,非常深邃的蓝色,布满明亮闪烁的星星。夜晚很安静。空气里有温暖的雪松气息。就在她完全没去想的时候,音乐回来了。第一乐章在她脑海响起,和刚刚播放的一模一样。她静静地、慢慢地聆听,像解析几何题般思考那些音符,这样才能记住。她清晰地看见了声音的形状,她再也不会遗忘了。
现在她感觉好了。她大声地自言自语:“主啊,宽恕我吧,我不知道做了什么。”她为何想起这个?最近几年里,人人都知道并没有真正的上帝。当她想到以前所想象的上帝形象时,她只想到辛格先生,他披着长长的白床单。上帝是沉默的——也许,是这点使她产生联想。她又说了一遍,就像对着辛格先生说一般:“主啊,宽恕我吧,我不知道做了什么。”
音乐的这个部分很美,很清晰。她现在可以随意将它唱出来。也许晚一点儿,某天清晨醒来,她能想起更多的音乐。如果她还能再听一遍这部交响乐,她会记住更多乐章。如果,她能再听四遍,只要四遍,她就能记得全部。也许。
她又听了一遍音乐的开始部分。于是,音符越来越缓慢和轻柔,她仿佛正慢慢地下沉,沉入黑暗的泥土。
米可惊醒了。空气变得寒冷,她快要醒来时梦见了老埃塔·凯利拿走了所有的被子。“给我一点儿毯子——”她想说。接着就睁开了眼睛。夜空极黑,星星都消失了。草地是湿的。她迅速地爬了起来,爸爸该担心了。然后她想起那音乐。她不知道现在是午夜还是凌晨三点,她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空气里闻到了秋天的气息。音乐在脑子里又响又快地回放着,她在回家的人行道上跑得越来越快。
2
到了十月,日子阴郁又清凉。比夫·布瑞农换下他的绉布薄裤,穿上深蓝色的哔叽毛裤。他在餐厅的柜台后装了一台煮热巧克力的机器。米可很爱喝热巧克力,每周要过来三四次,来喝上一杯。他半价卖给她,实际上他想请她免费喝。他看着站在柜台后面的她,感到焦虑又伤感。他想伸出手去摸她那被太阳晒干、乱蓬蓬的头发——不是摸女人那种摸法。他的内心不安,和她说话时,声音是沙哑而陌生的。
他有很多忧心的事。譬如,艾莉斯状况不好。她一般早晨七点就在楼下干活,做到晚上十点。但她行动迟缓,脸上有黑眼圈。打理生意时,她明显是病态的。有个周日,她用打字机敲出当天的菜单,给特价晚餐“皇家奶油鸡肉”的标价敲成了二十美分,而不是五十美分。等到好几个顾客点了这菜并且准备结账时才发现这个错误。另一次,顾客给了十元钱,她找回两个五元和三个一元。比夫站着,久久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揉着鼻梁,眼睛半睁半闭。
他们没有谈论这些。夜晚,他在楼下工作,她则在睡觉,到了早晨,她又一个人打理餐馆。他们一起工作时,习惯是他待在收银台后面,照看厨房和收拾餐桌等。除了生意上的事,他们一般不说话,但比夫会一脸困惑地观察她。
十月八日那天下午,他们睡觉的房间里突然传来痛苦的叫喊。比夫冲上楼。一个小时不到,他们将艾莉斯送到医院,取出了一个与新生婴儿大小差不多的肿瘤。又过了一个小时,艾莉斯死了。
比夫坐在她的病床边,目瞪口呆地沉思着。她死的时候,他在场。她的眼睛用过麻药,因乙醚而像蒙了一层薄雾,随后像玻璃般变硬。护士和医生都离开了房间。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脸,除了有点发蓝的苍白之外,和生前没什么区别。他观察她的每个细节,仿佛不曾和她朝夕相处二十一年。他坐在那里,思绪渐渐地转到一幅在心里盘桓已久的画面。
寒冷的、绿色的海洋,炎热的金色沙滩。小孩子们在丝绸般的泡沫边缘玩耍。壮硕的褐色小女孩,瘦瘦的、赤裸的小男孩,这些半大的孩子在奔跑,用甜美、刺耳的声音相互叫喊。这些孩子里有他认识的,米可和他的外甥女贝彼,也有些谁也不认识的年轻面孔。比夫低下了头。
过了很久,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到了房子的中央。他能听见他小姨子露西娅在外面的走廊徘徊。柜子上面有一只肥胖的蜜蜂在爬,比夫娴熟地捏起它,从打开的窗户放了出去。他又瞥了一眼死者的脸,之后带着一种丧偶的镇静,打开通向医院走廊的门。
第二天清晨,他在楼上的卧室里坐着缝缝补补。为什么?那些相爱的人,在一方去了后,活着的一方常常并不会自杀来追随爱人?仅仅是因为活着的人要埋葬死者?因为死亡之后有一个慎重的葬礼要执行?因为那活着的人好像暂时走到舞台,每秒钟都变得无限漫长,而且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因为他要履行一种责任?或者,为了爱,那丧偶的人必须活着,为了爱人的复活——这样,走了的人就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在活人的灵魂里成长再生?为什么?
比夫身子弯得更低去看手里的针线活,同时想着许多事。他的针线活很好,指尖上的老茧很硬,穿针引线都不需要顶针。两套灰西装衣袖上的黑纱已经缝好,他在缝最后一件。
白天明亮而炎热,新的秋天,新的落叶已飘落到人行道上。他早早出门,每分钟都如此漫长。在他面前,是无尽的空闲。他锁好餐厅的门,在门外挂了一串白色的百合花环。他先去了殡仪馆,仔细地选择棺材。他摸了一下内衬的质料,掂量框架的承重。
“这种绉纱叫什么名字——乔其纱?”
殡仪员油腔滑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生意里,火化占了多大比例?”
回到大街上时,比夫走得庄重得体。西边吹来暖洋洋的风,太阳明晃晃的。他的手表停了,只好调头走向另一条街,威尔伯·凯利在那儿新挂了一块钟表匠的牌子。凯利正坐在他的工作台前,身穿打了补丁的睡衣。他的钟表坊也是间卧室,米可放在婴儿车里推着到处去的那个婴孩正安静地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每分钟都是如此漫长,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与询问。他请凯利解释手表里宝石轴承的实际用途。他注意到凯利的右眼透过钟表匠的放大镜看是变形的。他们谈了一会儿张伯伦和慕尼黑。然后,他看时间还早,决定上楼去哑巴那里。
辛格正为丧事穿衣服。昨晚比夫收到一封他寄来的吊唁信。他要做葬礼的扶柩者。比夫坐在床沿,两人一起抽了支烟。辛格探究的绿眼睛时不时看着他。他递给他一杯咖啡。比夫没说话,其间哑巴停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辛格穿好衣服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比夫在商店买了黑丝带,遇见了艾莉斯的牧师。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回家去了。让事情井然有序——这就是他一直所想的。他将艾莉斯的衣物打包好,交给露西娅。他彻底地清洁和整理了衣柜抽屉,甚至重新调整了楼下厨房的架子,摘掉了电扇上面俗气的绉纸饰带。活干完之后,他坐在浴缸里,全身上下洗了个遍。上午结束了。
比夫将线头咬断,抚平外套袖子上的黑纱。露西娅应该正在等他。他、露西娅和贝彼要一起坐灵车。他放下针线篮,将戴黑纱的外套小心地穿上身。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房间,看看出门前是否一切妥当。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露西娅的小厨房。他双腿交叉地坐着,餐巾纸放在大腿上,喝着一杯茶。露西娅和艾莉斯毫不相似,不容易看出她们是姐妹。露西娅又瘦又黑,今天,还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衣服。她正给贝彼梳头。小家伙耐心地坐在餐桌上,双手叠放在膝上,等妈妈给自己梳好头。屋里的光线安详又柔和。
“巴塞洛缪——”露西娅说。
“怎么?”
“你开始回忆过去了吗?”
“没有。”比夫说。
“你知道,就像我得整天戴着眼罩,才能不东想西想或者回忆过去。我唯一能让自己去想的就是每日的工作、做饭和贝彼的未来。”
“态度很正确。”
“我在店里给贝彼做了个手指波浪鬈发,但它们很快就变直了,我想让她烫个永久卷的。我不想自己给她烫——也许,等我去亚特兰大参加美容会议时会带上她,让她在那儿做头发。”
“圣母玛利亚啊!她不过四岁。会吓着她的。而且,永久烫会伤头发。”
露西娅将梳子放到一杯水里浸了浸,再用它压贝彼耳朵上的鬈发。“不,不会的。而且,她想要。贝彼虽然小,却像我一样很有抱负。那可是巨大的抱负。”
比夫在掌心里磨指甲,摇了摇头。
“每次贝彼和我去看电影,看见那些演漂亮角色的孩子,心里都和我一样想法。我发誓,她真是这样的,巴塞洛缪。看完电影,我让她吃饭她都不吃。”
“天啊。”比夫说。
“她的舞蹈和表演课一直都上得很好。明年,我想让她学钢琴,我想,弹点钢琴对她有好处。她的舞蹈老师打算让她在晚会上跳段独舞。我觉得该尽我所能去督促她。因为,她的事业开始得越早,对我们越有好处。”
“圣母玛利亚!”
“你不懂。不能像对普通孩子那样对待一个有天赋的孩子。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让贝彼离开这个普通社区的原因。我不会让她像周围的小混混一样言语粗俗,到处疯跑。”
“我认识这个社区的孩子们,”比夫说,“他们挺好。对面凯利家的孩子——克兰家的男孩——”
“你心里有数,他们没有一个达到贝彼的层次。”
露西娅弄好了贝彼头上最后一个小波浪。她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好让它更红润。现在她把孩子抱下了餐桌。为了葬礼,贝彼穿了一条白裙子,配白鞋子和白袜子,甚至戴了白色的小手套。每当被人注视,贝彼的头总摆出一个特别的姿势,现在,她就是这种姿势。
他们在又小又热的厨房里坐了一会儿,都不说话。突然,露西娅哭了起来。“我们似乎从未像姐妹那样亲密过。我们有很多差异,也很少见面。也许是因为我比她年轻太多了。但血缘关系是特殊的,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
比夫轻声地安抚她。
“我知道你们俩人是怎么回事,”她说,“你和她并不总是甜蜜的。不过,那样的甜蜜也许会让你现在感觉更糟。”
比夫把贝彼夹到胳肢窝下,然后将她甩到自己肩膀上。这孩子越来越沉了。他小心地扛着她走到客厅去。贝彼的身子暖暖的,贴近他肩膀。她小小的丝绸裙子是白色的,衬托了他的黑衣服。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一只耳朵。
“比夫姨夫!看我做劈叉。”
他将贝彼轻柔地放回地上。她的两胳膊举过头顶,弯成弧形,她的双脚在打过蜡的黄地板上慢慢滑下,向相反的方向。一眨眼工夫,她已经坐了下来,一条腿笔直向前,另一条腿则向后。她的胳膊摆出别致的角度,眼睛斜视墙壁,做出悲伤的表情。
她爬了起来。“看我翻跟斗。看我做——”
“宝贝,安静点。”露西娅说。她坐到绒布沙发上,在比夫身旁。“她是否让你有点儿想到他——她的眼睛和脸?”
“见鬼,没有。我看不出贝彼和勒罗伊·威尔森有何相似之处。”
以露西娅的年龄,她看着太瘦和太憔悴了。也许是黑裙子的缘故,而且她一直在哭。“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承认他是贝彼的父亲。”她说。
“你就不能忘掉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想我老在两件事情上犯傻。那就是勒罗伊和贝彼。”
比夫新长出的胡子被苍白的脸衬得发蓝,他的声音疲惫。“你能不能将一件事情想清楚,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有什么后果?你能不能用用逻辑——如果那些是前提,这就是结论?”
“对他不能,我想。”
比夫语气疲倦地说,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你嫁给某人时只有十七岁,之后,你们俩就是吵吵闹闹。你和他离婚了。而两年后,你又嫁给他。现在他人不见了,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在我看来,这些事实只说明一件事——你们俩不合适。除了更个人的原因——反正,某人正好是这类人。”
“上帝知道,我一直都很清楚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只希望他再不要敲这个门。”
“看,贝彼,”比夫说得很快。他十指紧扣,举起手来。“这是教堂,这是尖顶。打开门,就是上帝的子民。”
露西娅摇头。“你不用担心贝彼。我什么都和她说。这些破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他如果回来,你让他留下来吃软饭,想吃多久就多久——就像以前一样?”
“是啊,我想我会的。每次门铃或者电话铃声响,每次有人走到门廊,我都下意识地想到这个男人。”
比夫摊开手掌。“我说对了吧。”
钟敲响了两点。房间又挤又闷。贝彼在打过蜡的地板上又翻了一个跟斗,做了一个劈叉。比夫将她抱到腿上。她轻晃的小腿碰到他的小腿。她解开他的背心,将脸埋了进去。
“听着,”露西娅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保证说真话吗?”
“当然。”
“不管是什么?”
比夫摸着贝彼柔软的金发,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当然。”
“大约是在七年前。我们第一次结婚后没多久。有天晚上他从你那里回来,满头是包,说你扭住他脖子,将他头往墙上撞。他编了个故事,讲你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我想知道真相。”
比夫旋转着手指上的婚戒。“我从来都不喜欢勒罗伊,我们打了一架。我那时候和现在不太一样。”
“不对,你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知道你做的每件事背后都有原因。你的思维是有逻辑的,并不冲动。你保证过要说出实情的,我想知道。”
“现在,它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
“我说了我必须知道。”
“好吧,”比夫说,“那天晚上他进来就开始喝酒,喝醉之后口不择言乱讲了你一通。他说,他每月回家一次,每次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都没事。过后,你还会走到门廊外大笑几声,好让邻居以为你们只是在耍闹,全都是玩笑。实情就是如此,忘了它吧。”
露西娅坐直了,脸颊上泛出红晕。“你看,巴塞洛缪,这就是我一直假装戴了眼罩的原因,这样我就不用想起过去或乱想别的事。我唯一能想的就是每天的工作、家里的三顿饭和贝彼的将来。”
“是的。”
“我希望你也这样,别去回忆过去。”
比夫的头低垂到胸前,闭上了眼睛。漫长的一天里他都没时间去想艾莉斯。当他尝试回忆她的脸,却是一片茫然,很奇怪。他脑子里唯一印象清晰的是她的脚——胖胖的、软软的、白白的,还有肥肥的小脚指头。脚底是粉红色的,左脚后跟处有一颗褐色的痣。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脱掉了她的鞋子和袜子,亲吻了她的脚。嗯,想到这个,还是值得回忆的,日本人都认为那是女人身体最美妙的部位——
比夫动了动身子,看了一眼手表。他们马上就该出发去举行葬礼的教堂了。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仪式。教堂——和露西娅、贝彼一起坐车,跟着灵柩,以哀乐的节奏向前移动——人群站在九月的阳光下,低垂着头。阳光照在白色墓碑、凋谢的花朵和新掘墓穴的帆布帐篷上。然后回家——还有什么?
“不管怎么吵,自己的亲姐姐还是不一样。”
比夫抬起头。“你为什么没有再婚?善良的、不曾娶过妻的年轻人,能够照顾你和贝彼的人?只要你把勒罗伊忘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好妻子。”
露西娅迟迟没回应。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的——我们算是一直以来都彼此理解,没有其他动机。嗯,这就是我想和任何男人所保持的最亲密关系了。”
“我的感觉也一样。”比夫说。
过了半小时,有人在敲门。为葬礼准备的车停在了屋外。比夫和露西娅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们三个人肃穆平静地走了出去,身穿白丝裙的贝彼走在前头。
第二天,比夫的餐厅还是关着。傍晚时,他拿走了门前已经枯萎的百合花环,又开门做生意了。老顾客吊丧着脸走进来,点菜前在收银台和他聊几句。常客都来了——辛格、布朗特,这条街上的商店里做事的人,河下游工厂里的工人。晚饭之后,米可·凯利带着她的小弟弟出现了,往老虎机里投了五分钱。她输掉第一个硬币后,用拳头击打那老虎机,不停地打开出币口好确认真的没有钱掉下来。随后,她又投进了第二个五分币,这次几乎中了头奖。银币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滚落在地板上。这孩子和她弟弟两人眼疾手快迅速将银币捡起,以免银币被别人踩上一脚。哑巴坐在餐厅中间的桌子旁,晚餐摆在面前。在他对面,杰克·布朗特正在坐着喝啤酒,穿着他的礼拜日服装,说着话。一切如常。过了一会儿,餐厅灰蒙蒙的,被烟雾弥漫,噪音在上升。比夫保持警觉,任何声音和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四处走。”布朗特说。隔着桌子,他殷切地靠拢,眼睛盯着哑巴的脸。“我四处走,尝试告诉他们。他们就是笑。我不能让他们理解一丁点儿。不管我怎么说,我都没法让他们看见真相。”
辛格点着头,用餐巾擦嘴。他的晚餐已经冷了,因为他没法低头吃饭,但他很有礼貌,让布朗特继续说下去。
老虎机旁两个小孩说话的声音,在一群男人粗哑的嗓音里头,显得清脆响亮。米可正将五分币投回机器里。她的目光老往中间的桌子转,不过哑巴背对着她,没看见。
“辛格先生要了炸鸡作晚餐,但他还一块都没吃呢。”小男孩说。
米可慢慢摇下老虎机的操作杆。“别多管闲事。”
“你经常去他房间或者其他你知道他会在的地方。”
“我说了你给我闭嘴,巴伯尔·凯利。”
“你就是这么干的。”
米可摇晃他,摇得他牙齿打战,再将他身子转向门口的方向。“你回家睡觉吧。我早说过了,我白天已经受够了你和拉尔夫,晚上不想再被你缠着,这是我的自由时间。”
巴伯尔伸出他脏兮兮的小手。“好吧,那你给我五分钱。”钱放入衬衫口袋后,他就回家了。
比夫拉直了外套,摸了一下头发。他的领带是纯黑的,灰色外套的袖子上他缝了一块黑纱。他想走到老虎机那里和米可说话,却被什么困住了。他深呼吸了一口,喝下一杯水。收音机在播放一首管弦乐舞曲,他却不想听。过去十年里,曲子都差不多,他分辨不出哪首是哪首。一九二八年后,他就不再喜欢音乐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弹过曼陀铃的,熟悉每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与旋律。
他的手指放在鼻子边上,又歪着脑袋。米可在过去一年里长得很快,马上就要比他高了。她穿着每天上学都穿的红毛衣和蓝色百褶裙。现在褶子松脱了,折边松松垮垮吊在她瘦削突出的膝盖上。她正处在看起来更像个早熟男孩的年龄。关于这点,为何那些最聪明的人通常都没注意到呢?所有人都天生是双性人。所以,婚姻和床根本不是一切。证据?青春和老年。老年男人的声音经常变得又高又细,会走碎步。老年妇女呢,发胖,声音变得粗哑而深沉,她们还会长出黑色的小胡子。他甚至能够自证——他的内心有时候希望自己是个母亲,米可和贝彼是自己的孩子。比夫突然在收银台后转了个身。
报纸乱七八糟。他有两星期没整理任何报纸。他从柜台下面拿起一叠报纸,双眼熟练地从报头扫到报尾。明天他要去检查橱柜里的几沓报纸,看能不能重新归类。做几个架子,用那些旧的、运罐头的结实箱子做几个抽屉。按时间顺序排列,从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到现在。用文件夹和贴在上面的标签标出历史事件。分三类——第一类是从停战协议直到后来的《慕尼黑协定》的国际新闻;第二类是国内新闻;第三类是本地消息,从莱斯特镇长在镇俱乐部枪杀妻子到哈德孙工厂大火。过去二十年发生的每件事都被摘录、概述,一件不漏。比夫的手擦着下巴,脸上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之前,艾莉斯却想让他将报纸都拉走,好把储藏室变成女士专用卫生间。这是她一直唠叨没完让他去做的事,但这一次,他没有让她得逞,只有这一次。
平静而着迷,比夫投入到报纸的故事里了。他定定地读,很专注,只是,出于习惯,他还保持着对周围的警觉。杰克·布朗特还在说话,时不时用拳头击打桌子。哑巴抿着啤酒喝。米可绕着收音机无聊地走来走去,盯着其他顾客看。比夫读了第一页的每个字,在页边添加笔记。
突然,他惊讶地抬起头。他的嘴巴张开,要打哈欠,却硬生生压下去了。收音机里跳出一首老歌,是他和艾莉斯订婚那个年代的——《只是黄昏时一个宝贝的祈祷》。一个周日,他们坐有轨电车到老萨迪斯湖,还租了一艘划艇。日落时,他弹奏着曼陀铃,她在唱歌。她戴着水手帽,当他手臂去揽她的腰时,她——艾莉斯——
消失的情感被记忆之网捞起。比夫合上报纸,把它们放回到柜台下面。他一只脚站着,一会儿又换另一只。终于,他对着房间另一头的米可喊道:“你没在听吧?”
米可关了收音机。“没有,今晚没东西听。”
这一切他都不要去想,他得专注在别的事情上。他俯下身子靠着柜台,观察着一个又一个的顾客。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坐中间桌子的哑巴身上。他看见米可慢慢地蹭到他跟前,他邀请她坐下了。辛格指了指菜单,女侍应给她拿了一瓶可口可乐。除了哑巴这样的怪人,没人会邀请一个花季少女坐在他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喝酒的桌边。布朗特和米可都盯着辛格。他们在说话,哑巴看着他们时的表情在变化。真有意思。原因——在他们身上,还是在他身上?他非常安详地坐着,手放在口袋里,他没有说话,因此显得高高在上。这家伙在想什么,意识到什么?他知道什么?
那个晚上比夫有两次想要向中间的桌子走去,但每次都被他克制住了。他们走了之后,他还在思索琢磨这个哑巴——接近黎明,他在床上躺了下来时,还是翻来覆去地想着问题与答案,思绪不宁。谜团已在心里植根。它在意识里困扰着他,让他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
3
考普兰医生和辛格先生交谈过很多次。他真的不像别的白人。他是个睿智的人,他以其他白人做不到的方式去理解那强烈的、真正的使命。他聆听,脸上有着温柔的、属于犹太人的表情,一种属于被压迫民族的人的理解。有一次,他带辛格一起出诊。他领着他穿过弥漫着灰尘、疾病和炸肥肉气味、寒冷狭窄的过道。他让他看了一次成功的面部皮肤移植,病人是一个被严重烧伤的妇女。他治疗一个患梅毒的孩子,指给辛格看孩子手掌爆发的鳞屑斑、那呆滞浑浊的眼膜和歪斜的大门牙。他们去看有两个房间、容纳了十二个或十四个人的贫民窟。一间房里,橘黄色的炉火在壁炉里有气无力地烧着,其中一个老人因肺炎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很无助。辛格先生走在他后面,看着一切,理解了。他给小孩子一些五分硬币,他是那么安静和得体,不像别的访客那样打扰病人。
天气又冷又变幻莫测。镇上爆发了流感,考普兰医生白天黑夜忙个不停。他开着很高的道奇车穿越小镇的黑人区,这辆车他已经开了九年。他在车窗上扣上明胶材料的窗帘来挡风,脖子上则紧紧地围了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最近他没有见波西娅、威利或海伯尔,但时常想到他们。有一次,他不在家,波西娅过来看他,留了个字条,借走了半袋面粉。
有天晚上,他累极了,虽然还有几处患者召唤,他直接喝了热牛奶就上床睡觉了。他身体发冷又发烧,一开始睡不着。等到他快要入睡时,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叫他。他疲乏地起身,穿着法兰绒睡衣去开门,是波西娅。
“主耶稣帮助我们,父亲。”她说。
考普兰医生打着寒战,睡衣在腰间裹紧。他的手捂着喉咙,看着她,等她说话。
“是我们的威利。他是坏孩子,给自己惹了大麻烦,我们得做点儿什么。”
考普兰医生踏着凝滞的脚步从门厅走过去,在卧室停了下来,找出浴袍、围巾和拖鞋,回到厨房。波西娅在那里等他。厨房冰冷,毫无生气。
“好吧。他做了什么?怎么回事?”
“给我一分钟。让我理清一下思路,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讲清楚。”
他弄皱炉边的几张报纸,捡起几根火柴。
“让我来生火,”波西娅说,“你就坐下吧,等炉子热了,我们弄杯咖啡喝。也许,一切就没那么糟糕了。”
“没有咖啡了。我昨天喝完了。”
他说这个时,波西娅哭了起来。她粗鲁地将报纸和木柴塞入炉子,用颤抖的手去点火。“事情是这样的,”她说,“威利和海伯尔今晚去了一个地方玩耍,没什么正经事。你懂我的感觉吗,好像我得一直牢牢地看着他们才行。我当时要是在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但我在教堂参加妇女聚会,他们男孩子坐不住。他们跑到丽芭夫人的快乐宫。父亲,这肯定是个很乱、很邪恶的地方。他们弄了个男人卖票——但也有一些趾高气扬、让人厌恶、搔首弄姿的黑人女孩。他们有红缎子窗帘和——”
“女儿,”考普兰医生急躁地说,他的手压在脑袋边,“我知道这个地方,说重点。”
“乐芙·琼斯在那儿——她是一个很坏的黑人女孩。威利喝了酒,绕着她跳希米舞,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和人打了起来。和他打架的这个男孩叫‘甲虫’——为了乐芙。一开始他们用拳头打,后来这个‘甲虫’掏出他的刀子。我们威利没有刀子,他大喊大叫,绕着舞厅跑。最后海伯尔给威利找来一把剃刀,他有了装备,几乎将‘甲虫’的头切了下来。”
考普兰医生将围巾收得更紧了。“他死了吗?”
“那个男孩太坏了,死不了。他在医院里,不过快要出院了,没多久会再寻麻烦的。”
“威利呢?”
“警察来了,用囚车押送他到看守所里,他还关在那儿呢。”
“他没有受伤?”
“哦,他眼睛被打坏了,后背被切了一块。不过,这都不碍事。我真不懂他怎么和那个乐芙搞到一块儿去的。她至少要比我黑十倍,是我见过的最丑的黑鬼。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两腿间夹了个鸡蛋,生怕打破。她也不干净。威利却为她赴汤蹈火。”
考普兰医生挨近炉子,发出呻吟的声音。他咳得脸都僵硬了。他用纸巾捂住嘴,纸巾上出现了血迹。他黑皮肤的脸变得发绿和苍白。
“当然,事情一发生,海伯尔就跑来告诉我了。我的海伯尔和这些坏女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只是陪着威利。他太为威利难过了,一直坐在看守所前的马路牙子上。”映着火光的泪水从波西娅脸上流下。“你知道我们三个一直是怎么过的。我们都有各自的安排,以前从未出错。甚至都不曾为钱烦恼过。海伯尔出房租,我买吃的——威利管周六晚上的活动。我们仨就像三胞胎一样。”
终于到了早晨。工厂早班的哨声吹响。太阳出来了,照亮了壁炉上面挂的洁净的平底锅。他们坐了很久。波西娅扯着耳环,直到耳垂被扯得火辣辣地疼,变成紫红色。考普兰医生的手依然捧着他的头。
“我觉得,”波西娅终于开口说话,“我们如果找些白人给威利写信,也许有用。我已经去找了布瑞农先生。他完全照着我说的来写。这事发生时,他和平时一样待在他的咖啡馆里。所以我直接进去,和他说了整件事。我把信带回了家。我把它夹在《圣经》里,这样不会丢也不会弄脏。”
“信上怎么说的?”
“布瑞农先生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写。信里就是讲威利这三年来怎么为布瑞农先生工作,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黑人孩子,之前从没有惹过麻烦。信里还说他如果像别的黑人男孩那样,他可有大把机会在咖啡馆偷东西,还有——”
“哼!”考普兰医生说。“这一点儿用也没有。”
“我们总不能干坐着等消息吧。威利还关在牢里。我的威利,虽然他今晚做了错事,但他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干坐着。”
“我们只能这样。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哦,我可不会。”
波西娅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眼睛心烦意乱地到处看,仿佛要在屋里找什么。突然,她走向了大门。
“等一下,”考普兰医生说,“你要去哪里?”
“我去工作。我得保住我的工作。我得继续和凯利太太待着,保证每周拿到工钱。”
“我想去看守所,”考普兰医生说,“也许我能见到威利。”
“上班路上我会经过看守所。我得让海伯尔也去上班,否则,他肯定整个早上都坐在那儿,为威利难过。”
考普兰医生匆匆忙忙地穿衣服,赶上已在门厅的波西娅。他们走进清凉的、蔚蓝的秋天的清晨里。看守所里的人态度粗暴,他们几乎一无所获。随后,考普兰医生去咨询了一个曾经打过交道的律师。接下来的日子漫长,充满忧虑。三周之后,对威利的庭审开始了,他被指控使用致命武器袭击他人,被判了九个月的强迫劳役,并且被立刻遣送到本州北部的一个监狱里。
考普兰医生虽然还心存强烈的、真正的使命感,却没时间去细想它了。他从一栋房子走到另一栋房子,工作没完没了。大清早,他就开着车出门,到了十一点,病人都到了他办公室。呼吸过外面清新的秋天的空气后,屋里这闷热发臭的气息让他咳嗽。厅里的长凳上永远坐满了耐心等着看病的黑人,有时候,甚至前廊和他的卧室都挤满了人。他整个白天都在工作,经常还要工作到半夜。身体如此疲惫,他常常想直接躺到地上、挥舞拳头和大哭。如果能休息,他会好起来的。他有肺结核,每天自量体温四次,每个月照一次X光。但他无法休息。有一件事情比他的疲惫更重要——那就是他强烈的、真正的使命。
他惦记自己的使命,除了某些时候——一天一夜漫长的工作过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时他会暂时忘了所谓的使命。然后,它又回来了,于是,他焦躁难安,急于处理新任务。但他经常舌头打结,声音也嘶哑了,不像原来那么洪亮。他费劲地和那些生病的、耐心的黑人——他的同胞们说话。
他常和辛格先生交谈,他会与他谈化学和宇宙之谜,谈无限小的精子和成熟卵子的分裂,谈复杂的百万倍的细胞分裂,谈生物的神秘性和死亡的简单。他还和他谈种族问题。
“我的同胞从大平原和郁郁葱葱的森林被带到这里,”有一次,他和辛格说,“被铐在锁链里,他们成千上万地死在走向海岸的漫长旅途中。只有强壮的人能活下来。铐在发臭的、运载他们到这里的船上,他们又死了一大批。只有那些坚硬如石的黑人还活着。被殴打,被铁链锁住,被拍卖,这批强壮的人里最不济的又死去了。最终,经过艰苦的岁月,我最强大的同胞留在这里了。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孙辈和重孙辈生生不息。”
“我来借东西,找你帮个忙。”波西娅说。
她穿过门厅,站在过道和他说话时,考普兰医生正独自在厨房里。威利已经被送走两周了。波西娅变了。她的头发不像以前那样梳得整齐和油光滑亮,她眼睛里有血丝,仿佛喝了烈酒。她的脸颊凹了下去,她悲伤的、蜜一般颜色的脸现在很像她母亲。
“你记得你那些漂亮的白色碟子和杯子吧?”
“你可以拿走,不用还给我。”
“不,我只想来借。另外,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你尽管说。”考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隔着桌子,在她父亲对面坐了下来。“我最好先解释一下。昨天,我收到外公的信息,他们全家明天过来,和我们住一个晚上和半个周日。他们很担心威利,外公觉得我们应该重新聚一下。他也是对的。我当然也想再见见我们的亲戚。威利走后,我非常想念老家。”
“你可以随意拿走这里的碟子或别的,”考普兰医生说,“但是,女儿,挺直你的肩膀,你姿势很不好。”
“这将是一次真正的团聚。你知道,这是外公二十年来第一次在镇上过夜。他这辈子,只有两次不在家睡。他到了夜晚总是不安定。黑漆漆的大半夜,他老要起来喝水,看看孩子们有没有盖好被子,一切是否都好。我有点担心外公住这里会不自在。”
“我的任何东西你若需要——”
“当然是李·杰克逊带他们来,”波西娅说,“李·杰克逊在路上得花上一天时间才能将他们带到,我估计到达已是晚饭时间了。外公对李·杰克逊从来都很耐心,他不会去催赶它的。”
“我的天!那老骡子还活着啊?它肯定足足有十八岁了。”
“还要老。外公用了它二十年了。他和那头骡子待了那么久,他老说李·杰克逊就像他的一个亲人。他理解它、爱它就像理解和爱自己的孙子孙女。我从没见过哪个人会像外公那样懂得一头动物的想法。他对一切会走路、会吃东西的生物都有亲密的情感。”
“让骡子工作二十年是够长的了。”
“的确。李·杰克逊现在很虚弱了。但外公会好好照顾它的。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犁地时,李·杰克逊头顶上会戴一顶大草帽,就像外公那样——帽子还剪了洞让它耳朵穿过。骡子那顶草帽真的滑稽,李·杰克逊要犁地时,头上要没帽子,一步都不肯挪。”
考普兰医生从架子上拿下白色的瓷碟,并用报纸包起来。“你有足够的罐子和锅来煮所有人的饭吗?”
“够了,”波西娅说,“我不要弄得太复杂。外公,他自己就是‘体贴先生’——一家人来吃饭时,他总会带些有用的。我只要准备充足的面粉、卷心菜和两磅重的新鲜鲱鱼。”
“不错。”
波西娅发黄的手指不安地交缠着。“我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说。一个惊喜。巴迪和汉密尔顿都要来。巴迪刚从莫拜尔回来。他现在农场帮忙。”
“我有五年没见卡尔·马克思了。”
“这就是我想来问你的事,”波西娅说,“你记得我刚才进门时就说过我来借东西和请你帮个忙。”
考普兰医生将指关节按得咯咯响。“对的。”
“嗯,我来是想看看你明天能否和我们聚聚。除了威利,你所有孩子都在。我觉得你应该来一趟。你要是来,我会很高兴的。”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波西娅——还有威利。考普兰医生取下眼镜,手指按摩着眼皮。过了一会儿,他清楚地看见那四个孩子,看见他们很久以前的样子。他抬起头,把眼镜放回鼻梁上。“谢谢你,”他说,“我会去。”
那个夜晚,他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在火炉边回忆往事。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他的母亲生来就是奴隶,获得自由后去做了洗衣女工。他的父亲是一个牧师,一度和约翰·布朗有交往。他们用每周挣钱所存下的两三美元供他读书。他十七岁时,他们将他送到北方,在他鞋里藏了八十元。他在铁匠作坊当过学徒,在酒店里做过侍应。他同时还学习、读书、上学。他父亲死后,母亲不久也跟着走了。经过十年奋斗,他当上了医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回到了南部。
他结婚成家。他挨家挨户不停地宣讲他的使命和真理。同胞们绝望的处境让他痛苦得发狂,内心生出愤怒邪恶想摧毁一切的欲望。他有时喝烈酒,呼天抢地。在他内心深处有一股野蛮的暴力,有一次,他抓起火炉边的拨火棍将妻子打倒在地。她带着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回了父母家。他的灵魂在和邪恶的黑暗较量、搏斗。但黛西没有回到他身边。八年之后她死了,他的儿子也不再是孩子,他们也没有回来。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独自住一栋空房子。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准时来到波西娅和海伯尔的住处。他们住在镇上一个叫糖果山的地方。房子是一栋局促狭小的村舍,有一个门廊和两个房间。屋里传来喋喋不休、嘈杂的人声。考普兰医生迈着生硬的脚步走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破旧的毡帽。
屋里人很多,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他寻觅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的脸。他们旁边是外公和两个坐在地上的小孩。当波西娅发现他在门口站着时,他依然盯着儿子的脸看。
“父亲来了。”她说。
说话声戛然而止。坐在椅子里的外公转过身来。他很瘦,腰都挺不直了,满脸皱纹。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西装,是三十年前参加女儿婚礼时穿过的那套。背心上佩戴了一条光泽已失的铜表链。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面面相觑,然后两人都往地上看,最终才看向父亲。
“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开口,“很久没见了,真的很久了。”
“可不是嘛!”波西娅说,“这是我们大家那么多年来头回团聚。海伯尔,你到厨房里拿一张椅子来。父亲,这是巴迪和汉密尔顿。”
考普兰医生和他的儿子们握手。他们两个都长得又高又壮,局促不安。蓝色衬衫和工装裤把他们的皮肤衬成和波西娅一样的深褐色。他们没看他的眼睛,他们脸上既没有流露出爱,也没有恨。
“很遗憾人没有来齐——莎拉姨妈和吉姆,还有其他人,”海伯尔说,“但今日大家是真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