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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付你多少钱?”
“我现在不知道,不过你走前我会算出来的。”
杰克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甜酒,吞下之前,在嘴里含着漱了一下口。“你永远拿不到钱的,”他说,“我没有钱给你——而且,即使我有,我大概也不给。”
“嗨,我有催过你吗?我有给过你账单,让你付过账吗?”
“没有,”杰克说,“你一直讲道理。现在想起来,你是个相当正派的人——从我的角度来看,是的。”
布瑞农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想起了一件事。他一边将盐瓶子滑来滑去,一边在抚摸他的头发。他闻起来有香水味,他的条纹蓝衬衫时髦又洁净。衣袖卷了起来,用一条老式的蓝色吊袖带固定着。
终于,他迟疑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你进来之前,我正在翻看下午的报纸,今天,你那地方似乎有很大的麻烦。”
“对的,报纸上说什么了?”
“等一下,我去拿。”布瑞农从柜台上拿来报纸,靠在雅座的隔板上,“它在头版说,位置在某某处的‘阳光南部游乐场’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两个黑人被刀割伤,伤势致命。另有三人受了轻伤,已经送去市立医院治疗。死者是吉米·麦斯和兰斯·戴维斯。伤者是约翰·哈姆林,白人,来自中央工业城;威瑞斯·威尔森,黑人,等等。原文:‘逮捕了一些人。据说骚扰的原因是工人煽动,在骚乱的现场和周围发现颠覆性质的传单。马上会展开更多的逮捕行动。’”布瑞农的牙齿咬得咔嗒作响:“报纸的排版一天比一天糟。‘颠覆’的第二个音节印成了u,‘逮捕’则印少了一个r。<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
“他们真聪明,好吧,”杰克冷笑着说,“‘原因是工人煽动。’真是非同凡响。”
“无论怎么说,整件事非常不幸。”
杰克抬起手捂着嘴巴,低头看着他的空碟子。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走了。今天下午我就离开这里。”
布瑞农在掌心里磨他的指甲。“噢,当然没这个必要——不过,也许是个好事。干嘛这么轻率呢?没必要在下午这个点走吧。”
“我愿意。”
“我不觉得你应该重新开始。你为什么不同时听听我对此的意见呢?我个人——我是个保守主义者,自然觉得你的想法太偏激。然而,我也想知道事情的方方面面。起码,我想看到你好起来。其实,你为什么不去能遇到几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地方,然后安顿下来呢?”
杰克烦躁地将碟子推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累。”
布瑞农耸耸肩,回到柜台。
他累得够呛。热朗姆酒和沉沉的雨声让他犯困了。安然地坐在雅座里,刚吃完一顿好的,这感觉很好。只要他想,他可以靠着打个盹——小睡一会儿。他的脑袋已经昏沉发涨,闭上眼睛会更舒服点。但是,他只能睡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得离开这里。
“这雨还会下多久?”
布瑞农的声音有着催眠的效果。“很难说——热带暴雨。也许突然就停了——或者——会变小,一个晚上都不停。”
杰克的脑袋趴在胳膊上。雨声就像大海涨潮的声音。他听见钟的嘀嗒声和远处碗碟碰撞的响声。渐渐地,他的手松弛了。它们在桌上摊开着,掌心向上。
布瑞农便去摇晃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脸。他脑中有一个噩梦。“醒醒,”布瑞农说,“你做噩梦了。看这里,你的嘴巴张开着,你在呻吟,脚在地上蹭。我从没见过类似的情景。”
脑中的梦依然沉甸甸的。他感觉到了醒来时熟悉的恐惧。他推开布瑞农,站了起来。“你不用和我说我做了噩梦。我记得怎么回事。同样的梦我做过差不多十五次了。”
他现在真的想起来了。每隔一段时间,清醒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这梦。他走在一大群人中间——就像游乐场那样。但是周围的人也有着某种东方特征。梦里有可怕的艳阳,人们都半裸着。他们沉默,动作迟缓,他们的脸上有饥饿的神情。没有声音,只有太阳和沉默的群众。他在他们中间走着,抱着一个合上的巨大篮子。他要把篮子带到某处,却找不到那个地方把它放下。梦里有种不寻常的恐怖感,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哪里才能扔下他抱了很久的负担。
“那是什么呢?”布瑞农问,“魔鬼在追你吗?”
杰克站起来,走到柜台后的镜子前。他的脸脏兮兮的,都是汗,眼底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他在水龙头下弄湿手帕,然后擦了一把脸。接着,他掏出一把小梳子,仔细地梳理胡子。
“这梦什么都没有。你得睡上一觉才能搞明白它为什么是这么个噩梦。”
时钟指向五点半。雨差不多停了。杰克拎起手提箱,走到前门。“再会。我也许会给你寄明信片。”
“等等,”布瑞农说,“你现在不能走。还在下着小雨呢。”
“只是雨篷滴下来的雨水。我最好在天黑前离开小镇。”
“但是等一下。你有钱吗?够用一周吗?”
“我不需要钱。我早就破产了。”
布瑞农准备了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二十美元。杰克看了眼钱的正反面,就将它们塞进口袋里。“上帝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再也闻不到它们了。谢谢。我不会忘记的。”
“好运。给我写信。”
“再见。”
“再见。”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在街道尽头回望,只见布瑞农在人行道上目送他。他一直走到铁轨。轨道两边有一排排破败的两室公寓。狭窄的后院里有臭气冲天的厕所,几条绳子上晾晒着被烟熏黑的破烂衣服。两英里内,看不到一处舒适、宽敞或干净的地方。连土地本身都肮脏不堪,荒废已久。偶尔有几处曾种过蔬菜的迹象,但也只剩下枯萎的甘蓝叶。还见到几棵不结果的、发黑的无花果树。小孩子在这样污秽的地方群聚着,年纪较小的孩子一丝不挂。贫困的景象如此残酷和绝望,杰克咆哮着,握紧了拳头。
他走到小镇的边缘,拐上一条高速公路。汽车从他身旁经过。他的肩膀太宽,手臂太长。他是如此强壮和丑陋,没人愿意搭载他。也许,不用多久就会有辆货车停下来。傍晚的斜阳又出来了。高温让潮湿的马路冒着热气。杰克稳步走着。小镇才落在身后,他的体内涌起新的活力。但这是逃跑还是突击?不管怎么说,他在前进。一切再次开始。眼前的路通向北方,略略偏西。但他不会走太远。他不会离开南方。这是清晰明白的事。他的内心有希望,也许很快他的旅程就会形成大致的轮廓。
3
黄昏
那有什么用呢?这是她想知道的答案。到底有什么用?她的一切计划,还有音乐。这一切所得出的结果无非是这个牢笼——去商店,回家睡觉,再返回商店。辛格先生原先工作的店铺前的那只钟指向了七点。她要下班了。每次要加班,经理都让她留下来。因为和别的女孩子相比,她能站更久,工作更卖力。
暴雨过后,天空呈现着苍白、宁静的蓝。夜幕要降临了。灯火已通明。街上响着汽车的喇叭声,报童高喊着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她不想回家。她如果现在回家,只会躺到床上去,号啕大哭。她累坏了就这样。假若她去“纽约咖啡馆”吃点冰激凌,也许感觉就好了。然后抽烟,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