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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前面坐满了人,她只好去了最后面的雅座。她的腰背和脸部都太累了。他们的口号是“保持效率和微笑”。走出商店之后,她得皱很久的眉头才能让脸部恢复自然。她连耳朵都累。她摘下晃来晃去的绿耳坠,揉捏着耳垂。她是在一周以前买的耳坠——还有一只银手镯。起初,她在厨具部工作,现在,他们把她调去了珠宝首饰部。
“晚上好,米可。”布瑞农先生说。他用餐巾擦拭着水杯的底部,又放回到桌上。
“我想要巧克力圣代和五分钱一杯的生啤酒。”
“一起吃吗?”他放下菜单,用戴着女式金戒指的小指点着菜单,“看——这儿有很好的烤鸡和炖小牛肉。你何不和我一起吃晚饭?”
“不,谢谢了。我只想要圣代和啤酒。两个都要够冷。”
米可拨开额头前的头发。她的嘴巴张着,脸颊因此陷了下去。有两件事,她永远不能相信。辛格先生自杀了,已经死了。还有她已经长大了,不得不去伍尔沃斯工作。
是她发现他的。他们以为那响声是汽车的回火声,到第二天才知道怎么回事。她进屋听收音机。他的脖子上都是血,她爸爸进来后,将她推出了房间。她跑了出去。震惊让她无法平静。她跑到暗处,用拳头捶打自己。到了隔夜,他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棺木里。入殓师在他脸上抹胭脂,涂口红,好让他看上去自然些。但他的样子并不自然。他死透了。鲜花的香气,还混合着其他的气味,让她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那段日子里,她倒是坚持工作。她包好物品,递给柜台前的顾客,将钱扔入钱箱里。她该走路的时候走路,该坐下吃饭的时候吃饭。只有最初的夜晚,她在床上躺着睡不着。而现在,她照睡无误。
米可的身子在椅子里偏斜了一下,这样就可以把腿叠起来。她的长袜脱丝了。她走路去上班时已经脱了,她在上面吐了口唾沫。后来,脱丝越来越严重,她在底部粘了一小块香口胶。连这个都没用。现在她得回家缝袜子。她不知道该拿袜子怎么办。她老是很快就穿坏它们。除非她像一般女孩那样,愿意穿棉袜子。
她不该来这里。她的鞋底完全破了。她本该省下那两毛钱,给鞋换新的前掌。她要是一直穿着有洞的鞋,会怎样呢?脚底会长水疱。那她得用烧过的针去挑水疱。她得待家里上不了班,然后被炒。接下来,会怎样呢?
“给你,”布瑞农先生说,“我还真没听过这样的组合。”
他把圣代和啤酒放在桌子上。她假装在清理指甲,要是去看他,他就会开始说话了。他对她的恶意不再有了,肯定是忘记了那盒香口胶的事。他现在老想和她说话。而她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圣代不错,上面盖满了巧克力、坚果和草莓。啤酒让她放松。吃过冰激凌后,啤酒有着让人愉快的苦味,让她陶醉。音乐以外,啤酒是最好的。
但是,现在她的脑子里没有音乐了。这事有意思。她仿佛被关在里屋的外面了。有时候,一小段快曲会冒出来,又溜掉——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进入里屋和音乐待在一起。她也许太紧张了。也许是店里将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拿走了。伍尔沃斯和学校可不一样。她原来从学校回到家里感觉良好,随时可以开始音乐创作。现在,她总是太累了。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接着吃早餐,再到店里上班。她两个月前在日记本上开始写的一首歌到现在还没完成。她想待在里屋,却不知道怎么进入。里屋仿佛被锁在了离她很遥远的地方。这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米可用拇指推了推磕掉的门牙。她拥有了辛格先生的收音机。分期付款还没付清,现在她得负责了。能有一样曾属于他的东西,这很好。也许,总有一天她能留出余钱去买一架二手钢琴。譬如每周两美元。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碰她的私人钢琴——顶多是教乔治弹几首小曲子。她会把它放在后屋,每天晚上去弹奏。周日要弹一整天。但是,假设有哪周她交不起钱,他们会来拿走它,就像拿走那辆红色的小单车一样吗?假设她不让他们这样做。假设她把钢琴藏在地下室。或者干脆到前门堵着他们,干一架,她会把两个男人都打趴下,他们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大厅地板上不省人事。
米可皱起眉头,拳头使劲地搓着额头。事情都是这样。她仿佛一直在生气。不是小孩子那种生气,来得快,消得快——而是另一种表现。只是,根本没有什么事可生气。除了工作。可是店里并没强求她干这个活。因此,没有什么事情可生气。她仿佛被骗了。只是,没有任何人骗她。因此,也没有人可发泄。但是,她仍然有那种感觉。被骗了。
不过,也许钢琴的事会实现的,一切都好。也许她很快会获得一个机会。否则,一切都有什么用呢——她对音乐的感觉,她在里屋做的那些计划?任何事要有意义,就得有点用。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是有用的。
很好!
没问题!
有用。
4
夜晚
一切都宁静了。比夫在擦干脸和手时,一阵微风吹得桌上的日本小宝塔的玻璃吊铃叮当作响。他刚打了个盹,醒来后抽了支晚上才抽的雪茄。他想起布朗特,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走远了。浴室的架子上放了一瓶“佛罗里达水”,他用瓶塞点了点太阳穴。他吹口哨,吹一首老歌,走下狭窄的楼梯时,曲子那断断续续的回声在身后响着。
路易斯应当在柜台后值守。但他偷懒了,咖啡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敞开着。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三分。收音机开着,里面正讨论希特勒炮制的但泽危机。他走到后面的厨房,发现路易斯在椅子上睡觉。这男孩把他的鞋脱了,裤子的扣也松开了。他的头垂到胸前。从衬衫上长长的湿印可知他已睡了好久。他的胳膊直直地垂吊在身子两边,奇怪的是他竟没脸朝地栽下来。他正在酣睡,叫醒他也没用。今晚会很安静。
比夫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走到一个架子前,上面放着一篮茶橄榄和两水罐满满的百日菊。他把花拿到餐厅前面,挪走橱窗里玻璃纸包着的碟子,碟子上是昨天晚上的特价菜。他厌倦了这些食物。放着夏天鲜花的橱窗——那蛮好。他闭着眼睛想象如何去摆放它们。在底部散布一层的茶橄榄,凉爽、翠绿。红色的陶盆里盛满灿烂的百日菊。就这样。他开始仔细地布置橱窗。其中有一株变异的花,一朵有六瓣古铜色和两瓣红色花瓣的百日菊。他细看这稀奇之花,把它放在一边,打算保存起来。橱窗布置完了,他站在街上,观赏着自己的手艺。花茎笨拙地弯曲,角度弯得刚好,显得舒缓又随意。美中不足是电灯的光,不过,太阳出来时,这个布置会达到最佳的效果。艺术感十足。
星光闪烁的漆黑夜空仿佛降临大地。他沿着人行道漫步,中间停下来一回,把一块橘子皮一脚踢到了水沟里。隔壁街区那远远的尽头有两个男人,从远处看身影小小的,正手挽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不到别的人了。他的店是大街上唯一一家还敞开着门、屋里亮着灯的。
为什么?小镇其他的咖啡馆都关门了,他为什么还要通宵营业呢?他经常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却从来说不清楚。不是为钱。有时候,会有一伙人进来买啤酒和炒蛋,花个五元十元的。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大多数时候人是零星地来,叫一点东西,待得很久。有些夜晚,十二点到五点之间,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没有钱挣——显而易见。
但他绝不会在夜里关门——只要他还经营这个店。夜晚正是时候。有些人在白天他不可能见到。有几个每周固定来几次。另有一些人,只来过一次,喝一杯可口可乐,就永远消失了。
比夫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街灯的弧光里,他黑色的影子有了弧度。夜晚的平和寂静占据了他。这是休息和沉思的时刻。也许,这是他待在楼下没去睡觉的理由。飞快地扫了最后一眼那空荡荡的大街,他走了进去。
收音机还在说危机的事。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出舒缓的呼呼声。厨房里传来路易斯的鼾声。他突然想到了可怜的威利,决定近日给他送去一夸脱威士忌。他开始玩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游戏中间有张女人的照片,让人猜她的身份。他认得她,在最开始的空格里填上她的名字——“蒙娜丽莎”。第一个竖排是乞丐的同义词,字母M打头,由九个字母组成。托钵僧<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第二个横排的词有“远远地挪开”的含义,以E打头的六个字母单词。消逝<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他大声地念着可能的字母组合。带走<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但他没有兴致了。世上谜语有的是,不差这一种。他折了报纸,把它放到一边。他晚点再来玩吧。
他细看着那株他打算保存的百日菊。他把它放在掌心里,对着灯光看,这花终归不是什么稀奇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把柔软鲜艳的花瓣拔下来,最后一瓣的结果是爱。不过是谁呢?他现在爱着谁呢?没有一个人。随便哪个体面的人——从街上走进来,坐上一小时,喝点饮料。不过没有人。他曾认出他的爱,他们都结束了。艾莉斯、玛德琳和基普。结束了。让他更好或是更坏。哪一个?取决于你怎么看吧。
还有米可。几个月来一直如此奇怪地占据他心的人。这爱也结束了吗?是的。它结束了。傍晚的时候,米可进来要一杯冷饮或是圣代。她长大了。她的粗鲁和孩子气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某种女人味的、精致的东西,难以言喻。耳坠、晃动的手镯,她翘腿的新姿势和把裙边拽到膝盖下的动作。他看着她,只感到某种温柔。曾经的情感已不见了。这爱情很奇特地像花般盛开了一年。他问过自己上百遍,没有答案。如今,像夏天的花朵在九月凋零,它结束了。一个都没有了。
比夫的食指轻轻敲着鼻子。一个外国人的声音正在电台里讲话。他搞不清楚那声音是德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听起来像世界末日了。他听得惶恐不安。他把收音机关了后,寂静是如此深邃和持续。他感觉到外面的夜晚。孤独紧紧抓着他,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现在给露西娅打电话和贝彼说话实在太晚了。也别指望有顾客此时进来。他走到门口,打量了一眼街道。空荡荡,一片漆黑。
“路易斯!”他喊道,“你醒了吗,路易斯?”
没有回应。他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两手撑着脑袋。他满是黑胡茬的下巴来回地晃动,皱着的额头慢慢地低下去。
这个难解之谜。这个疑问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不得安宁。辛格的谜团,还有其他。从开始到现在,过去一年多了。离布朗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第一次长醉和第一次见到那哑巴,过去一年多了。从此,米可开始跟着他进进出出。现在,辛格已经死了下葬一个月了。这个谜还在他心里,让他不得宁静。这一切有着某种反常的气息——像个可怕的玩笑。每当回想到它,他就感到不安和莫名的恐惧。
他安排了葬礼。他们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他。辛格的后事乱七八糟。他的一切物品都分期付款,还没还清,他的人寿保险的受益人已死亡。剩下的钱只够埋葬他。葬礼在中午举行。他们站成一圈,围着空阔潮湿的墓地,酷烈的日头如火烧着他们。花朵缩了起来,被阳光晒成褐色。米可哭得太厉害,几乎要窒息,她父亲赶紧拍她的后背。布朗特满脸怒容地瞪着墓地,拳头抵住嘴巴。镇上的黑人医生,和可怜的威利有亲属关系的那个人,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悲吟。还有一些陌生人,谁也没见过,或者听说过。上帝才知道他们从哪来,为什么要来。
屋里的寂静像夜晚一样深邃。比夫呆呆地站着,陷入了沉思。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悸动。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的背靠在柜台上以支撑身体。在一道迅疾而启迪的光里,他隐约看见人性的挣扎与勇气。看见无尽的时间里,人性永恒地流淌。看见那劳动的人和那些——简而言之——爱着的人。他的灵魂拓展了。不过,只是一瞬间。因为,他同时感觉到警告、恐惧的箭。他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意识到他正透过面前的玻璃柜台看着自己的脸。太阳穴上的汗珠闪闪亮,他的脸是扭曲的。一只眼睁得比另一只要大。狭长的左眼在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视着黑暗、错误和毁灭的未来。他悬在光明与黑暗之中。在苦涩的讽刺与信仰之间。他猛地转过头去。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仍然没有回应。可是,圣母玛利亚,他还是一个明智的人吗?这恐惧怎能这样勒得他紧紧的,他连它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他要像个惶恐不安的笨蛋一样呆站着,还是振作起来、恢复理性?总而言之,他是否还是一个明智的人?比夫在水龙头下弄湿他的手帕,轻拍他憔悴而紧张的脸。不知怎的,他想起雨篷还没升上去。朝门口走去时,他的脚步稳了。最后,终于回到屋里,他恢复了冷静,开始等待晨曦。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六六六,一种治疗感冒的口服液。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此处“颠覆”英文为subversive,“逮捕”英文为arrest。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托钵僧英文为mendicant。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消逝英文为elapse。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带走英文为elo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