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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我会再打给你。温迪——”
“没问题。好吧。”
于是他挂断电话,此时痉挛骤然发作,如闪电般地击中他,让他蜷缩在电话前面仿佛在忏悔,两手捂着腹部,头宛如巨大的气囊一样阵阵抽痛。
行动中的黄蜂,配备蜇针,继续向前……
温迪上楼来问他和谁讲电话时,痉挛已略微消退。
“艾尔,”他说,“他打来问近况怎么样,我说一切顺利。”
“杰克,你的脸色很糟。你不舒服吗?”
“我的头又痛了,我要早点上床。再努力写也没有意义了。”
“我帮你倒杯温牛奶好吗?”
他虚弱地微微一笑。“那太好了。”
此刻他躺在她身旁,感觉到她温暖沉睡的大腿贴着他自己的。想起他与艾尔的对话,他如何地卑躬屈膝,仍令他忽冷忽热。迟早有一天他会和他们清算的。总有一天他会出书,而且不是起初构思的那种轻松、亲切的内容,而是证据确凿的调查报告,包括照片及所有的东西,他将拆穿整个“全景”的历史,那些龌龊、近亲交互持有的协议等等。他会为读者把一切全都摊开,如解剖过的龙虾。倘若艾尔·肖克利与德温特帝国有关联的话,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他了。
他全身紧绷得如琴弦,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心知可能还要好几个钟头才能入睡。
温迪·托伦斯平躺着,眼睛闭着,倾听她丈夫熟睡的声音——长长的吸气,短暂的屏息,略带喉音的呼气。她想,睡着时他神游到哪里去呢?去梦幻的游乐园,大巴灵顿,在那里所有的游乐设施都免费,没有像老妈子的太太跟在一旁,提醒他们热狗已吃得够多,或是假如要在天黑前回家就该走了吗?或者是到深不可测的酒吧,在那儿双扉推拉门总是敞开着,日日夜夜都能狂饮,所有的老伙伴全都一手持着酒杯,聚集在电动曲棍球游戏台旁,之中艾尔·肖克利最为突出,他的领带松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没扣吗?还是去到一个她和丹尼都不得入内,摇滚舞曲连续不间断播放的地方呢?
温迪很担心他,像过去那种无助的担忧,她原本希望能永远抛在佛蒙特,仿佛担忧莫名地无法越过州界一般。她不喜欢“全景”似乎对杰克和丹尼造成的影响。
最可怕的事情,若隐若现而无人提及,或许不宜说出口的是,杰克的酗酒症状全都回来了,一个接一个地……除了喝酒本身。不断用手或手帕擦拭嘴唇,仿佛要除去过多水分的习惯。打字时长时间的停顿,字纸篓中越来越多的纸团。今晚艾尔打给他之后,电话桌上有一瓶伊克赛锭,却没有水杯;他又开始嚼食阿司匹林。动不动为一点点小事就动怒。周遭太安静时,会不知不觉地开始以一种神经质的节奏弹手指。越来越频繁地骂脏话。另外,她也开始担心他的脾气。假如他情绪失控,大发脾气,就像他每天醒来及睡前到地下室释放锅炉的压力一样,反倒让人松一口气。不论是看见他咒骂,把椅子踢到房间另一头,还是用力甩门都好,但向来是他性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这些动作,却几乎完全停摆。然而,她感觉到杰克越来越常对她或丹尼恼火,只不过不愿宣泄出来。锅炉有压力阀门,尽管老旧、破损又凝满油污,但仍然可以使用。杰克却没有。她从来没有办法看透他的心思。丹尼可以,但是丹尼不肯说。
还有那通艾尔打来的电话。差不多电话一响,丹尼就不再对他们正在读的故事感兴趣。他留她独自坐在火炉边,走到主桌旁,桌上有杰克为他的火柴盒小汽车及卡车所架构的车道。亮紫色的福斯车在那边,丹尼开始飞快地将车子推过来推过去。她假装看自己的书,实际上却从书的上方观察着丹尼,她看见她和杰克表达焦虑的方式奇特地混合在一起:擦抹嘴唇;两手神经质地梳理头发,正是她等待杰克巡完酒吧回家时常做的动作。她无法相信艾尔打来纯粹是为了“询问近况如何”。假如你想要闲聊,可以打给艾尔。但是当艾尔打电话给你,绝对是因为公事。
后来,她回到楼下,发现丹尼又蜷缩在火炉旁,全神贯注地读着二级读本上乔、瑞秋与他们的爸爸在马戏团的奇遇记,烦躁的分心彻底消失无踪。注视着丹尼,她再度诡异地确信,丹尼所知道的和了解的非常多,埃德蒙斯(“叫我比尔就可以了”)医生的理论不可能成立。
“嘿,博士,该睡觉啰!”她说。
“喔,好。”他在读到半途的地方做上记号,站了起来。
“去刷牙洗脸。”
“好。”
“别忘了用牙线。”
“不会啦。”
他们并排站了一会儿,看着火炉的煤炭时盛时衰。大厅的大多数角落因风灌入而寒冷,唯有环绕着壁炉的这块区域不可思议地温暖,教人舍不得离开。
“是艾尔叔叔打电话来。”她若无其事地说。
“喔,是吗?”毫不惊讶的回答。
“我在想艾尔叔叔是不是在生你爸爸的气。”她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嗯,他肯定是,”丹尼说,依然望着火炉。“他不希望爸爸写那本书。”
“哪本书啊,丹尼?”
“关于饭店的书。”
涌到唇边的是她和杰克问过丹尼无数次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但她没有问他。她不希望在丹尼上床前惹恼他,或者让他察觉到他们若无其事讨论的事情,照理说应该是他无从得知的,然而他却知道。而且她深信,他确实知道。埃德蒙斯医生所大谈的归纳推理和潜意识逻辑只不过是行话。她的妹妹……那天丹尼怎么会知道她在候诊室想着艾琳?还有
(我梦见爸爸出了车祸。)
她摇摇头,仿佛要扫除那件事。“去洗脸吧!博士。”
“好。”他跑上楼梯朝他们的住处去。而她皱着眉走进厨房,用炖锅温热杰克的牛奶。
此时,清醒地躺在床上,聆听丈夫的呼吸声及外头的风声(像奇迹似的,那天下午只是又飘了一场小雪,依旧没有大雪),她让心思完全转移到令人苦恼的可爱儿子身上,出生时脸上罩着羊膜,医生大约每七百个婴儿诞生才会看见一次的薄膜组织,根据迷信,这层组织代表预知能力。
她决定该是与丹尼谈论“全景”的时候……也该试着让丹尼与她谈谈。明天,一定。他们两人将会去山下萨德维特的公共图书馆,询问看看是否能帮他借一些二级程度的书,将借出时间延长到整个冬天,到时她会和他谈谈,开诚布公地。打定主意后她感觉安心一点,终于开始沉沉入睡。
*
丹尼清醒地躺在卧室里,眼睛睁开,左手抱着陈旧、有点损坏的小熊维尼(维尼的一只扣子眼睛掉了,填充物不断从六个绽开的缝隙中冒出),听着他爸妈在隔壁房间睡觉的声音。他感觉仿佛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站着守护他们。夜晚是最恶劣的。他讨厌晚上,讨厌绕着饭店西侧不停呼啸的风声。
他的滑翔机由一根细绳垂挂下来,在头顶上飘浮着。从楼下的车道摆设拿上来的福斯模型车摆在写字桌上,隐隐地发出紫色的荧光。他的书搁在书架上,着色本在书桌上。妈妈说,井井有条才能各得其所,然后想要的时候才知道放在哪里。但是现在东西的位置放错了。有东西不见了。更糟的是,还有添加的东西,那些东西你看不大出来,像是在那种写着“你能看见印第安人吗?”的图片中,如果你尽全力眯着眼睛看,才能看出一些——你第一眼以为是仙人掌的东西,其实是牙齿间紧咬着一把刀的勇士,还有其他人躲藏在岩石里,你甚至能看见一张邪恶、残忍的脸从隐蔽的马车车轮的辐条间露出来。然而你绝对看不见他们所有的人,就是这点让你感到不安。因为正是你看不见的那些人会鬼鬼祟祟地接近你,一手握着战斧,另一手拿着剥头皮的刀……
他不安地在床上动来动去,眼睛搜寻着夜灯予人安慰的光芒。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了。他非常确定。起先还没那么糟,但渐渐地……他爸爸比以前更想喝酒。有时候他会对妈妈生气,但不知道原因。他一边用手帕擦着嘴唇一边四处走动,眼神恍惚困惑。妈妈担心他,也担心丹尼。他不需要利用闪灵的能力看透她也能明白,看她在消防软管仿佛化成蛇的那天,焦急地询问他就知道了。哈洛兰先生说,他认为全天下的母亲都能稍微闪灵,她那天知道有事情发生,但不知是什么事。
他差点要告诉她,但有几件事阻止了他。他知道萨德维特的医生把东尼及东尼展示给他看的东西当成是完全
(嗯几乎啦)
正常的而不予考虑。倘若他告诉母亲软管的事,她大概不会相信他。更糟的是,她可能往坏的一面去想,说不定会认为他发疯了。他明白一点点发疯是什么意思,虽然不像对生孩子那么了解——那个妈妈一年前曾经非常详尽地解释给他听——不过足够了。
有一次在幼儿园,他的朋友斯科特指给他看一个名叫罗宾·史坦格的男孩,他正没精打采地在秋千附近闲晃,一张脸拉得老长。罗宾的父亲在爸爸的学校教算术,斯科特的爸爸在那里教历史。幼儿园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与史托文顿预备中学,或是镇外IBM的小工厂有关系。预备中学的小孩结成一伙,IBM的小孩则在另一国。当然,两个团体之间也有交情,不过自然而然地彼此的父亲认识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比较黏在一块儿。当某一群中有大人的丑闻时,几乎总是以各种激烈突变的形式传到底下孩子的耳中,但很少会传到另一群中。
他和斯科特坐在玩具火箭飞船上时,斯科特突然用大拇指朝罗宾一比,然后说:“你认识那家伙吗?”
“认识啊!”丹尼说。
斯科特倾身向前。“他爸爸昨天晚上发疯了<a id="z12" href="#bz12">[12]</a>。他们把他带走了。”
“什么?就只为了弄丢几颗弹珠吗?”
斯科特一脸厌烦。“他疯了!你知道的。”斯科特装出斗鸡眼,把舌头吐出来,两根食指在耳朵边画着大大的椭圆形轨道。“他们把他带去了疯人院。”
“哇,”丹尼说,“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他回来?”
“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斯科特阴沉地说。
那天以及隔天,丹尼听到:
一、史坦格先生曾经想用他的二次世界大战纪念手枪杀他全家人,包含罗宾在内。
二、史坦格先生喝酒时把家里砸得粉碎。
三、有人发现史坦格先生在吃一碗死掉的虫子和草,好像那是玉米片和牛奶,而且边吃还边哭。
四、史坦格先生在红袜队输掉一场重要球赛时,曾试图用丝袜勒死他太太。
最后,他烦恼到没办法把事情闷在心里,于是问爸爸有关史坦格先生的事。爸爸将他抱到膝上,向他解释说史坦格先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有些关系到他的家庭,有些关系到他的工作,有些是关于只有医生才能理解的事。他时常会突然哭泣,三天前的晚上他又开始哭泣而且无法止住,打坏了史坦格家中一大堆东西。这不是发疯,爸爸说,是崩溃,另外史坦格先生不是在疯人院,而是在疗养院。尽管爸爸慎重地解释,丹尼仍然害怕。听上去发疯和崩溃似乎毫无差别,而且无论你称呼为疯人院或是疗养院,同样都是窗户上有铁栏杆,就算你想走他们也不会让你出去。再加上他父亲,相当无辜地,只字未改地确认了斯科特的另一个措辞,让丹尼心中充满模糊尚未成形的恐惧。在史坦格先生目前住的地方,有穿白大褂的人,他们会来把你抓进车体颜色如墓石般灰而且没有窗户的货车里。车子开到你家前面的路边,然后身穿白大褂的人下车把你从家人身边带走,让你住在墙壁铺着软垫的房间里。假如你想要写信回家的话,得用可优蜡蜡笔来写。
“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他回来?”丹尼问父亲。
“博士,只要他的状况好转马上就可以。”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呢?”丹尼非常坚持。
“丹,”杰克说,“没有人知道。”
这是最严重的。这是永远——永远——永远不会的另一个说法。一个月后,罗宾的母亲带他离开幼儿园,他们搬离史托文顿,而史坦格先生没有同行。
这事发生在一年多前,在爸爸不再喝那个坏东西之后,不过是在他丢掉工作之前。丹尼依然时常想起。偶尔当他跌倒、撞到头或者肚子痛的时候,他一想要哭,脑海中就闪过这段记忆,伴随着恐惧,害怕他将无法停止哭泣,他会就这样子不断地流泪啼哭,直到他爸爸去打电话,说:“喂?这里是枫线路一四九号的杰克·托伦斯。我儿子哭闹不止,请派穿白大褂的人把他带去疗养院。没错,他发疯了。谢谢。”接着没有窗户的灰色货车就会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们会将依旧歇斯底里地哭泣的他搬上车,把他带走。他何时还能再见到妈妈和爸爸呢?没有人知道。
就是这种恐惧让他保持缄默。年纪增长了一岁,他非常确定爸爸和妈妈不会因为他把消防软管看成蛇就叫人把他带走,他理智的脑袋确信这一点,然而,每当想要告诉他们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就涌上来,如同石头般地塞满他的嘴巴,阻拦他想说的话。这并不像东尼;东尼总显得十分正常(当然,是在噩梦出现之前),他爸妈也几乎把东尼视为自然现象。出现像东尼之类的东西是由于理智,他们两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很聪明(一如他们同样认为自己很理智),可是消防软管变成蛇,或者在无人能看到的情况下,看见总统“套糖”墙壁上的血迹和脑浆,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们已经带他去看普通的医生了。那么,假设接下来穿白大褂的人有可能出现不是很合理吗?
然而,若非他确定他们会想要将他带离饭店的话,他可能迟早还是会告诉他们。他非常渴望脱离“全景”。可是他也明白这是他爸爸最后的机会,他在“全景”的工作不光是照料饭店而已,他还要在这里写文章,要从失业中恢复过来,要爱妈妈温迪。况且一直到不久前,这一切似乎都顺利地进行。只是最近爸爸开始有了麻烦,自从他发现那些文件之后。
(这个非人的地方把人变成怪物。)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向上帝祈祷过,但上帝没有回答他。万一爸爸不在这儿工作的话,他要做什么呢?他试图从爸爸的心中找出答案,但越来越确信爸爸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稍早的时候,最强有力的证据出现了。当时艾尔叔叔打电话给爸爸,说了一些自私的话,但爸爸不敢回嘴,因为艾尔叔叔可以让他失去这份工作,正如史托文顿的校长克罗莫特先生及董事会解雇他的教职一般。为了他、妈妈以及爸爸自己,爸爸非常害怕遭到解雇。
因此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无助地观察着,希望实际上根本没有印第安人,或者就算是有,他们也愿意等候更大的猎物,让这列三节车厢的小火车平安无事地通过。
但是无论多么努力尝试,他都没办法相信。
现在“全景”的情况越来越糟。
大雪即将来临,一旦下起大雪,他将失去原本已所剩无几的选项。而且下了大雪之后呢?等到大雪将他们封锁在里面,只能任由之前或许只是在戏弄他们的东西摆布的时候,该怎么办?
(出来接受惩罚!)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REDRUM。
他在床上颤抖着再次翻身。他现在可以认更多字了。明天或许他会试着召唤东尼,试着叫东尼带他去看REDRUM到底是什么,以及看看是否有任何方法能够预防。他要冒着做噩梦的风险。他非知道不可。
爸妈真正入睡许久之后,丹尼仍醒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搓着被子,设法解决远超出他的年纪所能负荷的大问题。他在夜里醒着,宛如独自放哨的卫兵。过了午夜之后不知多久,他也睡着了,只剩下风仍清醒,在星辰明亮锐利的目光下,不断地窥探饭店,呼呼地吹进山墙。
22.载货车内
我看见恶月升起。
我看见麻烦上路。
我看见地震和闪电。
我看见当今败坏的年代。
今晚别到处溜达,
否则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因为邪恶的月亮正往上升。<a id="z13" href="#bz13">[13]</a>
有人在饭店载货车的仪表板底下加装了非常古旧的别克汽车收音机,此时,从扬声筒里传出来约翰·佛格提的清水合唱团独特的歌声,声音尖细,并且由于静电的影响不大顺畅。温迪和丹尼正在前往萨德维特的途中。今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丹尼再三翻弄着手中杰克的橘色图书证,似乎非常开心,但温迪认为他看起来疲惫而憔悴,仿佛没有睡饱,单靠紧张的能量支撑下去。
歌曲结束后,广播节目主持人登场。“是的,刚才播放的是清水合唱团的歌。谈到恶月,看起来恶月很可能再过不久就会在收听得到KMTX电台的区域升起,气候将会变冷,冷到难以相信过去两三天我们曾经享有如此美好,宛如春天的天气。KMTX预报员大胆地预测说:今天下午一点以前,高气压将会撤退,由分布广泛的低气压区所取代,这块低气压会逐渐停留在KMTX的区域,在空气稀薄的高山地区。气温将会骤降,降雪应该在大约黄昏时候开始。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区域,包括丹佛都会区,预期会下冰雹夹带着雪花,或许有些路段会结冰,因为此地除了雪之外什么都没有。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地区,我们预期将会降一到三英寸的雪,而科罗拉多中部和高山地区积雪可能高达六到七英寸。公路路况咨询委员会说,假如你今天下午或晚上打算开车在山区旅行的话,请务必记得雪链管制将开始执行。另外除非必要,尽量不要外出。切记!”播报员戏谑地补充说,“多纳一行人就是这样陷入困境的。他们可没自己想的那么靠近最接近的便利商店。”
接着播出的是可丽柔的广告,温迪伸手关掉收音机。“你介意吗?”
“啊,不,没关系。”他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我想爸爸选对日子修剪那些树篱动物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温迪说。
“虽然,看起来不大像会下雪的样子。”丹尼抱着希望地补一句。
“你害怕了吗?”温迪问。她仍想着广播节目主持人拿多纳小队开的玩笑。
“不,我不觉得。”
好吧,她心想,时机到了。如果要提出来的话,要不就现在,要不就永远闭口不提。
“丹尼,”她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要是我们离开‘全景’,你会开心一点吗?如果我们不待在这儿整个冬天的话?”
丹尼低头凝视双手。“我想会吧,”他说,“会啊。不过这是爸爸的工作。”
“有时候,”温迪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爸爸离开‘全景’的话,可能也会比较快乐。”他们经过一块标示着萨德维特十八英里的路标,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开过发夹弯,将车挡换到二挡。她开下坡时绝不冒险,这些下坡把她给吓坏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丹尼问。他感兴趣地注视母亲片刻,然后摇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不呢?”
“因为他担心我们。”丹尼说,慎重地选择用词。这很难解释,他本身也不甚了解。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告诉过哈洛兰先生的小事,那个大块头孩子盯着百货公司的收音机,想要偷一台的事。那件事虽然令人苦恼,但起码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对当时只比婴儿大一点点的丹尼来说也一样。然而成人的想法总是一团混乱,每个可能采取的行动都因为考虑到后果,因为缺乏自信,因为对自己的看法,因为感觉到爱与责任,而变得不明确。每个可能的选择似乎都有缺点,有的时候他不明白缺点之所以是缺点的原因。这非常难回答。
“他认为……”丹尼又开口说,马上看向母亲。她正在专心看路,没看着他,于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说下去。
“他认为我们也许会孤单。然后他觉得他喜欢这里,这是个适合我们的地方。他爱我们,不希望我们孤单……或者难过……但是他认为就算我们现在孤单,长期来说也许没问题。你懂什么是长期吗?”
她点点头。“嗯,亲爱的。我懂。”
“他担心如果我们离开了,他会没办法找到另一份工作,那我们就只得乞讨,或其他什么的。”
“就这样而已吗?”
“不是,可是其他的全都混在一起,因为他现在不一样了。”
“对。”她几乎叹着气地说。坡度稍微减缓,她小心地换回到三挡。
“妈咪,这些不是我自己编的。我敢发誓。”
“我知道,”她说着,微微一笑。“是东尼告诉你的吗?”
“不是,”他说,“我就是知道。那个医生不相信东尼,对吧?”
“别管那个医生,”她说,“我相信东尼。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你特别的一部分,或是来自……外头别的地方,但是丹尼,我真的相信他的存在。如果你……他……认为我们应该走,我们就走。我们两个人离开,等到春天再跟爸爸会合。”
他抱着强烈的希望看着她。“去哪?汽车旅馆吗?”
“宝贝,我们住不起汽车旅馆。我们得去住我母亲那儿。”
丹尼脸上的希望消失。“我知道——”他说到一半停住。
“什么?”
“没事。”他喃喃地说。
当坡度又变陡时,她转回到二挡。“喔不,博士,别那么说。我认为,这次谈话是我们早在几个礼拜前就该做的。所以拜托,你知道什么事?我不会生气的。我不可能生气,因为这件事太重要了。跟我直说吧!”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觉。”丹尼说完叹口气。
“我的感觉怎样?”
“不愉快,”丹尼说,接着以押韵、平板的声调,把她吓了一跳。“不快、悲哀、愤慨,好像她根本不是你母亲,好像她想要吃掉你。”他害怕地望着她。“我也不喜欢那里。她老是想着自己如何比你更适合我,想着怎样才能让我离开你。妈咪,我不想去那里。我宁愿待在‘全景’,也不要去那里。”
温迪大为震惊。她和母亲之间有那么糟糕吗?天啊,假如是的话,那孩子有多么痛苦,况且他真的能看穿她们对彼此的看法。蓦地她觉得自己比光着身子还要赤裸裸的,仿佛被当场逮到她正在做猥亵的动作。
“好啦,”她说,“丹尼,好吧!”
“你在生我的气。”他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小声地说。
“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他们通过萨德维特十五英里的路标,温迪稍微放轻松,从这里之后的路况比较好。
“丹尼,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尽量诚实回答。你愿意吗?”
“愿意,妈咪。”他说,几乎像在耳语。
“你爸爸又喝酒了吗?”
“没有。”他说,强忍住紧跟在简单的否定后头涌到唇边的两个字:还没。
温迪又放松一些。她将一只手放在丹尼穿着牛仔裤的腿上,轻轻捏一下。“你爸爸非常地努力,”她轻柔地说,“因为他爱我们。而我们也爱他,对不对?”
他严肃地点点头。
她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他不是个完美的男人,但他很努力……丹尼,他非常地努力!当他……停止……他经历过非常痛苦的事,到现在依然承受着痛苦。我想要不是为了我们,他早就放弃了。我想要做对的事,但我不知道。我们应该走吗?还是留下来?简直像在选择下油锅还是跳火坑。”
“我懂。”
“博士,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试着叫东尼出现,现在马上。问他我们待在‘全景’安不安全。”
“我已经试过了,”丹尼缓缓地说,“今天早上。”
“怎么样?”温迪问,“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出现,”丹尼说,“东尼没有来。”他忽然大哭起来。
“丹尼,”她担心地说,“宝贝,别哭。拜托——”车子突然越过双黄线,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车回正。
“别把我带去外婆家,”丹尼流着眼泪说,“妈咪,拜托,我不想去那里,我想要和爸爸在一起——”
“好啦,”她温柔地说,“好啦,我们就这么办。”她从西部风格的衬衫的口袋里掏出面纸递给儿子。“我们留下来吧!一切都会很好,很顺利的。”
23.游戏场
杰克来到外头门廊上,把拉链头一路向上拉到下巴底下,眯着眼看向晴朗的天空。他的左手拿着靠电池供电的修篱机,用右手从身后口袋拉出干净的手帕猛擦嘴唇,再收起来。收音机说会下雪,纵使他可以看到远方地平线上云朵逐渐积聚,还是难以相信。
他迈步走向通往绿雕的小径,将修篱机换到另一只手里。他想,这工作不会花太长的时间,略微修整就可以了。冷冽的夜晚无疑地阻碍了树木的生长。兔耳朵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狗的两条腿长出毛毛的绿色骨刺,但狮子和野牛看起来不错。只要稍微理一下发就够了,接着就等下雪吧!
混凝土小径如跳水板一般突兀地终止,他离开小径,经过枯竭的游泳池走向碎石子路,这条小路蜿蜒穿梭在绿雕之间,最后进入游戏场。他走到兔子旁边,按下修篱机把手上的按钮,机器嗡嗡地开始平稳运转。
“嗨,兔子老弟,”杰克说,“你今天打算怎样啊?头顶修一点,再把耳朵上多余的剪掉吗?好的。嘿,你有没有听说那个旅行推销员和带着宠物贵宾犬的老太太的事啊?”
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矫揉造作又愚不可及,于是就此打住。他突然想到他不是那么喜欢这些树篱动物。他向来觉得把普通的老树篱修剪折磨成另一种东西,似乎有点反常。沿着佛蒙特的某条公路旁,有个树篱的广告牌立在陡坡上俯瞰着道路,是某家冰淇淋的广告。让大自然来叫卖冰淇淋,根本就是错的,非常荒唐。
(托伦斯,你不是受聘来研究哲理的。)
啊,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他顺着兔耳修剪,将一小撮枝条和细枝拨到草地上。修篱机发出低沉、相当令人讨厌的金属嗡嗡声,似乎所有由电池供电的装置都会发出这种声音。阳光灿烂但并不温暖,现在倒不难令人相信就要下雪了。
杰克快速地工作着,他知道当你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停下来思考经常会出错。他修整兔子的“脸”(靠得如此近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脸,但他知道隔个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光线和阴影似乎会令人联想到脸;除此之外,还需要观赏者的想象力),接着再顺着兔子的腹部迅速地移动修篱机。
修完后,他关掉修篱机,往游戏场走去,然后猛然转身以便将整只兔子尽收眼底。很好,看起来还算满意。嗯,接下来要修剪那只狗。
“不过,如果这是我的饭店,”他说,“我会把你们一整群该死的全部砍光。”他也想这么做,直接将树篱动物全部砍掉,然后在它们原本的位置重新铺上草皮,再放上半打撑着色彩华丽的阳伞的小金属桌。人们可以在夏日阳光下,到“全景”的草坪上喝鸡尾酒:野莓琴菲士、玛格丽特、粉红佳人,和所有这一类游客喜欢的甜酒。也许,再加上兰姆汤尼。杰克从背后口袋取出手帕,缓缓地擦抹嘴唇。
“振作点,振作点。”他轻声说。没什么好想的。
他正准备回去时,突然一股冲动使他改变主意,反而走向游戏场。他心想,真是有趣,你永远不懂小孩子的心。他和温迪都预期丹尼会喜欢游戏场,里头拥有孩童可能想要的一切。但是丹尼就算来过,杰克认为那孩子也没来过几次。他想如果有别的孩子一起玩的话,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
他径自进去时,栅门微微吱了一声,接着粉碎的石子在他脚下嘎吱嘎吱作响。他先到娃娃屋,这是“全景”本身完美的迷你版模型,高度到他的大腿下半部,大约是丹尼站起来的高度。杰克蹲下来望进三楼的窗户。
“巨人过来把睡在床上的你们全都吃掉啰!”他虚假地说,“跟你们的最佳信用等级吻别吧!”但这也不好笑。你想要打开娃娃屋的话,只要把它拉开就行了——有个隐藏的铰链能打开。可是内部却令人失望。虽然墙壁上了漆,但整个地方大多空荡荡的。不过当然本该如此,他告诉自己,要不然小孩怎么进得来呢?这地方夏天配备的玩具、家具不在了,大概被打包起来放进了设备仓库。他把房子阖上,听见门闩扣上时发出轻轻的咔嚓声。
他走到滑梯那边,搁下修篱机,回头望一眼车道,确认温迪和丹尼尚未回来后,爬到滑梯顶端坐下。这是大孩子的滑梯,但是宽度对他成人的臀部而言仍是紧得不舒服。他最后一次坐滑梯距离现在过了多久?二十年?似乎不可能有那么久,感觉没有那么久,但是应该有二十年,或者更久。他记得在柏林时,他大约是丹尼这个年纪,老爸带他去公园,他每一样游乐设施——滑梯、秋千、跷跷板,全都玩了个遍。之后他和老爸会吃热狗午餐,并向推推车的人买花生。他们坐在长椅上啃花生,黑压压一片的鸽子会群集在他们脚边。
“讨厌的清道夫鸟,”他爸爸说,“小杰克,你别喂它们。”但是他们两人最后还是喂了鸽子,咯咯笑着鸽子追逐花生的样子,追逐花生的那副贪婪模样。杰克认为老爸不曾带他的哥哥到过公园。杰克是老爸最疼爱的孩子,但即使如此,当老爸喝醉酒——那是常有的事——杰克还是得到该有的惩罚。不过杰克依然尽可能地爱他,即使在家中其他人都只憎恨他、惧怕他之后很久,都还敬爱着他。
他用双手撑着助推,滑到底部,但这趟滑得并不过瘾。久未使用的滑梯摩擦力太大,无法加速成令人十分畅快的速度。另外他的屁股实在过大。成年人的大脚砰的一声陷入底部的小坑,在他之前曾有无数孩童的脚同样在此着地。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看着修篱机。但是他没有走向修篱机,反而走向秋千架,秋千的状况同样令人失望。从营业季结束后,链条就开始慢慢生锈,一动就发出尖锐的叫声,仿佛极为痛苦。杰克决心春天到来时他一定要为秋千上油。
你最好停住,他劝告自己。你不再是个小孩,不需要用这个地方来证明。
可是他继续走向水泥环,这隧道对他而言实在太小了,所以他放弃,直接走向标示着庭园边界的安全围篱。他用手指勾住铁丝网,透过网眼看出去,阳光在他脸上画出交叉的阴影线,有如关在狱中的囚犯。他自己看出相似处,用力摇晃铁丝网,脸上装出惨遭折磨的表情,低声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这么玩了三次,不好玩了。该回去工作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声响。
他迅速转身,皱起眉头,觉得很尴尬,亟欲知道是否有人看见他在孩童的世界闲荡。他的视线一一点过滑梯、对角线的跷跷板,以及只有在风中晃荡的秋千。再望过去是大门及低矮的围篱,隔开游戏场与草坪、绿雕:防卫性地聚集在小径周围的狮子,弯下腰仿佛在啃草的兔子,一副准备冲刺的野牛,蹲伏着的狗。越过树篱动物再过去是果岭和饭店本体。从这儿甚至能看到“全景”西边的短柄槌球场隆起的边缘。
所有的东西都跟之前一模一样。那么为何他的脸部肌肉和手却开始颤抖,为何颈后的毛发开始竖直,仿佛背后的肌肉突然绷紧呢?
他再度眯起眼睛望着饭店,但是没有答案。饭店仅是矗立在那儿,窗户一片黑,一缕微细的烟从烟囱袅袅上升,应当是来自大厅被封着的炉火。
(老兄,你最好开始工作了,不然到时他们回来,会怀疑你这段时间到底有没有在做事。)
当然,得赶紧动工。因为快要下雪了,他得赶快修剪该死的树篱,那含在契约内。此外,他们应该不敢——
(谁不敢?什么不敢?敢做什么事?)
他开始回头走向搁在大孩子滑梯底部的修篱机,两脚嘎吱嘎吱地走在碎石子上的声音似乎异常响亮。如今连他睾丸的肌肉都开始战栗,臀部感觉又硬又重,宛如石头。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修篱机旁停住,但是没有进一步走向前拿起来。没错,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在绿雕园里。如此简单,如此显而易见,他就是没法拿起修篱机。振作点,他斥责自己,你只要修剪那可恶的兔子,有什么
(就是这点)
他的气息哽塞在喉咙。
兔子四肢趴下,正在啃草。它的腹部贴着地面。但是不到十分钟前,它还用后腿站立,他非常确定它原本的姿势,因为他才刚修过兔子的耳朵……和腹部。
他的视线立刻投向狗。刚才他走到小径上时,狗是坐直着身子的,仿佛正在乞讨糖果。而今蹲伏着,头歪向一边,修剪出的嘴型似乎在无声地龇牙咆哮。而狮子呢——
(噢不,宝贝,噢不,啊,不可能吧)
狮子更接近小径了。他右边的两只微微变换了位置,彼此更加靠近。左边那只的尾巴现在几乎突出到小径上。当他经过狮群穿过大门时,那只狮子就在右边,他相当确定当时它的尾巴是卷起来的。
它们不再是保护小径,而是在封锁小径。
杰克猛然用手遮住眼睛,再拿开,眼前的画面并没有改变。一声低微到不能算是呻吟的轻叹从他口中逸出。在他酗酒的时期,经常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然而当你是个酒鬼,你称这种现象为震颤性谵妄,就像过去优秀的雷·米兰在《醉乡遗恨》一片中,看见虫子不断从墙壁钻出来那般。
那么当你完全清醒时,这种现象称为什么呢?
这问题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尽管如此,他的心中浮现了
(称为精神错乱)
答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树篱动物,意识到在自己用手遮住眼的时候,有东西改变了。狗移得更靠近,并且不再蹲伏,姿态看来像是在奔跑,腰及腿部弯曲,一条前腿向前,另一条在后。树篱嘴巴张得更开,修剪过的枝条看起来尖锐具有杀伤力。此时他幻想自己在绿叶间也看得到隐约的眼窝,正注视着他。
它们何必需要修剪呢?他歇斯底里地想。它们根本完美无缺啊!
又一声低微的声响。他往狮子那儿看去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右边的其中一只似乎稍微超前另外一只。它的头低下,一只脚掌悄悄地几乎完全伸到低矮的围篱上。老天啊,接下来呢?
(接下来,它会跳过来狼吞虎咽地把你吃掉,就像邪恶的幼儿寓言故事里的情节)
这好像他们孩提时代玩的游戏:一二三木头人。由一人当“鬼”,背过身去数到十,其他玩伴则蹑手蹑脚地前进。当“鬼”数到十的时候,他会迅速转身,假如他逮到任何人在动的话,那些人就淘汰。剩下的人则一动也不动地保持雕像的姿势,直到“鬼”转身重新数数。他们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数到五和十之间,你会感觉到有只手在你背上……
碎石子在小径上嘎吱作响。
他猛地转头看那只狗,它已走到小路的中间,就在狮子后头,嘴巴大张打着呵欠。之前,它不过是剪成一般狗的形状的树篱,一旦你走近看就会失去所有的轮廓。但是现在杰克能看出它的外形修剪得像德国狼犬,而狼犬可是很凶狠的,你甚至能训练狼犬杀人。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左边的狮子已经一路前进到围篱旁,口鼻触碰到木板,看起来像是在对他龇牙咧嘴。杰克再向后退两步。他的头疯狂地砰砰敲着,还能感觉到喉咙干燥发紧。此时野牛移动,绕到右边,到兔子的后面去。它的头低低的,绿色的树篱角直指着他。问题是,你无法注意所有的动物。没法一次全看清楚。
他开始发出哀鸣,但由于全副精神锁定在树篱动物上,以至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出声。他的视线从一只树篱动物迅速转向下一只,试图看见它们在移动。风猛烈地吹着,使得紧密纠缠的树枝传出饥渴的咔嚓声。倘若它们抓到他的话,又会是哪种声音呢?但是当然他心知肚明,将会是咬断、撕裂和掰碎的声音。应该是——
(不不不不,我绝不相信,一点也不信!)
他啪地一下将双手放到眼睛上,紧揪住头发、前额和阵阵抽痛的太阳穴。就这样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恐惧逐渐高涨,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大吼一声将双手移开。
果岭旁边的狗坐直了身子,仿佛在乞讨食物碎屑。野牛无精打采地回头看向槌球场,一如杰克拿着修篱机走下来时的模样。兔子靠后腿站着,耳朵竖起来捕捉最细微的声响,刚修剪过的腹部露了出来。狮子群待在原地没动,站在小径旁。
他呆愣地站了好久,喉咙里刺耳的呼吸终于和缓下来。他伸手去拿香烟,抖出四根掉到碎石子上。他弯下腰去捡,用手摸找着,视线丝毫不敢离开绿雕,担心动物又会开始移动。他捡起来后,漫不经心地将三根塞回香烟包,点燃第四根,深深抽两口之后丢掉,把烟踩熄,然后走向修篱机,将机器拿起来。
“我太累了,”他说,现在似乎可以大声说出来,似乎一点也不荒唐。“承受太多的压力。黄蜂……剧本……艾尔又那样子打电话给我。不过没事的。”
他疲惫地迈步走回饭店,心里还有个角落焦躁不安地猛拉着他,想要叫他绕过树篱动物,但是他径直走上碎石子路,穿过绿雕。一阵微风呼呼作响地吹过绿雕,如此而已。整件事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吓得半死,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在“全景”的厨房里,他停下来吃两颗伊克赛锭,然后下楼去看文件,直到听见饭店载货车嘎吱嘎吱地开在车道上的细微声响。他上去迎接他们。感觉很好,看不出有必要提及他的幻觉。他吓得半死,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24.雪
黄昏。
他们在渐渐微弱的光线下站在门廊,杰克站中间,左手环着丹尼的肩膀,右手搂着温迪的腰。他们一同注视着大雪夺走他们手中的决定权。
天空在两点半之前已布满云层,一小时后开始下雪,这回你不需要气象预报员来告诉你这场雪非同小可,傍晚风开始呼啸后,不再有将会融化或吹散的雪花。起先雪以完美的直线落下,逐渐堆起的雪均匀地覆盖住一切,然而现在,开始下雪后一个钟头,风从西北方刮过来,于是雪飘向门廊和“全景”车道的侧面。庭园外的公路消失在匀整的白毯之下。树篱动物也不见了,但是温迪和丹尼回到家时,她称赞他做得很出色。你这么觉得吗?他问,但没多说什么。如今树篱全埋藏在形状不一的白色斗篷下。
说也奇怪,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思考着不同的想法,但都感受到相同的情绪:轻松。他们再也无法回头了。
“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呢?”温迪喃喃地说。
杰克将她搂得更紧。“很快的。我们进去吃晚餐好不好?外面好冷。”
她微微一笑。整个下午杰克似乎都心不在焉,而且……嗯,怪怪的。现在听起来比较像平常的他。“我无所谓。丹尼,你呢?”
“好啊!”
于是他们一同进去,留下风低沉的呼啸声持续整晚,这声音他们将会非常熟悉。片片雪花旋舞过门廊。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以来,“全景”一直都是如此正面迎接大雪,昏暗的窗户勇敢地对抗雪花,对饭店如今与世隔绝的事实完全无动于衷。或者也许它乐见这样的前景。他们三人在它的外壳里头忙着傍晚的例行事务,犹如受困在怪兽小肠里的微生物。
25.二一七号房内
一周半之后,两英尺深的积雪洁白、均匀地铺在全景饭店的庭园里。树篱小动物园的雪深及动物的腰腿;兔子,冻结在靠后腿站立的姿势,看起来好像从白色的泳池浮起。有的雪堆超过五英尺深。风不停地改变雪堆,将其雕塑成波状起伏、如沙丘般的模样。杰克两度穿着雪地鞋笨拙地走到设备仓库去拿铲子清理门廊,第三次他耸耸肩,只是简单地从门前堆积成塔的雪堆中清出一条小路,让丹尼在小路左右来回滑雪橇自娱。真正壮观的雪堆贴靠在“全景”的西侧;有的高达二十英尺,而再过去的地面被持续不断的强风吹刮得连草地都裸露出来。一楼的窗户盖满了雪,从餐厅望出去的景色在休馆日曾让杰克赞叹不已,如今却与空白的电影银幕相差无几。他们的电话通讯断了八天,厄尔曼办公室里的无线电对讲机如今是他们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
现在每天都下雪,有时候只是短暂地飘雪,撒在积雪闪闪发亮的薄硬表面上,有时候则是来真的,风低沉的呼啸声拔高成为女人般的尖叫,让即使深埋在白雪摇篮中的老饭店也令人担忧地震动呻吟。夜晚的气温不超过华氏十摄氏度,虽然厨房员工出入口旁的温度计在下午一两点偶尔会到华氏二十五摄氏度,但是持续刮着的风坚如刀刃,不戴滑雪面罩外出的话会十分难受。不过阳光照耀的日子,他们一家仍然出门,通常都穿两套衣服,并在手套外面再戴上连指手套。外出几乎成了一种瘾,丹尼的灵活飞行家雪橇的层层轨迹环绕在饭店外围。排列组合几乎无穷无尽:爸妈拉雪橇,丹尼乘坐;温迪和丹尼努力拉,爸爸边乘坐边笑(他们只有在结冰的表面上才可能拉得动他,当细雪覆盖在表面上时则绝对不可能);丹尼和妈妈一起乘坐;温迪独自一人乘坐,由她的两个男人负责拉,喷出白色的气息如拉货车的马匹,假装她比实际体重来得重。他们乘雪橇绕着屋子巡行时经常欢笑,然而风没有人性的呼啸声却是如此巨大且虚假,使他们的笑声显得渺小而勉强。
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驯鹿的足迹,有一回还看见驯鹿,一群五只动也不动地站在安全围篱下方。他们轮流用杰克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注视着它们让温迪有种古怪、不真实的感觉——它们站在覆盖住公路、深及腿部的雪中,她突然想到从现在到春天雪融之前,道路是属于驯鹿的而不是他们的。此时人类在这儿建构的东西已失效。她相信驯鹿明白这点。她放下双筒望远镜,说些要准备午餐之类的话,然后到厨房哭了一下,试着摆脱心中极为压抑的感觉,那感觉有时候突然袭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紧紧压迫着她的心脏。她想到驯鹿。想起杰克将百丽钵底下的黄蜂,放在员工出入口外面的平台上冻死。
设备仓库的钉子上挂着许多双雪地鞋,杰克为每个人找到一双合适的,虽然丹尼的那双大相当多。杰克穿着雪地鞋走得很顺,尽管他只有少年时期在新罕布什尔的柏林穿过雪地鞋,但他很快又重新学会了。温迪不太喜欢雪地鞋,光是踩着那双特大号系鞋带的扁平板子笨重地走动十五分钟,她的腿和脚踝就剧烈疼痛。不过,丹尼十分感兴趣,他认真练习好抓到窍门。他仍时常跌倒,但杰克很满意他的进步,还说到二月之前,丹尼就能在他们身边飞快地绕圈了。
这天阴沉沉的,不到中午,天空就开始降雪。收音机预报雪将会再下八到十二个小时,并颂赞降雪量——这位科罗拉多滑雪者的大神。温迪坐在卧室编织围巾,自顾自地想着,她完全清楚滑雪者如何处置那么多雪。她知道他们到底能把雪放在何处。
杰克在地下室,他下去检查火炉和锅炉。自从大雪将他们关闭在屋内后,这种检查已变成他的例行仪式。确信一切正常之后,他闲荡过拱门,将灯泡旋上,然后在他找到的老旧、布满蜘蛛网的露营椅上坐下,翻阅旧的纪录和文件,和之前一样不停地用手帕擦抹嘴唇。长期禁闭使他秋天晒黑的皮肤又白回来,当他拱肩坐着俯视泛黄、带有裂纹的纸张时,他那红金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上,看起来有点疯狂。他发现几个奇怪的东西塞在发票、提单和收据之间,令人不安的东西:一长条沾有血污的床单;一个看来像是遭到肢解、被砍得支离破碎的玩具熊。还有一张弄皱的紫色女用信纸,在有年代的麝香味底下仍残留一抹香水味,纸上以褪色的蓝墨水写了一则短笺,但并未完成:“亲爱的汤米,我在这上头没有办法如我期望地好好思考,我是指思考我们的事,当然啰,不然还有谁呢?哈哈。一直有事情妨碍我。我做了奇怪的梦,梦到有东西在夜里横冲直撞,你能相信吗?还有”就这样而已。短笺注明的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他找到一个看来似乎是女巫或巫师的手偶……总而言之,是留着长獠牙、戴着尖顶帽的玩偶,突兀地塞在一叠天然瓦斯的收据及一捆维奇矿泉水的发票中。另外还有看起来像是诗的东西,以深色铅笔潦草地写在菜单背面:“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植物在地毯底下移动。”菜单上没有日期,诗上头也没署名,假如这算作诗的话。难以理解,却极为吸引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宛如拼图里的拼图片,倘若他能找出对的相关联的拼图片,所有的东西最后就能组合在一起。因此他继续寻找,每当身后的火炉轰鸣一声开始运转时,就吓得跳起来并擦拭嘴唇。
丹尼又站在二一七号房门外。
总钥匙在他的口袋里。他仿佛吃了兴奋剂般渴望地盯着那扇门,穿着法兰绒衬衫的上半身似乎在抽搐抖动。他不成调地轻轻哼唱着。
他并不想来这里,尤其是在消防软管的事情之后。他害怕来这里。害怕自己又会去拿总钥匙,违背父亲的交代。
他想要来这里。好奇心
(会害死猫;满足感会把他带回来)
无时无刻像根鱼钩在他的脑子里,又像纠缠不清的诱惑之歌始终无法平息。况且哈洛兰先生不是说过“我认为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你”?
(你答应过的。)
(承诺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他吓了一跳,仿佛这念头来自外部,好似昆虫,发出嗡嗡的声音,轻柔地诱哄他。
(承诺注定会被打破。我亲爱的redrum,被打破。爆裂。粉碎。敲得四分五裂。出击!)
他焦躁的哼唱突然转成低沉、不成调的歌曲:“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奔向我的甜心,我亲爱的……”
哈洛兰先生不是对的吗?这不就是他始终保持沉默,容许这场雪将他们包围的原因吗?
(只要闭上眼睛,它就会不见。)
他在总统“套糖”看到的东西就消失了。还有那条蛇其实只是掉落地毯上的消防软管。没错,就连总统“套糖”的血迹都是无害的,是以前的,是早在他出生或者有记忆前就发生的事,是已经结束的事。就好像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电影。这间饭店内没有东西,真的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假如他走进这间房能向自己证明这一点的话,难道不应该去做吗?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好奇心会害死猫,我亲爱的redrum, redrum我亲爱的,满足感会把他安全无恙地带回来,从脚趾到头顶;从头到尾他都会平安无事。他知道这些景象)
(就像恐怖的图片,并不会伤害你。可是,噢,我的天啊)
(外婆,你的牙齿好大啊,那是穿着蓝胡子衣服的狼,还是蓝胡子披着狼的外衣?我真)
(高兴你问了,因为好奇心会害死猫,而满足的希望会带着他)
走到走廊,轻轻踩在丛林纠缠的蓝色地毯上。他在灭火器旁停下脚步,将黄铜喷嘴摆回架子上,接着用手指头反复戳着灭火器,心脏怦怦跳着,一边喃喃地说:“来吧,伤害我啊!来吧,伤害我啊!你这抠门的讨厌鬼。不敢做吧,你敢吗?哼?你只不过是个廉价的消防软管,什么都不会只会躺在那里。来啊,来啊!”他觉得自己虚张声势得十分愚蠢。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毕竟只是条软管,仅仅是帆布和黄铜,你可以将它劈成碎片它也绝不会抱怨,不会扭动抽搐,不会流出绿色的黏液,滴得蓝色地毯上到处都是,因为它只是管子,既不是鼻子也不是玫瑰花,不是玻璃纽扣或丝缎蝴蝶结,更不是昏睡中的蛇……而他匆匆忙忙,匆匆忙忙的,因为他是
(“迟到了,我迟到了。”白兔说。)
那只白兔。对了。现在外头游戏场边有只白兔,原本是绿色的,但现在变成白色的,仿佛有东西在下雪、刮风的夜晚一再地吓唬它,把它变老……
丹尼从口袋里掏出总钥匙,插入锁孔。
“甜心,甜心……”
(白兔正要前往槌球派对,红心皇后的槌球派对上用鹳鸟当球杆,用刺猬当球。)
他触摸钥匙,任手指在钥匙上徘徊。他的头感觉疲乏不舒服。他转动钥匙,锁簧顺利地弹开。
(砍掉他的头!砍掉他的头!砍掉他的头!)
(尽管球杆很短,但这场比赛不是槌球,这场比赛是)
(敲啊——砰!直接射进三柱门。)
“砍掉他的头头头头头头——”
丹尼把门推开。门滑顺地摆荡开来,没有嘎吱作响。他就站在一大间卧室客厅两用的套间外,虽然雪还没有积到那么高——最高的雪堆尚在二楼窗户底下一英尺处——这间房仍昏昏暗暗的,因为爸爸两个礼拜前将面西的百叶窗全关上了。
他站在门口,摸索着右手边,找到开关面板。头顶上雕花玻璃灯具里的两个灯泡亮了起来。丹尼又往里跨了一步,环顾四周。地毯又厚又软,是素雅的玫瑰色,令人感到平静。双人床上铺着白色的床罩。一张写字桌
(请告诉我:为何乌鸦会像写字桌?)
坐在那扇巨大的百叶窗旁,在饭店的营业季中持续不倦的作家
(享受愉快的时光,希望你别害怕)
应该会将欣赏到的美丽山景,描绘给回到家的亲人们听。
他往里走进房间。这里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的房间,非常寒冷,因为爸爸今天开东侧的暖气。一张书桌;一个衣柜,门敞开,露出一批饭店的衣架,你无法偷走的那种;一本基甸国际赠予的《圣经》搁在茶几上。左手边是浴室的门,一面全身镜映照着他自己脸色苍白的影像。那扇门半开着,而且——
他看着自己的替身,缓缓地点头。
没错,无论是什么东西,它就在此,在那里面,浴室里。他的替身往前走,仿佛想要逃离镜子。替身伸出手来,紧贴住他自己的手。倏地浴室门开了,替身从某个方向消失了。他往里瞧去。
一个老式长形的房间,宛如豪华的普尔曼卧车。地板上铺着细小的白色六角形瓷砖。浴室另一头有个盖子打开的马桶座。右手边是洗脸台,上方有另一面镜子,背后藏着药柜的那种。左手边是巨大的白色四爪古典浴缸,浴帘是拉上的。丹尼恍如做梦似地踏入浴室,走向浴缸,仿佛身外有东西推着他向前,仿佛这整件事是东尼带他去看的梦境之一,当他将浴帘拉开时,或许能看见美妙的东西,也许是爸爸遗忘或是妈妈弄丢的东西,某种会让他们两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于是他将浴帘唰地一下拉开。
浴缸里的女人死去很久了。她浑身肿胀青紫,胀气的腹部浮在寒冷、边缘结冰的水面上,宛如一座肥肉堆积起来的小岛。她的眼睛凝视着丹尼,又大又呆滞,宛如弹珠。她咧嘴笑着,青紫的嘴角轻蔑地向后拉。她的胸部下垂,阴毛漂浮着。冻僵的双手有如螃蟹爪,搁在陶瓷浴缸滚着花边的两侧。
丹尼尖叫起来,但声音并没有从嘴唇逸出,而是不断地向内再向内,跌落他内心的幽暗处,仿佛石头掉进井里。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步,听见自己脚跟在白色的六角形瓷砖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在这时他失禁了,尿液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浴缸里的女人坐起身来。
她仍然咧着嘴笑,大如弹珠的眼睛紧盯着他,一面坐起来,失去弹性的手掌在陶瓷上制造出断断续续的杂音,胸部晃荡着宛如年代已久的破损沙袋。她周边的碎冰破裂时,传出细微的声响。她没有呼吸。她是具尸体,而且已死去多年。
丹尼转身飞奔,冲过浴室门,他的眼睛吓得凸出来,头发直竖,活像一只马上要被变成祭祀肉球。
(槌球?或短柄槌球?)
的刺猬的毛发,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全速奔向二一七号房的正门,如今那扇门已关上。他奋力地捶门,完全没注意到门并没有上锁,只需要转动门把就能出去。突然间从他的口中发出震耳欲聋、远超过人类听觉范围的尖叫声。他只能捶打着门,听着死去的女人朝他走来,肿胀的腹部、干枯的头发、伸长的双手——浴缸里遭杀害也许经年的尸体,奇迹似的好好保存在那里。
门打不开,打不开,打不开,打不开。
蓦地他想起迪克·哈洛兰的声音,如此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意料,如此地平静,于是他闭锁的声带畅通了,开始软弱地哭泣——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紧张的情绪松弛后太过高兴。
(我认为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就像书中的图片……闭上眼睛,它们就会不见。)
他垂下眼,双手握成球状,肩膀拱起,努力地集中精神:
(那里没有东西,那里没有东西,那里没有东西,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当他开始放松,开始注意到门一定没锁,他可以出去的时候,那双经年潮湿、肿胀而有鱼腥味的手轻轻地扼住他的喉咙,蛮横地将他转过身来,迫使他直视那张死气沉沉的青紫色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