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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据李燕后来讲,于文娟告诉她,挂上电话,于文娟气得头都蒙了。严守一如此大胆地撒谎,肯定有大问题。于是又拼命拨严守一的手机,一直拨了两个小时,但次次都关机。这时脚盆里的水早凉了。于文娟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战,一双湿脚直接从脚盆里拔出来,踏到地上,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走。回过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地板上显得支离破碎。看着这支离破碎,于文娟哭了。
8
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愚蠢!”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愚蠢!”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一个寒战。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儿穿上,又将棉猴儿的帽子戴到头上。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疯子!”
那男的似乎在说:
“傻逼!”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儿,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严守一: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儿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严守一: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儿吹得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啰唆。”
于文娟仍柔声地:
“累了吧?”
严守一: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床下爱亲吻,床上爱抱头。过去这样做是为了怀孕,他哪里知道今天这样做是火力侦察呢?但严守一做贼心虚,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残味儿;但正因为心虚,又不好将于文娟一把推开。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哎哟,那什么,我得找找!”
就势推开于文娟,开始奔到客厅茶几前,在一堆书报和杂志间乱翻。这时于文娟也跟出来,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严守一:
“找什么呢?”
严守一一边翻一边支吾:
“那什么,就是那张光盘,小马老找我要,我老忘带。”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抬起头看于文娟,发现于文娟温和的脸,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严守一这时才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道事情来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在一堆书报杂志前半弯着腰,挓挲着手,嘴里有些结巴:
“那,那是谁的味儿?”
这时严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刚才在路上只顾落下车窗吹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儿,忘记了漱口。因为在河畔树丛里,他含伍月的耳唇,发现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儿,被于文娟品着了。严守一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说是晚饭吃了苦瓜,或是下午为了保护嗓子含了喉片,但它们都不是这苦法。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严守一害怕是伍月打来的,以为他还开着车在外边兜圈儿呢,于是一边掩饰内心的恐慌,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
“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严守一逼到了绝路上。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就在他手里不上不下地响着。看于文娟的手伸过来,严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只好把手机交给于文娟。在把手机交给于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来电的名字,电话不是伍月打来的,是费墨打来的。严守一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发现,费墨现在打来电话,比伍月打来还可怕。因为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赤白脸的声音:
“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耳朵里。于文娟没搭费墨的茬儿,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
“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做出懊恼和忏悔状说:
“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儿,没敢告诉你。”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可以蒙混过关。让小姐按摩,于文娟也会不高兴,也会跟他大闹一场。所谓大闹,并不是吵架,于文娟不吵架,而是一个礼拜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儿”地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
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的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蒙在那里,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于文娟:
“脱吧,我想看一看。”
严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脱的理由,但这理由一时又找不出来。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当只剩下衬衣时,他又迟疑在那里。见于文娟一直平静地在等,他终于将衬衣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严守一有些鸡胸。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
“转过身来好吗?”
严守一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刚上《有一说一》的主持台一样。他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哈秋”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这时于文娟将他脱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搂住了他的肩,他的头,像在医院里严守一昏迷时一样。于文娟先是流着泪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叫你脱衣服,就跟当众扒我的衣服是一样的。”
接着推开严守一,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乱豆一样说了一阵儿:
“严守一,我刚才已经算过了,我跟你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我嫁你的时候二十六岁,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变过心,没想到你早就变心了,我不知道伍月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变心的气,而是你变了心也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吗?我说你这么多年跟我没话,原来你早就在外边有人了,你跟我没话你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你乱搞女人我不生气,可你和别人一条心时你这是在乱搞我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因为于文娟在生活中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没说话先笑,现在突然改变了语速,把严守一吓蒙在那里。严守一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吭哧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没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没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议论过于文娟。这时于文娟又恢复了常态,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
“守一,你没我了。”
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9
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严守一一直认为,他和于文娟在一起,他不说离婚,就会跟于文娟在一起待一辈子,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离婚是于文娟提出来的,而且那么坚决。
严守一:
“你再想想,太轻易了。”
又说:
“没有几次。”
也不知是说他和伍月没有几次,还是背着于文娟搞婚外情没有几次。于文娟:
“那就把错算到我身上吧,是我太经不起打击了。你不用几次,一刀就把我捅死了。”
又说:
“离婚不是因为你,是我已经死了,知道吗?”
严守一愣在那里,发现于文娟已十分陌生。在一起过了十年,他原来不了解于文娟。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没有找出来。
10
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
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11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已经是夏天了。火车走到河北,能看到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在割麦子。一个扎花头巾的年轻媳妇,骑着一辆摩托,从田埂上开到一个收麦子的男人跟前。她从摩托后座上卸下一个纸箱,从纸箱里端出一口锅,原来是给丈夫送午饭。能看到锅里飘出的热气,但距离太远了,闻不到饭的香味儿。不过风一吹,麦浪一动,似乎闻到了一地的麦花香。这使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于文娟。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句话没有,现在离婚了,半年过去,倒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闻到麦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烧昏迷那次,于文娟在医院抱着他的头,她身上就透出这种味道。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气,没停。一春天老旱,现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下塌了半扇,问严守一怎么办。严守一:
“这还用问,扒了再砌呀。”
黑砖头在电话里:
“我也这么说,可咱奶不让哩。”
严守一:
“是不是怕花钱呀,我今天就把钱寄回去。”
黑砖头:
“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可没给你要钱的意思。”
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得早,爹又是个㤘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全是这位奶奶。记得八岁那年,严守一和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等人爬杨树掏老鸹窝。老鸹把窝搭在树梢上,别人爬半截就下来了,严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树梢。当手够着老鸹窝时,树枝“咔”的一声折了,严守一摔到地上,腿也摔折了。陆国庆等人喊叫着去找严守一他爹。老严扛着锄从山坡上跑下来,看了看严守一的腿,兜头扇了严守一一巴掌:
“我靠!”
最后是他奶奶背着他,爬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洪洞县一个看跌打损伤的老中医家,花了十五块钱,给他正了骨,打了膏药。正骨很疼。正骨回来,干粮吃完了,他奶背着他沿路到村里讨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窝头,给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经六十二岁。
和严守一一块儿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严守一便邀他一块儿做伴回山西。费墨马上摇手:
“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严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个‘打电话’,你说想见一见吕桂花,这不是个机会?”
费墨又摇手:
“说是那么说,但打电话的吕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现在她多大了?五十多岁了吧?腰一定像水桶那么粗了。‘尤物’是当年,现在不看也罢。”
严守一没有强求他。但昨天晚上,严守一正在四环路上开车,接到费墨一个电话:
“再去给我买张车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严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现在又主动申请,山西人民已经不欢迎你了。”
费墨:
“不为别的,老听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时严守一心头一热,感到了朋友的情谊。还有,一路上有费墨,就不愁闷得慌了。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儿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上次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因为手机,严守一与她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来严守一在黑板上写检查,才化险为夷。这个女教师初接触很事儿妈,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异口同声,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真像在大学对学生谈话一样,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又不耐烦了,冲口而出:
“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
“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
“换哪儿呀?”
严守一:
“晚上6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睁大眼睛,看着窗外:
“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时于文娟刚和严守一离婚,严守一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边租房子住,晚上不愿一个人待在陌生的房间,便频频接受外边的请吃。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晚上开车回来,先送沈雪回戏剧学院,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严守一下车,踉跄跌步,警察一看就急了;接着发现是严守一,又笑了:
“老严呀,在哪儿喝这么大呀?”
车外风一吹,严守一的酒劲儿又上来了,醉眼迷离,指着沈雪:
“和她。”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没对严守一发火,对沈雪发了火:
“你是他爱人吧?知道他喝酒,还让他驾车!”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夜里还在风中戳着。严守一醉中对他有些怜惜,这人要么是窝囊,要么是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长相,有点儿像三十多年前去长治三矿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着沈雪:
“哥,别说她,说我。我也知道喝酒难受,可喝难受,不喝更难受!”
没想到老警察没承他的情,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吼:
“单是难受的问题吗?我应该把你送到拘留所!”
当晚车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到了戏剧学院,严守一一边摽着腿走路,一边已昏睡过去。沈雪只好将他拖到自己宿舍,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严守一的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儿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
“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台词短训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严守一与女教师搞拍拖,都拍手称快。因为严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后的台词辅导课就顺溜许多,不再点名,不再强调课堂纪律,不再抓思想动向。两个月后,台词短训班结业,大家考试全是“优”。众人皆大欢喜,推着拥着,与沈雪合影,照了个毕业照。
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搂抱抱,已属正常。处得久了,严守一对沈雪的看法发生改变,过去觉得她像于文娟一样,或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现在开始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不是说她的话有什么道理,而是她一张口就傻不棱登,句句让人好笑。如果是《红楼梦》,她就是里面的傻大姐。但她与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烦,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种可爱。这时严守一突然明白,傻话看似傻,原来里边还有明朗的一面,乌云之中,还透出另一缕阳光。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严守一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了婚,一直认为这婚离得有些冤,本来只想风花雪月,只想解渴和消毒,没想到事情向反面发展,使自己落进了污水池;离婚的过程中,便觉得自己的心肠有些脏,现在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
“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儿来了。
严守一知道,沈雪过去谈过恋爱,男的也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拖拍两年,终于吹了。沈雪的女同事小苏告诉严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说话直,傻不棱登,换句话就是不懂事儿。严守一笑了。原来别人嫌弃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又想,天下之大,一个教台词的女教师,让她傻,她还能傻到哪里去呢?
严守一、费墨、沈雪包了一间软卧车厢。车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风景,大家聊天,倒也不心烦。费墨看来也喜欢沈雪,话有些多。手摇折扇,由北京说到石家庄,嘴一直没停。沿途每一个州县,他都能说出典故。说完窗外的,又说身下的火车;由身下的火车,不知怎么说到了电视节目,说做电视节目就像坐火车,火车里的东西不变,但车窗外的风景在变,坐着就不烦;如果老在一个车站停着,就烦了。但严守一看到窗外的麦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于文娟,没有听进费墨说的是什么。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又由火车说到这列火车开往的地方,说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气,爱吃醋,没见过世面。这时沈雪脱下袜子,半跪在严守一身边,讲了一个山西人的笑话:
“一个山西人,窝囊,出门老受气,便天天在家练俯卧撑。爹问:孩儿,你这是干啥哩?儿说:俺学电视上,练胸大肌。爹兜头抽了他一巴掌:练也白练,再练也没你姐大!……”
费墨“扑哧”笑了。这话严守一听见了,踢了沈雪一脚。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来的。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是因为伍月。伍月本来要结婚了,后来也没结成。没结成并不是因为严守一离婚,而是和伍月要结婚的那个男的,突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按说双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严守一离婚之后,又不想和伍月结婚。不想和她结婚不是因为现在又认识了沈雪,而是严守一对伍月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和伍月在一起确实能够解渴和消毒,但让他和这种女孩结婚过日子,严守一又开始感到畏惧。感到畏惧不是说因为伍月掉进过脏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想着结婚之后,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间,夜夜说脏话,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尔吃一次鲍鱼鱼翅还受用,如果将这饭搬到家里天天吃,就会感到恐惧一样,这时又开始向往家常菜和玉米子粥。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严守一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普通人,原来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但一个离婚的男人,身份就与以前不一样了;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结婚,便开始有意疏远她。何况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让沈雪再发现什么。沈雪知道他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发展到什么程度。严守一告诉沈雪,那只是一场误会;因为从长远考虑,一个阳光女孩,脏池子里的事儿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这话说给别人,鬼也不会相信,没想到沈雪信了,还怪于文娟小心眼儿,这也是沈雪可爱的另一面。但伍月并不那么容易疏远。庐山之后她疏远严守一可以,现在严守一想疏远她,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有点儿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并不是死气白赖要和严守一结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时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说的饿了想吃,渴了想喝水一样,想和严守一保持过去的关系,倒是对结不结婚并不那么在意。但越是这样,严守一越发憷,怕自己在脏水中越陷越深。于是看到手机来电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边坐着,便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正因为沈雪在身边坐着,又不好不接,那样倒显得鬼鬼祟祟。犹豫半天,接了。手机一接通,伍月就在那边发了火:
“干吗呀严守一,怎么老不接我电话?躲什么呀,谁还能吃了你?……”
严守一怕她接着说下去没轻没重,灵机一动,便在这边装傻:
“啊……说话呀,听不见!……你大声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信号不好……我在火车上,回老家!……喂……”
伍月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费墨用折扇点着严守一:
“演得真像。我都听见了,你听不见。”
严守一一边合上手机,一边不好意思笑了:
“这叫一傻治百病。”
费墨:
“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
严守一这时看了沈雪一眼,点着费墨:
“费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玄机,倒是用光脚踢了一下严守一:
“喂,严守一,到了你老家,见了你奶奶,你怎么介绍我呀?”
严守一: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膊,晃着费墨说: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
12
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儿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儿,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儿。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儿。”
待会儿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儿,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儿。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儿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账: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跷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儿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作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候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呼啦”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花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哪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儿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呵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儿正经的!”
陆国庆从镇上叫来的两个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扬扬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脂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得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儿,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儿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儿,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拉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13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窠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儿,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儿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上了㤘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奶,高兴。”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你谁呀,倒酒,喝!”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这哪儿呀?”
严守一:
“睡吧,这是家。”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没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条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在家已经待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结实。”
又指一指:
“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一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儿,一点儿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儿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后长点儿心吧!”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严守一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儿,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儿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14
两个月后,严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来,严守一他奶托人给严守一捎来一袋晒干的红枣,让他转交费墨。说这枣是家里院中那棵枣树上结的,她亲手晒干的。又说,上次看费墨脸色不好,枣能补心。费墨接到这枣,用手掂着:
“咱们这奶,别看不识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着严守一:
“我吃了这枣,责任重大。”
15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
16
冬天到了。
17
《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唯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得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些,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说着说着急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像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终极目的,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由于手机接得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译。”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唯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费老,请。”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小马,快点儿,开会呢!”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开会呢!”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又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接着对门卫交代: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玩现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儿!”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小马忙翻笔记本: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首先指着严守一: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又指众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费老,您别激动。”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你们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煽惑煽惑,如果这事儿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又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是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