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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们低着头慢慢走开了。老几开始统计鱼的产量。他想,鱼们长一两肉,他就会认识一批新来的犯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已经几年了,年年都有各种称号的犯人出现,有的称号老几熟悉,比如“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有的称号说起来绕嘴饶舌,很长的一串字眼,让老几觉得新鲜,比如“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黑手”、“林彪路线爪牙”等等。他们来了后,鱼的产量下降得更快。
接下去,犯人的称号越来越长,越来越绕口,到了有种叫做“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的犯人来到捕鱼中队的那年,湖面上的冰凿开好几个洞都捞不出多少鱼来了。
邓指气急败坏地来到现场,被凿出巨大裂纹的冰层在他急促的翻毛皮鞋下面咯吱咯吱地响。
邓指三年前升任了这个分场的政委。他还穿着当七大队六中队指导员时穿的破旧军装,披着蹭满黑油泥的将校呢大衣,但他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沉默就是暴躁。自从邓指差点毙了老几的那个夏天傍晚,老几又去过邓指家几次。在家的邓指也是另一个男人,不再用那种嫌弃在外、疼爱在内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媳妇;现在他看着女人进进出出,就像看着一个人形大疑团,眼睛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事情不算完。邓指的脸被青海湖的风和湖面上的太阳晒得越发黑暗,越发像非洲友人,浓厚的头发却突然在头顶秃了一大片。“文革”中来的犯人有一些大知识分子,议论邓指的脱发是神经系统紊乱造成的,而神经系统非常神秘,有时候内心太紧张,太抑郁,都会导致紊乱,所以民间把这种脱发叫成“鬼剃头”。老几觉得,是邓指心里一直没有消解的大疑团剃了他的头。
有一天邓指叫老几到他家去,辅导他小儿子的初级英文,晚上他送老几上马车的时候说,他希望稍微聪明点的小儿子远走高飞,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到大城市去,将来到亚非拉国家去。他不愿小儿子长大后跟他的大姐、二姐和哥哥一样,继续留在大草漠上生活。颖花儿嫁的丈夫还是个劳改农场干部,大儿子眼看也要高中毕业,也会留在劳改农场工作。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以后都跟他们父母一样,无期地伴随这样或那样的犯人过完一生。小儿子不离开这里,没有好女人会跟他,最终也会跟他爹一样,找个他妈这样的女人。老几不敢插话,不知他这一番顿悟跟他突然脱发有没有关系。
快走到马车跟前了,邓指拍拍老几的肩膀,感叹老几的好心眼,宁愿自己给毙了都不愿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受苦。老几不知该否认还是该承认。邓指心里什么都有数,连他老几不是个结巴,他都清楚。一个健全人伪装残疾,伪装二十年,邓指尊重这样的意志和毅力。他简直把老几看成了小说《红岩》里装疯的华子良,那是一个何等伟大的男人才有的意志和毅力。
“你还记得咱俩说的那些话不?我说女人明着跟你闹比暗着闹好得多?”邓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