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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请……请问费用……?”
他想自己怎么回事,见个女牙医紧张什么?结巴又严重起来。
女牙医请他明天来医院挂号,再来牙科量尺寸,做模子。
这天晚饭时间,叶干事给每个老释放犯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在押期间被扣的工资会补发一部分,这是从那笔补发工资里支出的一小部分,主要考虑到每个人刚释放都会有各种用项,所以提前给他们预支了。
老几很高兴能有这笔钱去付假牙的费用。拿了钱的老释放犯们都在商量如何花销。“你最需要买的是什么?”一个用橡皮筋做眼镜腿的老先生以粉红的牙花咬着字眼,把“什么”说成“协么”。
当老几告诉他们是假牙时,另外三个室友都乐了。他们的意思是,都到这岁数了,牙花都磨成牙了,还费那个事?说不定假牙还没有牙花好使呢!牙花嚼不烂的东西,肠胃能嚼烂,吃这么多年的油菜秸、青稞粒、七七芽,肠胃里都长了牙。老几没什么可说的。都这个岁数了,为了一个女人的眼睛不受罪而装假牙,他若把这个理由告诉他们,他们更会乐不可支。
第二天老几换了那身涤纶的新衣服,刚要抚摸一下,手掌就把料子沾起来了。再一抹,料子“啪搭”一下打了他的指尖。裤腿在他的脚踝上部飘荡,看上去他像江南的插秧农夫。不管怎样,这身衣服官方地正式地替代了他的囚服。他去了医院牙科,打好模子,走出来,迎面推来的担架车旁跟着的是颖花儿妈,虽然她围着红白黑三色长毛围巾,老几很远就把她认了出来。颖花儿妈看见老几眼圈就红了。老几立刻明白躺着的人是邓指,当然,跟他记忆里的邓指不是一个模样了。老几反身一面跟着担架车往住院部方向走,一面问安徽女人邓指怎么了。回答说刚刚做了手术,麻醉着呢。什么手术?开膛破肚的手术。女人抽泣起来。老几不再问下去,因为他知道这是个说不出名堂来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明白丈夫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到了住院部,老几轻声向一个护士打听了邓指的手术,回答又干脆又简短:肝癌。老几又拉住一个中年医生,问邓指的手术成功率多大。医生说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护士说完都忙自己的去了,把老几一人留在正午的太阳下。老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回到邓指的病房去,回去又能干什么。他走到场部小卖部,买了四瓶糖水菠萝——那是小卖部的贵族食品,送到了邓指的病房,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告别了。
一个礼拜后,他回到牙科去再次打模子,因为上次打的模子碎了一块。离开时他想起了邓指。他几乎把他作为一个患难之交想起的。这是最后的机会可以见这个患难之交了。作为患难之交,他有义务告诉邓指,自己获释了,要回到妻子婉喻那里去了。
邓指靠在床头,手里拿了本杂志,场部图书馆借来的《人民文学》。他像个瘦黄的孩子,两眼却还是不服输的。一般得绝症的人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病情的,在邓指的案例中,颖花儿妈可能是倒数第二个知道邓指病情的。所以两口子都为老几的到来、老几的获释、老几的一身可笑的新装欢天喜地。
“操,老陆拽上涤纶了?”他伸手上来。
老几正要告诉他这种鬼料子会走火,邓指的手指头已经给火星崩着了,“哎哟”了一声。于是又是一轮笑。颖花儿妈给老几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一勺红糖,催促老几趁热喝。同屋的病人见这边这么热闹,躲到外面晒太阳去了。邓指对颖花儿妈说,去买个午餐肉罐头来,中午宴请老陆。颖花儿妈欣然答应,裹上围脖走了。女人一走,邓指问老几,跟老婆通上信没有。老几说还没写信,怕婉喻一接到他的信会催他立刻回去,假牙就来不及装了。
“别跟她说你那些浪荡事,知道不?”邓指说,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