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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吃下去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把母亲的脑袋当一个婴儿摇晃拍哄。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学锋冥冥中等待的意外事物终于被等来了:婉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我假如没有在场,一定不会相信我柔弱苗条的祖母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两年来的深夜搬家使她暗中操练筋骨肌肉,在柔弱的外貌下练出了块头。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以为她羞怯或动情了,原来她是在运力,为了给丹琼致命的一下。她大概从丹琼把她的头发挤扁那一刻就开始运力了。也许更早,她内心的反抗是从丹琼说“姆妈答应了!”那句话开始的。很可能是我妈妈钱爱月说“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恶心坏了。我妈妈讲这句话有一丝女工间不碍大雅的流气,也许是这点流气触犯了我的祖母婉喻。在她心目中,哪怕就是在记忆已经褪色成为白板子的心目中,陆焉识和她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还没有等到丹琼从地上爬起来,婉喻将餐桌向前一推——推惯了红木八仙桌,推这个桌子太不算什么了,就算桌面上摆满杯盘碗盏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一发力桌子就向她的对面顺当移去。坐在我祖母对面的人有我父亲冯子烨,我母亲钱爱月,还有我那个从大西洋彼岸来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婶奶奶,他们在桌子卷土而来时来不及起身,更谈不上后退,变成了婉喻这台推土机的牺牲品,被碾到了桌子和杯盘碗盏下面。
丹琼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儿孙女吓坏了,上去抱起丹琼。丹珏赶紧上去阻拦婉喻,但这已经是个不可阻拦的婉喻了,她一扬大臂,丹珏又在地上了。冯子烨一身汤汁,大声吼叫:“用力气呀!”
丹珏一面爬起一面吼回去:“姆妈力气老大的!”
“爸爸,你怎么不动手拉牢姆妈!”子烨已经从桌子下面站起。
这是我祖父出狱以来第一次听到冯子烨叫他“爸爸”,他苍老的脸上升起一个苍凉的笑,似乎比儿子不叫他“爸爸”还伤心。
“我为什么要拉住她?”陆焉识说。
婉喻喘着气,摸着自己垮塌了的头发——那是两小时前丹琼带她和焉识到宾馆的理发店做出的发式。丹琼的请客范围很大,包括父亲母亲就餐的发式和着装,都是从头到脚一新。她做了一切准备要在这天晚上给父母包办婚姻。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地英勇不屈。比起陆焉识曾经的曲线反抗,可是要英勇多了。婉喻才不来理会一屋子的惊恐面孔,还有从惊恐下面渐渐透出来的痛心。尤其是丹琼,亮晶晶的眼泪把她的眼睛变成两颗黑色水晶,她却不让它们落下,就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没有比那笑容更能说明她心痛欲绝了。她的两个女儿以木偶的表情看看外祖母冯婉喻,又看看母亲冯丹琼。世上的母女都是冤家,她们和自己的母亲之间的冤家情结放在这个场面里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