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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欠父子便保持着他们的造型僵住了。

时光:“我不喝酒,只好开枪当干杯了。”他笑着,“蚍蜉被吓醒了吗?你的梦咋样了?”

芦焱没理他:“欠老板,欠叔,吃饭。”

时光把枪拍在桌上,那两位顿时坐下开吃。

一时很沉闷。那三人默默地吃,而时光把自己的饭菜戳着玩。

时光:“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一棵树东面躺了堆据说刚被马匪劫过的死肉,贱得很,被诨名豆爹的村民杨有牛拿浊水和洋芋擦擦就给救活了——第二天就出来个逃避战祸的何思齐,无党派无政治倾向,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共党觉得你没上进心,老派觉得你太新派,只是你那普世济人的心态还在作怪。两月后你开始在农活之余教小孩子们识字,跟督教巴东来成了死敌。”他一脸不屑的表情,“是一个身在共治区却从没去过延安的共党装过头了,还是你根本就是从那里来的?”

芦焱:“可怜,人生多少事啊,可你们不给人贴个共党标签就连上下左右都找不着。”

时光:“如果你不是共党,那我坐在这儿干什么?”

芦焱建议:“比如说,乖乖吃你那顿两块大洋钱的饭,吃完走人。”

可时光没那打算:“要点是在爬到一棵树之前你是什么。从来不去延安——连那位扮演前清僵尸的巴督教都去过延安。搞清这个,我大概就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是真货还是假货。”

芦焱沉默。

时光:“给句话成吗?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

芦焱摸摸脑袋上的伤口:“统一战线?同志?”

时光:“抱歉,我向你道歉,先生则让我向贵党表示歉意。上海的事情纯属误会,是若水和几个贪功心切的家伙搞的。我们会严惩这些破坏联合抗战的人。”

芦焱沉默着继续吃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时光:“我的歉意早已表达过了,如果我不给你水,你会渴死,而你现在甚至都有水洗澡了。如果我不给欠老板递话,你会饿死。还有,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出关?”

芦焱的筷子停了。

时光:“我决定放你出关,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芦焱看着时光:“想去哪儿去哪儿?”

时光根本没打算做出友好的表情,他又在斗机心:“对呀,活人能想到哪儿,你就能滚到哪儿,我甚至可以派人送你。”

芦焱:“那太好了。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也算不得好汉啦,可很想去长城。”

时光没好气儿地看着他,这回是他沉默了。

芦焱:“对了,那是日占区……你也能派人送吗?要不你先别跟我这废物较劲了,转身东向,把那里拿回来?”

时光忍耐着。

芦焱:“算啦。好在中国大,哪儿都可以去。我想去泰山,听说那里的石阶都已经被挑夫们踩出坑来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脚在石头上磨出坑。”

时光:“你适可而止吧。”

芦焱:“难道也在日本人那里?真见鬼啦……好吧,我想回家,可我的家也在日本人那里,这事难办。”

时光总算逮着个错处:“临潼可没被日本人占着。”

芦焱:“既然你不认为我叫何思齐,那我的家又为什么要在临潼?”

时光:“那你的家在哪儿?”

芦焱:“我有两个家,一个被日本人占着,一个是民国二十五年三月我本来想去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这几年都忘了时光。”

时光瞧了瞧芦焱,看他触自己的名讳是无心还是有意:“你好像有些很劳心的往事啊。放心吧,时光是个好医生,不过被它治过的病人都死啦。”

芦焱:“时光也是个好老师,不过它的学生还没毕业就都死啦。”

时光哈哈大笑:“好吧,希望你没死之前能想出来去哪儿。”

芦焱:“谢谢,我努力在想出来之后再死。”

时光:“那千万要好好想,别把脑袋上想出一个窟窿。”

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让。这时门闩进来,在时光身边耳语,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时光的脸色变了一下,然后起身。

时光:“现在你就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当兵的放行,天高任鸟飞,只要你没折了翅膀。”

芦焱:“家里出什么事了?”

时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凶狠,刚才唇枪舌剑时都没有这样凶狠。于是芦焱更清楚了:某种他等待的胜利已经来临。时光和门闩出去。

苍黄的土地被落日染成了金黄。而青山老家的铁路上,除了极有限的旧车皮和机车,更多的是空着的铁轨和漫漫黄土,一片萧瑟。这里是个调度站,没有人流和物流,远远的有鸣笛,四下横陈着车皮,寥寥几列货运车停在青山的身边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让青山更加蹒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让他迈两三步才迈过两根枕木间的距离。二组远远地跟着,开阔地让监视者为难,也让被监视者为难。

青山慢慢地迈着步子,像是在丈量家乡的铁路。他终于停下,在太阳将落的那一瞬间,铁轨、机车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一辆机车拖着它的煤斗车厢吞云吐雾而来,青山回身,站在铁轨边看着,神情中像是有些不大满意。然后他被机车的黑烟淹没了。

二组的人匆匆过来,他们并不是太惶急,下命令的二组甲更是有条不紊。

二组甲:“你去调车室,截停那火车。你开车盯住,防他跳车。”他交叉着两条胳臂,又画了一个圆,“你们以这里为中心,交叉搜索。所有的人,把这里包围。”

二组乙:“这老货腿脚还真不像六十多的,我看见他一晃就跳上火车头了。”

二组丙:“怎么能想出这样笨的跑法?”

二组甲:“调来跟他的人又何止几十,他偏在咱们弟兄几个眼皮下逃跑,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咱们的一桩大功劳。去吧,别乐晕头了。”

一辆车追着机车飞驰,机车开得并不快。荷枪实弹的二组们进入车站开始搜索,打开每一节车皮,探看车下方,甚至打开每一个水井盖子。二组甲站在青山消失的地方,从他这里看去,每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都有他的人。停车的信息已经传至机车,那辆机车在视野之内就停下,追赶的汽车驰入机车喷吐的黑烟。

铁路上,火光、电筒、车灯在铁道边交映,屠先生一系的人还在搜索。又来了更多的车,从车上跳下整队的人,他们用枪口,用刀,用棍子,用电筒,每一处树丛都被戳过,甚至连石头都被翻起。二组的那几个监视者站在铁路边,如临大祸的表情,有一个已经快哭出来了。

二组甲:“你不是看见他跳上火车头的吗?怎么没人?”

二组乙就是快哭的那个:“我是以为我看见……”

二组甲:“你以为我不能毙了你?”

二组乙:“是不是他跳上车头虚晃一枪又跳下来了?”

这意味着错出在追车头的丙身上,那位立刻反驳:“我追的是个人不是蚂蚱!六十多里的时速你倒跳上跳下试试?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二组甲:“先别慌!”他心慌意乱地推敲着,“我们一发现人没了,就把车站全给封了。火车头跑出不到三里地,还一直被我们盯着。周围路也全给封了,我们现在的搜查半径已经是十里地,就是放他走,这点时间也走不出十里去,而车站这一圈恨不得拉人网……”

二组丙:“你做得无懈可击……”

二组甲一巴掌扇了过去:“上边要的是人,不是你那狗屁的懈!”

时光还等不及进入教堂就向门闩发作:“怎么会跟丢?!”

门闩把电文纸递过去:“二组的回报自然是唯恐不详,你自己看。”他瞧着时光翻看电文,“一个能长年甘作巴东来那种厌物的人有多决绝呢?二组那帮家常货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盘菜,我想过去援手。”

时光看他一眼,没回话却继续翻看电文:“通篇推诿之词!二号这么擅长玩失踪,干吗非在几十号人的眼皮子底下玩?大沙锅这儿无边无际,他玩起来不是更加海阔天空?”

门闩:“你还是认死了他是虚晃一枪。”

时光:“我分不清他们的虚实。只是二号应该知道,现在没有比失踪更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了。身上有那东西的人不该玩失踪,人消失了总得再出现,再现时就是众矢之的——他总得去上海不是?”

门闩:“那你干吗放一号出关?”

时光:“因为我分不清他们的虚实,这两个人都似是而非,一个老奸巨猾,一个幼稚无知,可你真说得清哪个愚哪个智?”他转身走上教堂的阶梯,“预备好盯他的人,种子嘛,总得种到地里才知道它能不能发出芽。顺便告诉二组的人,如果五天内还没有巴东来的踪迹,那他们以后的日子里,想起大沙锅就觉得是个天堂。”

他进去。门闩站在台阶上,回望了一眼,欠记已经亮起了荧荧的灯光。

芦焱正从通铺的门里出来,小欠正在收拾碗筷。

芦焱:“欠老板,灯能给我用用吗?”

小欠从灯边退开,芦焱拿了灯,但发现小欠站在黑暗里,不舍得去点上备用的。

芦焱:“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还回来……”他欲止还言,“还有更不好意思的,你有没有绳子?我绑行李用。”

小欠:“没有。”

芦焱:“我要走了,欠老板,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如果你觉得还不解气的话,我实在点说,我就要死了。”

小欠:“有。”

这样的直白真让芦焱哑然,他接过小欠递过来的那条绳子,叹口气,拍拍小欠的肩,离开。小欠在黑暗里看着他的背影。

芦焱又一次开始捆绑他那堆破烂的行李,行李越来越破,这项工作越来越艰难。

他忽然猛敲额头,大悟:“谁见阎王的时候还带着人间的行李?”

于是他扔了那堆破烂,向着屋外嚷嚷:“欠老板,我能不能用我所有的身外之物换一个能盛水的东西?”

小欠没有回答,而芦焱躺在通铺上发呆。他想着时光临去那一瞬间凶狠的表情,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芦焱:“青山,气人是你的拿手好戏吧?如果你气他不能像气我一样,等你死到了阴间我就会抢掉你的拐杖。”

黄廓县,铁路。那个破破烂烂的调度站戒备森严,搜寻青山的人把这里当作了临时指挥所。二组甲从铁路上走过,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地图。朔风把地图吹得盖在他的脸上,他狂躁地撕扯着,他的手下帮他揭下来。

二组甲:“我们现在布置到哪里了?”

二组丙:“一直到黄河西岸,所有的铁路和公路,还盯死了我方控制区里所有的共党机构,暂时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异动。这条线上的火车已经全部停驶,我们正在搜索包括军车在内的所有……”

二组甲叹气:“有事诿过,无事表功……可现在是无事吗?”

二组乙跑过来:“时光有话,五天内找不到目标,他会让我们以后想起大沙锅来都觉得是个天堂。”

二组甲冷静地点点头:“五天。”然后他慢慢坐在地上,“那位小爷,先生从没给过谁像他那么大的权力,他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宝剑……”

三个人痛苦地蹲在车皮旁边,在风中打着哆嗦。一名手下拎着食盒过来:“组长,吃饭啦。车站外买的泡馍,祛寒……”话音未落,食盒已经被二组乙抢过来,抡一圈扔了出去。

二组乙:“我把你掰了泡了!泡馍!”

两棵树,天外山的手下收拾着马匹,马上干粮枪支弹药齐备,像要去打家劫舍。门闩带着几骑驶向军营,时光亦是荷枪实弹,卸下没两天的马匪行头又穿齐了,坐在教堂的台阶上。被他看着的欠记一片漆黑,仅有的一点灯光从通铺移动到外堂。那预示着芦焱将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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