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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从街头走过,脸上的神情像落满街头的那种湿重的落叶,显然他和叶尔孤白的僵局仍是僵局。忽然,他精神起来,因为感觉到身后有一辆汽车尾随着他。芦焱回身,拐进了旁边的弄堂。七转八转,他想象自己已经处在尾随者的后方。
走出弄堂,汽车正守在那里,司机座上坐着岳胜,没有表情。芦焱慢慢地走过去,还没近车边,已经听到一根手杖敲打着车窗沿的声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芦焱苦笑:“……爸。”
门开了,芦之苇坐在后座上,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芦焱,这个老糊涂有时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时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芦之苇:“你现在做的什么见光死的事?见了自己家车都要跑?”
芦焱:“长这么大,您的车我就坐过一次,所以……”
芦之苇:“我儿子是飞毛腿,一抬腿就天南地北。我儿子是土行孙,跺跺脚就土遁,让我以为他被黄土埋了。我儿子是穷人的救星,见天就想着他家大宅子能住百多号穷人。他能看得上他那损人利己蝇营狗苟汉奸老爹的私家车?”
芦焱讪笑:“你只是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不是汉奸。”
芦之苇打量着他:“看看再说。你只是觉得汉奸的儿子不好听吧。”
芦焱干脆岔话:“你怎么在这儿?”
芦之苇:“我要绑你的票啊!我穷疯了,有个叫花子说他挣了五十块,我就眼红得睡不着,得上叫花子嘴里抢饭碗。上车。”
芦焱上车。
车在江边停下,芦之苇看着车外黄澄澄的江面和轮船。
芦之苇:“跟我来。”
他下车,芦焱花了些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车的车门。芦之苇不耐烦地等着儿子来到自己身边。
芦之苇:“劳苦终穷,我都不知道你图个什么?”
芦焱:“我最近也许能搞清我图个什么。”
芦之苇:“我也是。”
芦焱诧异了一下,芦之苇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跟我来。”
芦之苇带着几丝愤怒在江边走,雪茄已经点着了火,他今天的愤怒绝无做作。
芦之苇:“我的儿子是个什么玩意儿?叫花子还知道别砸碎要饭的碗,叫花子还睁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饱肚子。我儿子呢?他知道不平,知道愤怒,知道离家出走,知道欺负他爸爸!然后呢?在外头被人欺成一条死狗!你倒是给我欺负个人看看哪!去欺负!快去欺负!”
老家伙咆哮到后来干脆动手,芦焱左支右搪,好在倒也不是很疼。
芦焱:“你你你这这这干什么呀?别喊!呛风!呛了江风!”
芦之苇:“呛死算完,可以省掉多少的麻烦?你老子我打拼出一个商会,你老子我为了活下去无所不为,你老子我累得像个儿子!我儿子呢?他他妈的倒成了老子!说你呢!我以为你这一晃十几年有了通天的能为,结果呢?为人所用的一个屁都不是!老朽无能!迂腐不堪!手上握着五十万的一个叫花子!”
芦焱讶然:“爸爸?……”
芦之苇:“该我叫你爸!你老子我不会打听啊!从你跟我开口我就打听!查渣打行费点劲,查叶尔孤白这种洋瘪三还不轻而易举?你以为上海是什么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险家的,是黑帮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的人的!绝不是你和叶尔孤白这种说有种又没种的!这话就是为你们这种丢人货预备的——两个学大人玩闹的小瘪三!”
芦焱:“你叫叶尔孤白小瘪三?”
芦之苇抬手就一下:“我是叫你小瘪三!”
芦焱:“就是说你能……”
芦之苇:“能什么?我贪生怕死,老胳膊老腿,不能卖狠卖打,不能白进红出。只能玩死他。现在几点?”
芦焱看了看表:“五点……下午。”
芦之苇:“九点我能让他下跪,十点我能让他磕头,不过他找不着地儿,因为老子睡啦。他跟老卞那傻闺女骗了五万零花,我跟老卞只当看小孩子玩闹。他这号人只是上海一季一换的落叶,你老子这样的才是树,才是根。”
芦焱希冀着:“你气成这样……那当然是不想玩了。”
芦之苇:“你不觉得丢人?早该成家立业的人,这样望着你老子,就好像几岁的时候,盼我扔给你一块糖。”
芦焱:“可是您从来没扔过。”
芦之苇掉头就走。
芦焱:“我……错了。”
芦之苇哼一声:“认错啦?你刚回家说的啥?”
芦焱:“我没错,可是后悔了。因为我没能让我爸看着我长大,也没能看着我爸变老。”
芦之苇稍缓和了些:“认错不值钱。你真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那我早雇百八十条壮汉每天跪着玩啦——给我点值钱的。”
老家伙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甚至回头向芦焱微笑了一下。芦焱悚然。
芦焱:“你别那么笑好吗?……我以后孝顺。”
芦之苇:“孝顺是虚的,给我个实的……你给我多少分成?叶尔孤白要多少?”
芦焱:“百分之二十。”
芦之苇吐口气:“我的个乖乖呀。”
芦焱大有同感:“太黑了也。”
芦之苇迎头给他一下:“烧香吧,你碰上好人啦!换成你老子,黑钱洗白,至少要十抽三,像这种死得不透气的死钱,给你留三成就赶紧买木鱼回家敲吧。”
芦焱哑了,好吧,知道老爸黑是一回事,听他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芦之苇:“自己说吧。雁过拔毛人留影,你是人,打算给我多少?”他在芦焱的嗫嚅中声明,“我不做蚀本生意。”
芦焱看着他老子那张厚颜无耻到发人深省的脸,拼命想琢磨出个中深义。
芦焱:“……一个子儿不给。”
芦之苇的表情一下变得凶狠,却不像是对着芦焱:“老狐狸,你是真敢给我挖坑埋雷。”他向自己的车走去,“走啦,江风伤人哪。”
芦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芦之苇:“等我百年之后留给我不屑的儿子。”
芦焱:“那你干吗要抢我的钱?”
芦之苇:“你的钱?你的钱?”他满是讥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再说一遍你的钱,你就永生不要跟我提他妈的这笔钱!”
芦焱:“我知道的!我爸嬉笑怒骂,可是顶天立地!他从小就在教我一个男人该怎么活!为生!为活!为志!为气!不是盯着每一笔蝇头之利的小钱!我知道你不过是要我照你希望的那样活,安全的,稳当的,不会头破血流的!我答应你——任何事情!”
芦之苇面对着他的车,听开始几句时还略有愧色,但后几句让他微笑。
芦之苇:“任何事?”
芦焱:“任何事!”
芦之苇:“那你去给我娶了卞子粹的傻闺女!那家伙快嫁不出去了!咱芦家就行行好,收了进门!现在上海的日子不好过,生意越来越难做,你就跟他们父女迁去香港,做他家的倒插门!”
芦焱愣到了没头没脑:“这……这叫哪儿挨哪儿呀?”
芦之苇上车:“江风伤人哪!”
芦焱:“这是你那生意场上的斗争吗?”
芦之苇心不在焉地哼哼:“老子的斗争多了去啦。江风伤人哪!”
芦焱:“我答应你!可卞融那宝贝儿……卞小姐怎么看得上我?”
芦之苇:“愿打愿挨的事,屁股着了板子再说罢。还有……”
芦焱:“你说点我想得到的事行吗?”
芦之苇又露出那副赖赖的笑容:“回去叫小家一声妈。”
芦焱:“妈的。”
芦之苇一时似乎再无更多要求,他看一眼芦焱,若有深意,然后就思虑重重地望着江水。
芦之苇:“儿子,看看江水。”
芦焱莫名其妙。
芦之苇:“人哪,就像这江水,浑浑浊浊的,啥也看不清,只管从出生那天起,就一劲流去它要去的地方。”
芦焱并不明白父亲的无奈和苍凉的心情。
芦之苇的车停在商会门外,岳胜下车,走开。芦之苇玩弄着一根雪茄,想着什么。芦天伦从商会另一侧过来,上车,把手上的衣包放在芦之苇身边,他的行为动态总是给人一种贼溜溜的感觉。
芦天伦:“老爷给二少爷定做的衣服,已经做好了。”
芦之苇:“天伦,咱们不用亲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很多年了吧?”
芦天伦:“可有些年了。”
芦之苇:“那你怎么举手投足,总有那么一种刚偷过东西的样子?还是刚才真偷了东西?谁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