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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闩:“送去前线啦。”

芦焱:“那你手上的枪呢?怎么不送走?”

门闩明显心虚:“我……短家伙用不称手,总得有支长火才好保护你们。”

芦焱:“在里弄里使那家伙?你不用瞄,枪管子一指就能把对头顶出鼻血来。”

门闩:“我……把它改装了。从侧面生焊了个镜桥,活儿糙了点,不要笑话。”

芦焱:“对着一个假公济私的人,我笑不出来。”他接茬背他的数据。

门闩愣着,一时像个要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这在他身上倒也罕见。

岳胜:“是在假公济私。”

门闩愣了一会儿:“好吧。虽然上梁正了下梁也未必就不歪……我去交公。”

芦焱:“其实我们这里都是老弱病残,需要一支大枪来保护。对不对,岳胜?”

岳胜心领神会:“对对!现在哪怕地沟里钻出只耗子来,手上拎的家伙都比我大,我真怕保护不了你们。”

门闩绷着脸:“不用装可怜,我会去跟上头申请一门土炮来保护你们。”

身后忽闻异声,是从来不玩笑的岳胜一边埋头苦写,一边用嘴模拟了他吹嘘的那门土炮。门闩拄着枪蹲在地上哑笑,他们实在是很久没欢乐过了。

回家的路上,芦焱坐在车里,一只手还抓着那只玩具。

芦焱:“我很感激芦淼。想想他留给我什么?五十万,一个吓死人的礼物。”

岳胜:“不是礼物,是麻烦。没有一分钱是属于你的。”

芦焱:“是礼物。他一定很得意,他肯定想过我接受这份礼物时的窘迫——我们家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说过我,只会莫名其妙地燃烧,只会愤怒,只会骂不公平,他觉得我是荒野里的野火,对人们没用,所以他用这五十万把我填进了炉膛——要烧,你给我像像样样为点有用的事烧。”他看着天空,“这是不是你想跟我说的话,芦淼?”

岳胜表示同意:“这么说的话,是礼物。”

芦焱:“你花了半辈子挣来的银子,整整五十万哪,我给你洗净快五万了。除了门闩那个不要脸的猫了支枪,全齐齐整整送去打日本人了。我脑子里藏着的东西,倒出来三分之二了。我瞎了三十多年,你给了我一个刻度,让我知道,做人是该有个尺码。我烧得怎么样,芦淼?”

芦焱抓着那个毛绒玩具进了家。杳无声息,连芦天伦那个讨厌货也消失了。走上楼梯时他真觉得这楼里在闹鬼。应小家站在她的老地方眺望上海的夜色。

芦焱:“我爸呢?”

应小家:“还没回来。”

芦焱忍不住看看他家那幽幽暗暗的纵深,说真的,这个时间有些地方让他都心里发毛。他把那毛绒玩具放在应小家身边的窗台上。

芦焱:“给你。”

应小家看一眼,点点头。芦焱愣了一会儿,没什么可以说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一次的默写或者洗钱后,岳胜拉着瘫成一团泥的芦焱回家。

芦焱冤魂般的声音从后座上传来:“明天晚上,我要订婚了。”

岳胜:“知道。恭喜。”

芦焱:“俩老头子非把典礼在家操办。我那未婚妻势必闹翻天,不包个舞厅把她从三岁到三十岁交的男友都请来能叫订婚?可她居然说很好,只是得由她操办。我觉得她比屠先生还要可怕。”

岳胜:“在家办安全。”

芦焱苦笑:“安全。炸弹在我屁股下坐着呢——倒车!”

岳胜一惊,立马把刚出巷口的车倒回巷子,然后一只手摸着枪,看着卞子粹和卞融的车从巷口驶过。芦焱紧张地蜷在后座上瞪着眼分析:“……她很高兴,心满意足,这表示埋我的坑已经挖好。这才中午,她居然就起床了……”

岳胜:“……她就不能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芦焱:“有了报复我的点子她高兴得睡不着觉。我没给她买她要的项链。”

岳胜:“难道她还缺一条项链?”

芦焱:“问题是我连一颗蚕豆都没给她买过。”他突然大吼,“那条项链要让前线打仗的十几个人手上没枪!”

屋里堆着许多写了洋文的纸箱和纸盒,像要搬家。最重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有几个已经打开,应小家正在伺候着芦之苇换衣服。

芦之苇:“这个儿媳定了性时倒还不错,巴巴地先把明天要用的东西送了来。你瞧她给我定做的衣服,怎么样?”

芦焱光看玄关里堆得满满半下子纸箱就知道没好:“明天要订婚了今天还瞎跑个啥。”

芦之苇:“我们家是新派的,没那些陋习。”他指着桌上的盒子,“试试你那身。”

包扎得挺像那么回事的,芦焱手齿并用地使着劲:“她的呢?”

她是指应小家,芦焱还没能给她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芦之苇:“来的都是外人,小家出头露面的干啥?”

芦焱狠瞪了芦之苇一眼:“咱家不是没那些陋习吗?”

芦之苇:“我是入得进去,跳得出来,没那些新派老派的陋习。”

芦焱真是恨得牙痒,又不忍看应小家那失望的表情,索性使暴力撕开了盒子。

里头那玩意儿让他愣住:一个假面,酷似西洋的戏剧哭脸,只是多了些芦焱将来也许长得出来的鼠须——总之很像一个总觉得亏了的奸商。

芦焱:“这什么玩意儿?”

应小家:“少奶奶……卞小姐说一般的舞会没意思,她要办个……”

芦之苇套上属于自己的那张假脸:“假面舞会。”

芦焱气恼:“订婚!一人扣一张假脸子?”

可芦之苇左顾右盼,和蔼可乐恰如土地爷,连应小家都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芦之苇:“假面很好啊。省得老子见个脸熟的都得掰出一脸笑了,省心省心。对啦,老子还能套着这张脸子在后边骂人,不亦乐乎!”

芦焱:“她根本就是在报复。”他拎起卞融给他置办的全套行头,很瘦的燕尾服,很瘦的裤子,超尖的皮鞋,“你们看看,她就是借着订婚之名,逼我穿成吝啬鬼在人前出丑弄怪。因为我没买她要的项链!”

芦之苇:“等成了家,她就知道你的小气就是她的福气,大气到以前那样一个出溜十几年,她高兴么?面具戴上看看。”

芦焱一下没反应过来:“戴着呢。”

芦之苇奸笑:“跟平时一个样!”

芦焱:“总之我是绝对不会……”

芦之苇理正衣冠:“总之你赶紧地给我把婚订了,然后跟着他们卞家去香港。你老子为办成件事能给人磕头,你就连跟没过门的婆娘开个玩笑都受不住么?”他照着镜子,“一把年纪啦,儿媳孝敬的衣服怕没几身就要看见寿服喽。”

这话倒真让人心酸,芦焱愣了一下,瞧瞧他又瞧瞧应小家。那些纸箱里多是卞融租来的面具,应小家正一个个掏出来在自己脸上试得不亦乐乎。

芦焱的打量让她觉得自己应该放下:“……好像蛮有意思的。”

芦焱叹了口气:“你玩吧,还可以拿几个到你屋里去玩。”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鬼脸,而他的父亲套着那张鬼脸在他旁边摇头摆尾。

父子两人各套一张鬼脸站在自家门前,芦焱已经穿上了卞融置办的全套行头,那根细细的领带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吊死鬼。

人群络绎而来,芦焱戳在那儿庆幸这假面让自己少了装腔作势的麻烦。而对商人卞子粹和芦之苇来说,哪怕葬礼都可能被他们变成社交场。

“章鼎器老爷!章世魁公子!”“寇天凡先生携淑妮夫人!”“杨均隆先生和雷文原先生!”

司仪在人们的寒暄笑语中喊着。熟人们多是被卞哼芦哈城隍土地一样的扮相笑到肚子疼,而卞融在门外打了个支架,挂满了假面,方便人选择自己中意的。中国人还真好这份洋热闹,戴了假脸后便寻着熟人,再一通大笑。

芦焱的身边围了几位消息灵通人士。

假面:“听说芦公子一直在大不列颠国深造?”

芦焱:“其实是苏格兰。”

假面:“啊!是那个男人穿裙子的地方吗?那里出产什么?”

芦焱拍着自己的衣服:“羊毛绒。裙子留着自用,裤子卖给我们。”

假面:“听说芦公子的生意一直做到了澳大利亚国?”

芦焱看看忙得不可开交的俩老头,不知道是哪位把自己吹成了这副神通。

芦焱:“其实是新西兰,毛利岛。”

假面:“哦,卖的什么?”

芦焱:“弓箭和标枪……”

他回过头时芦之苇那张土地脸儿正对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对他的警告:“再卖弄你那门不知所谓的功夫,我就打得你一月后还觉得戴着假脸。别当这日子老子就干不出来,你知道我不拘礼。”

芦焱:“我想不通,我爸是不近人情,可不蠢。眼下的包揽婚事就干脆是傻事,您这样恨不得拿枪逼着我到底图什么?”

芦之苇:“我什么也不图。你们现在都觉得自己太有理了,就像吃饭噎了根鱼刺,吞口饭咽下去就好,你们却要剥开自己的嗓子。”

芦焱:“你不是一向说过日子的事讲不明白,只有过了才明白,就像你没法替我吃喝拉撒。”

芦之苇不再理他:“翰亭公子对不对?活埋了你都埋不了的那股子风度,区区面具挡得住吗?”

芦焱戳在那儿,他看见了门闩。对着一帮鬼脸子,门闩茫然得很。芦焱举手。

门闩过来:“我进不去。不戴那玩意儿不让进。你们有钱人可真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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