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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真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几瓶欧阳常服用的止痛药片。思枫把药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房间已破天荒地被欧阳收拾过,他正整理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为把箱子压实一点摞上最后几本,他已经使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整理箱子。欧阳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成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你怎么办?”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的,两人都有些难堪地笑了。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哎,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表示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是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是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避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走。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被角,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翕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顶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阳眼前灭去,欧阳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阳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5
这是一家离沽宁中学不远的旅店。二楼的房间里,特务乙正拿着望远镜朝学校的方向看着。望远镜里,欧阳压低了帽子从校门里面走出来。
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正在起床的甲,“出来了!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小子已经让咱们盯毛了,这大早就出来了。”
“等会儿,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会这么鬼祟。”
“我没看出有什么两样。”
特务甲哼一声,“你看出来了就该我叫你大哥了。”
果然,从学校里又出来了第二个欧阳,这个没戴帽子,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可咱们到底跟哪一个?”
特务甲想了想,“第二个。”
临下楼他又改了主意,“第一个。他从不戴帽子干吗今天要戴?因为他是真货。”
“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是不会那么鬼祟吗?”
“猴子捡来件衣服就真当自个儿成了人。”两人匆匆下楼。
晨光从欧阳家那扇小小的气窗里射入。
欧阳睁眼,他是被思枫下床的轻微震动惊醒的,思枫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活动,欧阳又闭上了眼睛。
思枫终于在欧阳床边站住,欧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对方长久地注视,思枫很快就知道欧阳是醒着的,可她是那种很会让别人下台的人,“欧阳,该起床啦。”
欧阳大梦方觉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思枫在晨光中是如此清晰而又不真实,他一时有些愣神,那让思枫误会,“你头痛吗?”
“不,还好。”
“我要去店里了,”思枫说,“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引开了特务,我们可以保证你在沽宁是安全的,但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