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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仓田警部补又在办事处内检查了一圈,可就算水泥墙壁与地板,用来防止小偷侵入的防盗栏杆,还有那扇之前锁得好好的加厚木门都知晓事件的真相,此时也像是串通好了一样集体选择了沉默。

4

通往仓库的那扇门被从内侧上了锁,而且钥匙就插在屋内的锁孔里。而办事处的正门,别说玻璃门了,就连最外侧的卷帘门也关得严丝合缝。用来控制卷帘门升降的开关,理所当然地位于办事处室内。

“与窗户配套的防盗栏杆上未发现任何异状,玻璃门正上方的采光窗太小了,连小孩都无法通过。室内的地板则全部是水泥浇筑的。”一名刑警为大家讲述道。

“如果来客就是凶手的话,此人确实可以顺利地进入案发现场,但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没办法从这里离开的。”

品川警署的搜查系长话刚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赶紧拿过办事处的手绘图给仓田警部补看。

“不只是跟窗户配套的防盗栏杆没有任何问题,卷帘门跟木门也都关得严严实实,就连作为小隔间出入口的纸拉门都是关着的。”搜查系长接着又补充了几句。

“是吗,能在无比闷热的盛夏季节保持这么强的自我防范意识,真是难为她了。”仓田警部补看着摊开的手绘图,阴阳怪气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别忘了她可是一位借住在三层仓库里的独居女性啊。”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把配有防盗栏杆的窗户跟纸拉门也全都关上吧?”

“这是一位年轻女性应有的矜持,何况她又是公认的美女,当然会更容易被那种有偷窥癖的色狼盯上。”

“可人再怎么矜持也敌不过酷暑吧。现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加速受害者因煤气中毒而死的过程才布置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仓田警部补的快言快语中似乎带着一丝怒意,弄得搜查系长也有些不高兴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尽管他很尊敬这位警视厅巡查一课派来的青年才俊,但对方毕竟比自己年轻了十多岁,所以心底对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就在这时,岸田井刑警像是为了缓和现场尴尬的气氛一般,第一次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我还有两三件事想问一下岛根先生。”

这位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普通刑警的人,就如同仓田警部补的影子一般,从大井警署调到警视厅之后就一直与仓田警部补搭档办案。其间给才思敏捷但很容易沉溺于推理之中,因而感情用事的年轻警部补提供了许多帮助。

“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岛根先生?”

岸田井刑警的语气十分温和,微微眯着的双眼也给人一种友好而专业的印象。

“当然,尽管问吧。”

在他的引导下,岛根立刻展现出愿意继续配合调查的态度。

“请问昨天白天的时候,曾经有人来找过小河内惠美吗?”

“有的。”

“那请问是什么时候呢?”

“下午三点左右,是个年轻男人,在小河内小姐出去买刨冰的时候来到办事处。”

“请问你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吗?”

“是的,他肯定不是公司那边的人。”

“能描述一下他的大致外貌和他来访时的具体情形吗?”

“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面色苍白,体型消瘦,穿得挺时髦的,但应该是一身便宜货。看到屋里只有我在,他就向我打听‘小河内惠美是在这儿工作吗?’。我说‘她刚好有事出去了,稍微等一下应该就回来了’,但他还是回了我一句‘不用了,我会再来找她’,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当时对小河内惠美是直呼其名的吗?”

“是的,我以为他是小河内小姐的亲戚或者朋友呢。”

“小河内惠美回来之后,你把这个男人来过的事情告诉她了吗?”

“嗯,小河内小姐听了之后一脸嫌弃。”

“哦……一脸嫌弃?”

“具体来说就是碰到自己不想见的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比如被债主上门催债时那样。”

“原来如此……那么小河内惠美昨天上班的时候,神态上有表现出什么不同吗?”

“硬要说的话……她看起来好像在因为什么而担惊受怕一样。尤其是在得知那个年轻男人曾经来过办事处之后,明显变得比之前更加紧张了。我当时有调侃过她一句‘你今天看起来好像心里很没底呢’,她直接回了我一句‘毕竟离白领小姐决赛越来越近了嘛’。”

“嗯,这样看来……”

岸田井刑警以平缓而坚定的语气完成了对岛根先生的询问,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随后老练地退到位于办事处一角的沙发坐下,开始朝树脂材质的茶褐色烟斗里面塞烟草。

“这个年轻的男人很可能就是晚上的那位神秘访客。”搜查系长说道。

“感觉应该不会错了。”

仓田警部补也在一边附和道。

此刻他心中想的是:推理的大致方向基本已经敲定,案情的细节也开始逐渐浮出水面。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设法弄清小河内惠美在下午四点半之后都做过些什么,以及如何破解办事处的密室死局。只要突破这两道难关,就能确定她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他杀。仓田警部补从一开始就认为小河内惠美的死绝非偶然事故,虽然对于一名刑警而言,有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可能不太合适,但他始终坚信,小河内惠美的死,绝对全然不同于重病患者医治无效离世,或是登山爱好者遇难身亡。如果说得再极端一些,那就是小河内惠美身上并不存在自杀及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却有着充足的被害的可能。

“请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小河内惠美的?”仓田警部补开始询问药店老板。

“我想想啊……应该是八点左右。毕竟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只要抬头朝外面一看,就能瞧见位于马路对面的办事处。只要屋里的灯没灭,就能很轻松地看到小河内小姐。”药店老板不停地把因为汗水而滑下鼻梁的眼镜推回原位,回答道。

“那么你有看到小河内惠美当时在干什么吗?”

“她当时站在洗手池前,所以可能是在洗什么东西吧。当然,小河内小姐的单间四周是立着隔板的,所以隔间内的情况从我这里就不可能看得到了。”

“除此之外,你看到她做出过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这可难说了,毕竟是早就习以为常的光景啊。这就像有人突然叫你在纸上把自行车画出来,但大家平时都不会留意细节,所以都只能画出个大致的轮廓来……我说八点左右看到过她,其实也只是偶然瞥到她从隔间里出来,到洗手池洗些大概是碗筷之类的东西,然后又重新回到隔间里这样一个短暂的过程而已。”

仓田警部补一边听着药店老板做出的回答,一边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像是为了让旁边的搜查系长也能看清一样,每个字都写得特别大(见下页)。

“看来非常有必要查明这个男人的身份。”

仓田警部补在强调这一点的同时,用铅笔在图上的“宴客”二字旁画了一道线。

“我看说不定能从肉店那边查到什么线索。”

搜查系长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要想把这件案子定性为他杀,最大的难关……”

“果然还是在如何破解密室现场这一点上。”

密室这两个字始终在仓田警部补的脑海中徘徊,一刻都不肯散去。

送客人离开办事处之后,小河内惠美放下卷帘门,关好门窗,回到煤气炉边继续用餐。酒劲儿上来之后她倒地便睡,结果睡梦中手不小心碰到了电风扇,使其直吹煤气炉——这是意外身亡情况下的大致经过。

但如果小河内惠美是死于访客之手,那她应该在客人离开之前就已经醉倒在地了。随后客人关好门窗,把电风扇转向煤气炉,并迅速逃离现场。

逃离现场——

关键就在此人的逃跑路线上。太过拖沓甚至可能导致凶手自己也跟着一起煤气中毒,那么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凶手究竟是以哪种方式,又是从什么地方逃离案发现场的呢?

无论是隔间通向仓库的木门,还是正面的卷帘门,都是从内侧上锁。所以照常理来说,凶手应该也会被一起关在室内才对。

难道凶手是在屋里亲手关好所有门窗之后,化作一道青烟飞到外面去了吗?

无论怎么想……到头来都会变成意外身亡……

一道血管自仓田警部补的额头上隆起,并微微抽动着,如同蜿蜒曲折的闪电。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岸田井刑警忽然抬起了头。

“如果是赶在卷帘门还没有彻底落下之前冲出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岸田井刑警轻声说道,那些自眼角一直延伸到嘴周围的皱纹似乎变得更加松弛了。

“什么意思?”仍然低着头的仓田警部补问道。

“卷帘门这种东西,是没办法像普通的合页门一样迅速关上的,关闭时需要一小段时间,所以只要凶手有那个心思,应该可以赶在按下开关之后,卷帘门还没有完全落下来之前冲出办事处。这种事实际试一下就能知道结果,我认为应该问题不大。”

从手绘图上看,由办事处正门进入室内后,马上就能看到位于右侧墙面上的卷帘门开关。从这里只要迈三步就能来到玻璃门前,两秒怎么也够用了。就算通过玻璃门来到屋外,再从外面把玻璃门关上这个过程要耗费三秒,也只需要六秒钟的缓冲期,便足够让凶手在拨动开关之后跑出办事处了。由此可知,假如卷帘门完全关闭需要耗时至少七秒,凶手就能不受任何阻拦地逃离案发现场。

“嗯……这个说法有点意思。”

仓田警部补与搜查系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这样一来,案发现场的密室环境就被打破了。”

“是的,说白了,所谓的密室其实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只是咱们不小心漏掉了一些细节而已。”

仓田警部补像是刚好猜中了骰子的点数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感觉有戏……

仓田警部补多想现在就大声嘲笑这位企图把现场布置成密室,并将残忍杀害小河内惠美的行为伪造成一场意外的凶手。惠美被灌醉之后的睡脸,凶手颤抖着把电风扇转向煤气炉的手,凶手奔跑着关闭门窗的身影,手指虚按在卷帘门开关上时汗如雨下的脸,当然还有那双心里有鬼的眼睛。凶手这些自作聪明的行动,无比鲜明地从仓田警部补的视网膜上一幕幕闪过。

然而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药店老板突然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

“其实……我没看到任何人经过卷帘门从室内出来。”

“欸?”

仓田警部补仿佛排着长队买票时突然被人插了队的老实人一样,瞪着药店老板。觉察到办事处里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药店老板继续说道:“我是亲眼看着那扇卷帘门落下来的,但并没看到任何人从屋子里出来。”

“可以尽量说得再详细一些吗?”岸田井刑警表示。

“当时应该快九点了吧,我寻思着差不多该关门了就来到了街上。仰着头伸懒腰的同时朝街对面的办事处瞅了一眼,几乎就在那一刻,卷帘门发出启动的声音,然后开始缓缓下降。我心想确实该到洗漱休息的时候了,一直看着办事处正门,直到卷帘门完全落下。这期间我既没有看到屋里有人,更没看到有人钻过卷帘门跑到大街上来。”

这番出乎意料的发言轻而易举地掀翻了刚刚的推论,仓田警部补顿时泄了气,但仍然不甘心地问道:“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吗?”

“我敢保证没看错。”

“那在这之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接着我就开始收拾店面准备关门,弄到一半,洗完澡回来的西垣先生——就是十字路口那家烟草铺的老板——说想跟我杀两盘,我们就在门前的长凳上下起了将棋,一直玩到十点多才散,其间还被蚊子咬了好几口,基本就是这样。”

药店老板边说边把短衬裤的裤边卷起来,展示自己被蚊子叮的脓包给大家看。

“也就是说,直到晚上十点,办事处这边都没出现什么可疑的情况,对吗?”

“我也没太留意马路对面的情况,毕竟注意力基本都放在将棋上了……但如果卷帘门有动静,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会有所察觉的。”

……

忧郁的阴云再一次笼罩仓田警部补的脸庞。

至此,凶手利用卷帘门关闭的缓冲时间逃离犯罪现场的假设已被彻底推翻。

就算凶手先关闭一次卷帘门,企图等药店老板回到屋内再重新打开卷帘门逃离。也逃不过在办事处对面下了一个多小时将棋的药店及烟草店两位老板的四只眼睛。

而且,法医推测小河内惠美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所以凶手绝不可能在办事处内一直待到十点以后。

由此可知凶手一定是在卷帘门降下之前就已经逃出办事处了,照这个逻辑,按下卷帘门开关的人就应该是还在屋内的小河内惠美。也就是说药店老板刚好看到卷帘门徐徐降下时,在屋内拨动开关的那个人必定会因为煤气中毒而死。而且法医已经推测出小河内惠美的死亡时间最晚在十点左右,那时办事处内早已充满煤气,所以在卷帘门关闭后,除了拨动卷帘门开关的那个人以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办事处。

但现场只发现了小河内惠美的尸体,这意味着她就是拨动卷帘门开关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就不能将她的死定性为他杀。那么客人就只是客人,所谓的凶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小河内惠美的死只是一场偶然的意外事故罢了。

“看来是仓田先生你想太多了啊。”

搜查系长的话里不带半点挖苦仓田警部补的意思,但还是能明显听出来他因为事件性质重归意外而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之前去三河屋肉铺问话的那位刑警回来了。

“辛苦你了,有什么收获吗?”

搜查系长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已经知晓魔术奥秘所在的观众一样,少了几分期待。

“三河屋肉铺的店面不小,客流量很大,所以他们也不敢把话说死。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昨天没有成年男性顾客买过鸡肉,只有一个小男孩来过。”

刑警完成了汇报。

“没有成年男性顾客买过鸡肉?”

搜查系长边点头边偷偷瞟了仓田警部补一眼,警部补脸上流露出一丝沮丧,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

“如此说来,连曾经有男性客人拜访过小河内惠美的假设也被推翻了啊。”

搜查系长说完豁达地笑了出来。

“咱们这是连续撞进了两个死胡同。可能因为死者是一位美女,才让咱们这些平时最注重现实的人也花了很多精力在胡思乱想上吧。”

仓田警部补依旧沉默着,他站在原地,正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虚无”之中。

尽管乍看“空无一物”,但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他确信自己从小河内惠美的死中觉察到了阴谋与诡计的气息。

然而,到目前为止,每个突破口都被现实无情否决。他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只在是“虚无”中与自己较劲,这意味着他彻底失败了。

莫非还有其他盲点……?

没人知道答案,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而已,就已经让他和岸田井刑警陷在原地动弹不得。别说追查凶手了,他们甚至连这究竟是不是一起杀人案都还无法确定。

但小河内惠美肯定是被杀死的!

他的信念在无声地怒吼着。

“仓田警部补,今天我们就先撤了,这个案子我会先按‘意外致死’报上去。”

“……知道了。”

“那咱们走吧。”

说完搜查系长起身开始向外走,品川署的各位刑警纷纷跟在他身后朝门口走去,小隔间里很快就只剩下仓田警部补和岸田井刑警两个人了。

正往外走的搜查系长习惯性地比对了一下手表跟墙上石英钟的时间,然后随口说道:“岛根先生,这个石英钟刚好慢了五分钟呢。”

“还有这事?我印象中它好像不慢的啊……抱歉。”

岛根勇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尴尬地挠了挠头。

办公桌上的座机就像已经等候多时一般突然响了起来。

“……你好,是要找巡查一课的……他就在旁边。”

品川署的一位刑警把电话接起来之后,聊了没两句就把头转向仓田警部补。

“仓田先生,警视厅打来的,说是找你。”

“我是仓田……”

接过听筒之后,仓田警部补脸上的表情瞬间肉眼可见地绷紧了。“真的吗!”紧接着他口中迸出这个问句,声调异常尖厉。

岸田井刑警见状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已经在往外走的搜查系长和品川署的刑警们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每一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仓田警部补。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电话刚一挂断,搜查系长就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仓田警部补仿佛一位接受了挑战的战士,只见他双眉紧锁,声音低沉地说道:“昨晚十点,还有一位入围了白领小姐选美大赛决赛的女士身亡。那桩案子也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只能暂时定性为意外身亡。”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屋里鸦雀无声。

5

在小河内惠美因煤气中毒身亡的八月二十三日这天的夜里十点左右。

从属于优美子的二楼小房间里,突然传出像是有什么东西崩塌后重重砸在地上的巨响。

一楼天花板上的吊灯被震得剧烈摇晃,大量的尘土随之飘落下来。

优美子那个正在上初中的妹妹当时正在看书,吓得当场跳了起来,一头扑进正在熨衣服的母亲怀里,已经睡下的父亲和弟弟也在被惊醒之后爬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四个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天花板。

然而,巨响过后,屋内就没有半点声音了。

“优美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最后还是母亲没忍住,先开口问了一句,然而二楼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你去看看吧。”

父亲的声音从蚊帐里传了出来。

母亲站起身来走出房间,还没缓过劲儿来的妹妹也怯生生地跟在了她身后。爬上楼梯之后,母亲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面前的拉门。

“啊……!”

母亲这声惊恐的尖叫并未炸响,在刚要飞出口的瞬间又消失在了喉咙深处。站在楼梯中间的妹妹被吓得慌忙逃回了一楼。

优美子那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简直就像刚刚有人乱砸一通的陶器店一样。而头冲着窗户睡在地上的川俣优美子,正好被从吊棚上掉下来的旧电视和陶器砸了个正着。别说脸了,连胸口都被盖得严严实实。借着透过窗户洒进屋内的星光,只能看到蹬出淡蓝色凉被的双脚,和直挺挺摊在电视机两侧的胳膊。

左侧的吊架已经变形了,不堪重负的吊棚只剩右边还连着墙面,左侧则向地面倾斜,与天花板形成近乎四十五度的夹角。

随便谁都能想到,刚才那声巨响,肯定是原本堆放在吊棚上的旧电视和陶器一股脑儿砸到睡在正下方的优美子时发出来的。

此刻,挂在窗框上沿的风铃事不关己地响了起来,房间里充斥着蚊香的刺鼻气味。

母亲近乎疯狂地掀开凉被,推开如同残垣断壁般堆在女儿脸上的陶器和旧电视,拖着女儿的后背将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

“优美子!”

母亲喊着女儿的名字,摇了摇她的肩膀,但女儿没有回应,只有头部无力地上下颠了几下。

她的额头和脸颊都裂开了,从鼻腔和后脑勺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被褥,那张绝美的脸庞如今变得惨不忍睹。虽然眼皮还在微微抽搐,但就算四周光线昏暗,也能看出她那张青黑色的脸上已经明显露出了死相。

“快叫救护车!”

母亲冲着楼下吼道。

不久之后,警笛声由远及近。躺在担架上的优美子和她那已近疯癫的母亲,在只穿着睡衣或内裤的男男女女的围观下,被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

陶器相当硬,而且掉下来的东西里包括重量近十五斤的摆件和直径七十多厘米的挂碟,更别提那台十四寸的旧电视了。这些东西同时从离地面一米九的吊棚上掉下来,坠落时造成的冲击力和把它们举过头顶再用力砸下来没多大区别。

从优美子脸上的伤口状况来看,出事时她应该是朝左边侧躺。直径七十多厘米的大挂碟首先立着砸在了她的头上,直接造成从她的头部右侧一直延伸至右耳的撕裂伤,同时还引发了严重的内出血。在挨了这一下之后,剧痛使她本能地想从床上起身。然而吊棚上剩余的大部分陶器和旧电视一起,如同雪崩般一股脑儿地倾泻而下。在对优美子施以猛烈撞击的同时,也对她的后脑勺和前额造成了撕裂伤,并导致她的颅内出现多处内出血。

十一点零五分,川俣优美子在医院因颅内出血身亡。

医院方面提交给大森警署的死亡证明书上,死因一栏里填着“意外”二字。

大森警署的工作人员给死者家属做完笔录之后,对事故现场也就是优美子的房间进行了检查。最后将她的不幸身亡定性为“一场毋庸置疑的意外致死”事件。

这意味着,假如吊棚崩塌是人为造成的,那么凶手肯定就在优美子的四位家人之中。但优美子身为白领小姐的有力候选人之一,还刚跟大财阀的独生子订了婚,现在的她可以说是川俣家的顶梁柱。家人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对她下毒手,那肯定是疯了。

纵观事发现场,除了已经塌掉的吊棚之外,再没有其他看起来不对劲的地方了。被血染红的枕头边上,只能看到碎掉的水杯和两粒安眠药。

开着窗户入睡是优美子多年来的习惯,就算她并没有这种习惯,窗户也一定是她自己亲手打开的。不过这扇窗户是开是关跟优美子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毕竟除了长着翅膀的鸟以外,没有其他生物可以通过它进出房间。因为窗户下面就是大海,从海面往上先是高达五米的堤岸,然后还要爬上三米半的灰浆墙,才能到这扇窗的下沿。尽管窗户下方的海面上停着一艘老旧的拖网船,但人是绝不可能在不使用任何工具的情况下,沿着与海面垂直的墙面爬上来,再翻过窗户进屋的。

除了这扇窗以外,就只剩一个入口通往优美子的房间,那就是连通一楼的楼梯。但如果爬这道楼梯上二楼,就必须穿过有她父母弟妹在的起居室。因此可以排除这一假设。

那么,要是有人在当天清晨或者白天,趁死者家属从起居室离开的空当潜入川俣家中,然后迅速冲上二楼藏起来又如何呢?优美子的房间里有一个差不多一米宽的壁橱,但凶手不可能藏身其中,因为优美子就寝前会打开壁橱把被褥拿出来,届时她所发出的尖叫势必会惊动家人。即便凶手并未在事发前被发现,听到巨响后立刻冲上楼梯的母亲也该在屋里看到有外人,但她母亲没看到任何人。

由此可以判断,除了优美子本人以外,应该再没有其他人上过二楼才对。

因此,得出优美子是由于吊架不堪重负突然断裂而意外身亡的结论,应该是较为妥当的。

这就是大森警署上报至警视厅的川俣优美子意外身亡事件的大致情况。

新洞京子因车祸负伤,小河内惠美与川俣优美子意外身亡——究竟该如何处理这三起“看起来明显有鬼却又无法定性为刑事案件”的案子,着实让警视厅犯了难。

意外与刑事犯罪性质完全不同,如果将其视为刑事案件进行调查,可能会有“正常查办案件”变成“警方预设了立场”的风险。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各路新闻媒体也纷纷开始大肆发表见解,自然也没法就这么放任不管。

眼下事件仍然被定性为“意外”。煤气中毒事件最近本就发生得十分频繁,有些被当作自杀手段,有些则是纯粹的意外。车祸,以及入睡之后头上的吊棚突然塌了,然后被掉落的重物活活砸死,这些听起来更像是随时都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不幸。就算有三起事件是在同一天内发生在东京的,也只会变成三条没几行字的报道,刊载在报纸的角落。即便有读者在看报的时候偶然扫到,恐怕也会在视线掠过版面的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三起事件的三名受害者都处在同一个交际圈子内,其中的关联性就使得三起“意外”散发出了犯罪的恶臭。

1.三个人彼此认识,且有相同的目标。

2.一旦三人中有人死伤,就将影响选美大赛的最终结果,且势必会有人因此获利。

3.三个人在十天之内先后遭遇意外,其中更有两人在八月二十三日夜里相继身亡,仅仅间隔一个小时左右。这真的能用偶然二字来解释吗?

4.一旦被定性为他杀,就可能导致选美大赛被迫中止,凶手会不会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才故意制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呢?

虽然没能设立调查总部,但警视厅还是成立了一个以暗中调查为主的“特搜组”。巡查一课第一负责人手下有六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独立的办公室,却只有一组悄悄变成了“特搜组”。该小组由池田警部带领,包括警部补一名、巡查部长四名及普通刑警三名,共九名成员。

仓田警部补和岸田井刑警都被划进了“特搜组”。

6

仓田警部补一边眺望着像新硬币般闪亮的水平线,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室内依旧闷热,挂在窗框下的风铃就像死掉了似的一动不动。

“不行啊,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已经拿着从吊架上拆下来的钉子研究了半天的岸田井刑警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就像在回应仓田警部补的叹息。

刚举办完葬礼,川俣家正沉浸在阴郁的寂静之中。在堤岸边嬉闹的孩子们发出的欢笑声正一点点消散在午后的海面上。心力交瘁的母亲瘫坐在一楼的起居室里,房间里安静得听不到哪怕一丝响动。

“虽说怎么看都觉得是谋杀,但调查得越是细致深入,现有的证据就越倾向于将案件定性为意外致死。”

说罢岸田井刑警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的新生香烟,然而盒里已空空如也,于是他把烟盒搓成一团,扔出了窗外。烟盒落在停靠于堤岸旁的老旧拖网船边,弹了一下之后沉入了海中。

仓田警部补掏出烟递给搭档,同时说道:“布置得还真巧妙啊。”

“布置……”

岸田井刑警从盒里抽出一根烟,轻声嘟囔道。

“致死的凶器是放在吊棚上面的电视机和陶瓷器具,而使凶器从高处一股脑掉落的是吊棚本身,因此重点在于,凶手究竟在吊棚上做了什么手脚。”

“如果真是人为造成的,那就意味着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左右,凶手就在这个房间里。”

“但现场确实没发现陌生人。要么就是凶手耍了什么把戏,让我们误以为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

“凶手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也就是说此人很可能用了什么即便不出现在案发现场,也能把吊棚弄坏的花招。”

“这恐怕很难实现吧?”

“你是指时间上吗?”

“凶手必须把事发时间控制在受害者就寝之后,否则就算把吊棚弄坏也没有任何意义。要想设置一个能在精确的时间点让单侧吊架扭曲变形的装置,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问题是凶手不仅做到了,还没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能想到的作案手法,无非就是事先把固定吊架的钉子拔掉,或者把吊架弄出个缺口来,然而这两种方法都不能保证吊架一定会在凶手所希望的时间崩塌。几乎可以媲美魔术师在开始表演前会说的固定台词‘我绝对没动任何手脚’了。”

“但凶手肯定动过什么手脚才对。要说装在高处的吊棚因为木匠手艺不精而掉下来砸到人,那确实没什么好稀奇的。但要是受害者入睡之后,位于其脑袋正上方的吊棚突然塌掉,这其中的疑点可就大了。”

说完这些之后,意识到自己和搭档可能一直在做无用功的仓田警部补陷入了沉默。万一吊棚只是因为承受不住电视机和陶瓷器具的重量而自然崩塌,那自己绞尽脑汁试图把这场意外和阴谋诡计联系起来的行为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这简直就跟那些成绩铁定不到及格线还满心期待着放榜那天到来的应试者一样,绝对属于自欺欺人。

随后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好像不久之前刚刚体会过一次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空虚感。当时他是在开动脑筋分析小河内惠美的死因,在一阵“她果然是因为喝得太多,才在醉倒时不慎碰到电风扇,导致自己身亡”的不安从脑海中掠过的同时,心底也曾经悄然滋生出这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我是不是该尝试着换个角度去想问题呢?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岸田井刑警拿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信封,对仓田警部补说道,“藏在这块匾额的后面,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把信纸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之后,两位刑警脑袋凑到一块儿,拜读起来。笔迹十分娟秀,应该是出自女性之手。写满一张半信纸,内容如下:

我们正处于一个宣传为王的时代,如果能把握机遇,成为媒体的宠儿,别说全日本,没准连做全世界第一的女王也并非痴人说梦。即便你是个默默无名的女孩,只要勇于不顾一切地向世人展示自己所独有的东西,就能成为影视巨星。住进豪宅,甚至成为世界级富豪的妻子。哪怕将这视为一场豪赌,只要拿下最终的胜利,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大家现在只关心结果,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知名度够高,都能选上国会议员。在这个沽名钓誉的时代,只有你才配登上女性的巅峰。我热切期望你能成为这届全国白领小姐选美大赛的冠军,不然今后恐怕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所以请拼尽全力吧,千万不要辜负我这个在梦里都在期盼你夺冠的人的期待。

最后,请原谅这封略显冒昧的来信。

你的粉丝敬上

“原来是封慕名表白信啊。”岸田井刑警似乎很失望,气呼呼地说道。

“有些参考价值,先收着吧。”

仓田警部补一边宽慰搭档,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好,夹在了随身的记事本里。

正常情况下,母亲是不会跟着一起送孩子的尸体去火葬场的,两位刑警对这位可怜的母亲说了一句“请节哀”后,离开了川俣家。悲痛欲绝的她只是机械性地点了点头,直到最后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就连长年从事刑警工作,按理说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伤感场面的岸田井刑警,也在走出门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抬起头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刚沿着河边的路走了一会儿,皮鞋表面就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黄色尘土。河边的石墙上有船蛆在爬来爬去。烈焰般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一切,河面看起来就像一条金黄色的光带。

租船店的小码头上,一位头戴草帽的老爷爷正呆呆地看着两位路过的刑警。船全都租出去了,每一艘在河口附近或海面起伏的小船上,都能看到女孩子撑着的遮阳伞。

“真热啊……”

仓田警部补抬起手摸了摸已被太阳晒得如同锅底般滚烫的后脑勺。

“他们回来了。”

说罢岸田井刑警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搭档的腰窝,同时用下巴示意对方朝小巷的出口看。

一辆全新的私家车停在了桥上,身穿旧和服的优美子的父亲和看起来应该是川俣家亲戚的一对男女下了车。三个人似乎都在向坐在驾驶席上的男人致谢,那个年轻男人冷淡地摆摆手,敷衍了几句,很快便驾车离开了,仅留一阵尾气。

“那家伙就是第一汽车公司总裁的独生子。”

目送着轿车渐渐远去的岸田井刑警小声嘟囔道。

“内藤邦利对吧?”

“他不仅在遗体告别式上忙里忙外,还跟着一起去了火葬场呢。”

“我听说他跟川俣优美子已经订婚了,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怎么难过啊。”

“如果优美子只是个长相平平的女孩,这位富家子弟是断然看不上她的。内藤之所以会跟优美子订婚,不过是看上了她绝美的容貌而已。既然没什么感情可言,自然人一死就放下了。”

说到这儿,仓田警部补突然闭上了嘴,毕竟父亲一行就快走到二人面前了。

“接下来咱们分头行动吧,我去查查内藤那条线。”

“嗯……那我就去摸摸小河内惠美的底吧。”

岸田井刑警点头表示同意。眼下“特搜组”的主任和大部分成员都在以日南贸易总公司为中心,对小河内惠美的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进行调查,同时暗中对提供了关键证词的药店老板进行摸底。小河内惠美死亡当天的行动轨迹已在小组成员的努力下逐渐厘清,如今警方唯一还没涉及的,就是小河内惠美的过往,岸田井刑警便萌生出了向这方面努力的想法。

两个人在桥上暂时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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