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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受到了制裁。
一直以来,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努力做到最好。我坚信,迅速的决断才是胜负的关键,好几次我都赢在先发制人上。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必要的措施,正确的风险分析与突发情况下不惧危险的勇气一直强有力地支撑着我的决断。我让许多背地里说我只重拙速的家伙闭上了嘴,也把不断强调小心谨慎的上司逼到了绝境。我取得了卓越的成果。这份成果不仅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也让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了。
杀阿兰姆,杀森下,都是必须的。
本应不会败露,本应能够将工作完美收官,抬头挺胸地回到意义非凡的工作中去的。
然而我正在受到制裁——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二
我进入井桁商业公司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
我出生于千叶县馆山市,在东京读完大学,进入梦寐以求的井桁商业公司。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同事都希望留在日本工作,我却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去国外工作。我是家中的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所以我不必特地留在国内照顾父母,这点令我感到轻松。不过,作为社会新人,我有强烈的使命感。日本国内市场明显已经停滞不前了,唯有国外市场有生路,可国外的“尖兵”紧缺。这是我的理论。
进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了印度尼西亚分社。当时,我们公司正着手在东南亚开展一个巨大计划——资源开发。
公司打算开发天然气。据说印尼天然气的储量超过七十兆立方英尺,可谓前途无量。一想到自己将从事的是资源方面的工作,就觉得精神抖擞。
在苏哈托的领导下,与印尼政府官僚沟通的最好方式就是贿赂。起步晚的井桁商业公司为了取得开发权,必须挥金如土、四处塞黑钱。我随着前辈走访各处,看前辈低头我也低头,看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各种交际术。总之,脑中必须时刻思考到底该贿赂谁。昨天本以为最终结果对我方有利,可与我们竞争的公司才和一名高官接触了一个晚上,就突然转了风向。我被这样玩弄过无数次了。
我也碰到过好几次危险情况。反对开发的居民经常会拿着棍子、菜刀抗议,有时甚至拿枪相逼。我通过关系买了件防弹背心,每次来到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就穿上它。
用关系与金钱填平特权与腐败的坑洼路;细心消除其他公司的阻碍和当地居民的反抗;靠毅力与阿谀开创了通往天然气的道路。这就是我的工作。十年后,这个光靠嘴巴、毫无城府的年轻人当上了天然气开发组的副领导。其间,我几乎没有回过国。即使回国,也没去过机场、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连老家都只回过一次——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且,我并不悲伤。
所以,当公司领导向我下达新的委任令时,他那副同情的表情着实让我难以理解。他如此说道:
“作为天然气专家,公司打算派你去孟加拉国。头衔是开发室长,其实是部长级待遇。一旦开发有望,下回保证把你调回日本。”
我高兴地接受了委任。印尼市场基本已经走上正轨,预计今后的开发幅度会缩小。另一方面,孟加拉国被判定为南亚天然气储量首屈一指的国家,可连相关调查都没做充分。在大手町接到委任令后,第二天我就回到雅加达开始了交接工作。
这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
我的一名日籍下属已经被派到达卡的分社去了。他叫高野,比我晚四届,一脸福相,看上去很不可靠,但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证明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销售员。经询问,得知他出生于新泻的燕市。他来达卡的机场接了我。我们乘上丰田车才刚到临时办公室,空调和电脑就停止了运作。是停电了。
恰好这时刚进入雨季,办公室立刻就被不堪忍受的酷暑所笼罩。本想着停电总不能抱怨吧,可窗外的信号灯明明亮着,附近的马路上有个男人正吹着电风扇乘凉。我把孟加拉语学习手册当作扇子,一边扇一边爆发出不寻常的怒吼:
“怎么回事!只有这幢楼停电吗?!”
高野已经大致掌握了当地的情况,他含笑答道:
“这么快就被整了。”
“整?”
“被停电了哦。”
“是办公楼的房东?”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他们知道我们的室长今天上任。”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会吧,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
说着,下属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日币)的动作。
我以为自己很懂“贿赂文化”。如果是房东对房客耍点小心思那倒不奇怪,可国家基础能源企业为了骗钱竟然把基础能源给停了,简直闻所未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个不得了的国家。
“抗议是没用的,对吧?”
“对方一定会说是发生了故障。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拖一个月。”
“没办法,麻烦你了,替我送点钱过去吧。”
高野露出了疲惫的笑容说:“好的。”那一笑,包含着对沦落残酷异乡的上司的真实同情。
电只停过一次,其他的“国家基础设施”却此起彼伏地出现“故障”。电话突然打不通了;水突然停了;煤气突然断了。每当此时,高野或是公司雇的孟加拉籍员工都会去相关部门表表心意。但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受贿而谋划的,其中应该也有真的故障。即使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城市达卡,基础设施也并不完善。
此地恶劣的气候与风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为了确认搬运器材的路线,我们来到了港口城市——吉大港,在那里经历了气旋性风暴。孟加拉国风暴之强烈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我只当它和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它的风速达每秒三十米左右,这种程度的台风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好几次。不过气旋性风暴的威力远大于台风。
风暴过后,城市里的灌木凄惨地枯萎了。当地员工指着灌木,天真地笑道:
“看,这是热气所致。”
“热气?”
“风暴很热,因为我们在办公室里,所以感觉不到。”
确实,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办公室里避难。当时我觉得格外热,还以为空调又出问题了。没想到,原来外面大作的狂风是热风。
“风暴这么热吗?”
“是啊,大约有五十度,树被风吹过也会枯萎。老大你要小心哦,如果在外面经历了风暴,眼睛会瞎掉的。”
还有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国就会遭到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将没入水中……我知道这一消息,可亲眼看到还是非常震惊。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才一周时间就变成了浑浊的水面。人们划着小船通行,犹如一开始过的就是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然而看到这番场景,我的心情却十分低落。在这种地方开得动卡车吗?能搬运器材吗?能搭建钢材吗?打我进公司开始,从没如此消极过。
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资源在二十世纪初就广为人知。所以,比较浅的地方、好挖的地方都已经被开采了。孟加拉湾的海底天然气储量十分丰厚,为后来之人所觊觎,可当初的项目规模还不至于拥有能抵御狂风的海上机械设备。
于是我将视线转向东北部的低洼地带。在印度国界附近,还有一些未开发的地方。据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分裂之前的调查显示,该地没有适合开发的大规模天然气,不过当时的钻探技术还很落后,现在先进多了,过去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或许现在是时候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建一个调查组。
“我个人感觉很有希望。就数据来看,收益将会非常大。请等我的好消息!”
高野说完后,得意洋洋地向东北部出发。
冷静下来想想,我并没犯什么错,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不过这个意外带来的沉痛结果却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后的第七天,半夜里电话响了。打来电话的是调查组中的一名当地人,是个地质学专家。电话那头信号很差,他的声音发抖:
“老大,发生意外了……”
调查组乘坐的微型面包车由于轮胎陷入泥泞中,翻滚着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同车的技术组全体受轻伤,不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野和最后排的孟加拉籍员工则没那么幸运。高野被压在车底下半天之久,最终失去了坏死的左手。穆罕默德·贾拉勒由于肋骨刺伤内脏而失血死亡。
高野的手臂也好,穆罕默德的命也好,及时救治的话也许救得回来。如果我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说不定能够想到些办法。可是实际上,在达卡分社的我得到消息已经是事故发生后六小时了。
等我赶到锡尔赫特市的医院看望高野,又过了一天。截肢手术已经完成,麻药还没过去,高野昏睡着。外面下着暴雨,脏兮兮的窗户哐当哐当地晃着。躺在铁架床上的高野好像没事人似的睡着,我紧紧地握住了高野完好的右手。
“高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工作顺序给搞错了!”
作为开发目标的东北部低洼地带离达卡非常远。从锡尔赫特开车都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堵车的话时间可能还要翻倍。万一发生突发情况一定无法立即应对,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认为需要有一个能够将员工、物品、信息汇总的集聚地。
不过我以为这个集聚地可以等基本调查完工后再设置,于是便耽搁了。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事故,并及早设置集聚地,哪怕只在那里安排一名医护人员,或许事故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天色将晚,直到狭小的病房被昏暗所笼罩,我都在压低声音哭泣着。
一个月后,高野被调回日本。尽管他还没从失去手臂的阴影中走出来,可在达卡的机场,他笑着对我说:
“这样一来我终于能回到家人身边了,也并非都是坏事哦。”
“你有家庭?”
“对,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被派去了新加坡。我巴不得能尽早回去,可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在日本也有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所以我并不怪工作,只是命运不佳吧。”
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负罪感。明明他才应该被安慰,却反过来顾忌我的情绪。
由于宗教信仰不同,穆罕默德·贾拉勒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而且,分社的预算有限,连给他家属的抚恤金也不多。
高野走后,公司马上给我派了一名新下属。开发没有停止,不能放缓调查的脚步,设置集聚地动用了众多劳工。我对高野和穆罕默德的忏悔之心没有消失,但也不能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段时期,我整天瞪着地图念念有词。
集聚地必须要选一个即使是雨季也不会被淹没的地方。与达卡之间的通路被淹也没事,但必须保证开发地与集聚地之间常年畅通。另外,如果能顺利开采,与作为输出港的吉大港之间得建立输气管。考虑到维修维护等问题,这条管道也必须保证不被淹没。
政治安定也是必要条件。就像印尼的宗教对立问题一样,孟加拉国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虽然一些要求自治的武装组织最近消停了下来,但是今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得避开有少数民族的村落。综合以上这些问题,我仔仔细细地把孟加拉国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光靠地图无法百分百推测出雨季的地形变化。于是我塞了点钱给一个东北部出生的官员,让他告诉我当地的情况。
他沉默着听完我的所有条件之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
“只有这里。”
地图上有几个小字:白沙。是白沙村。
我定下了方针。
代替高野的下属名叫斋藤。虽然他和高野年纪一样,却已经向“中年肥”发展了起来。乍一看挺迟钝的,交谈后才发现原来是个聪明人,做足了孟加拉国的功课。从现状至开发上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他老家在长崎,由于和高野同一届,所以互相认识。
“高野这家伙人很好,太太也很漂亮。真可怜,或许他能保住这条命就已经算走运的了,”斋藤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这一届里还有不幸身亡的。有个家伙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还以为是发了点烧,可一眨眼的工夫就走了。室长也得注意,必须好好接受例行身体检查哦。”
这名珍贵的日籍员工该如何使用呢?让他参与地质调查还是建设集聚地?这个抉择真难。当我询问了本人之后,答案便很清楚了。
“请让我去白沙村。地质调查是技术活,我派不上什么用场。”
“明白了,去吧。”
“不过,村子里应该没人懂英语,给我安排个孟加拉语翻译吧。”
“没问题。”
我后来才知道,斋藤很有交涉经验。当我在印尼开发天然气的时候,他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他来到当时不太愿意出口给日本的渔村,凭着顽强的毅力和花言巧语,才两个月时间就确立了一条虾的进口路线。
所以在白沙村,斋藤应该没犯什么错,恐怕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官员不拿贿赂不做事,一到雨季四分之一的国土将没入水中,还有五十度的风暴来袭。可是这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孟加拉国并非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风土都能慢慢适应,只要住惯了就是个好地方。
真正成为开发障碍的是当地居民的反对——全世界都一样。
一周后,斋藤出差归来。他全身都是淤青,脸颊上贴着一大块创可贴,一只手臂绑着夹板。他告诉目瞪口呆的我: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里的人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就被杀了。”
三
据说,白沙村的村民一开始热情地接待了斋藤他们。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欢呼着把丰田车围了一圈又一圈。大人们也十分友好,问了许多来自哪里之类的问题。
“然后说我们是日本企业,想见村里的当家的。事情到这里为止都还很顺利。”
所谓当家的,和长老很相似。在孟加拉国的村落里,权力并非集中在一个村长手里。重要的事情需经过几位当家的集体讨论。和长老这个词印象不同的是,当家的并不都是老年人,而立之年的亦不罕见。
“我们被邀请到阿兰姆·阿不德这名当家的家中,他大约有五十岁,留着威严的胡子,穿着白衬衫,身体很壮,是个非常精悍的男子。我让翻译用孟加拉语向他打招呼,没想到阿兰姆对我说了句‘welcome’,之后我们不需要翻译,用英语完成了对话。阿兰姆说的是英式英语,乡音很重,不过足以和我的美式英语交流。”
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的孟加拉国有一些地方至今通用英语。上级法院使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用英语授课。阿兰姆这名当家的既然会英语,说明他是个知识分子。
“刚开始,阿兰姆很友好地给我们倒了茶。据说他在达卡生活过一段时间,还问了我达卡的现状——饭馆、新建大楼……聊了很多之后,他一脸怀念的表情。可是,当我说出我们的目的之后,情况却急转直下了。”
“你说了多少?”
“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业公司,计划开发天然气,所以希望在村里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如果在白沙村设置前线基地,那么村里的交通量就会增加。正式开发后,卡车便会络绎不绝地开进来。到时候,噪声问题和交通事故都无可避免。可是斋藤好像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补偿方面呢?”
“我想等他们问了再回答。”
我点了点头,他并没做错。
“那就不是金额没谈拢喽?”
“不,阿兰姆他……”斋藤闭上了嘴,拼命回忆了一番,慎重地说道,“他知道我们是为了开发而来,便态度骤变。”
我叹了口气,我明白这一天总会到来。与规模无关,开发必定会遭到当地居民的反对。可我没料到这次开发从一开始就受挫。
“他叫我滚,可我还在很勉强地继续交涉,现在想想不该这么做。后来阿兰姆用孟加拉语喊了一句什么,男人们便马上都进了屋子。接下去就是私刑环节了。翻译当即就跑了,那些男人听不懂英语,所以我无法辩解什么。如果阿兰姆不阻止他们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
和这番话的内容相反,斋藤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我也遭遇过好几次危险的情况,如果自己被打得浑身淤青,我没自信能如此冷静。通过此事能看出斋藤作为交涉员的资历很深。
可即使是这位斋藤,也没能说服阿兰姆·阿不德。真麻烦。
“好,难为你了。今天你先去医院好好看病,这种夹板根本不管用。”
让斋藤离开后,我仰望天花板,恶狠狠地骂了句:“妈的!”凭我长年从事资源开发工作的直觉,这场纠纷还会拖很久。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都很准。
白沙村完全拒绝交涉,不管是孟加拉人还是日本人,他们决不允许井桁商业公司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接到报告说村民们没有武装起来,但报告不可信。既然他们的态度如此强硬,如果我们随意接触,只会徒增伤者而已。
我想是否还有其他可以建据点的地方,于是重新研究了一番。可越研究越发现没有其他选项。如果只是建前线基地,其他村子也可以。可开发一旦上了轨道,输气管是必定要经过白沙村的。也就是说,早晚得拉拢那个村子。
半夜,我坐在办公桌前,喃喃道:
“这要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是开发强有力的后援。虽然需要贿赂,可面对居民的反对,有警察或军人来帮忙镇压。孟加拉国的情况不同,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这里的政府根本不理我们,所以无从下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斋藤提出了辞呈。
“为什么?这里不能没有你!”
“对不起!”
斋藤的断臂依旧吊在脖子上,他向我低下了头。
“告诉我理由,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解决!”
斋藤脸上一贯的气定神闲消失了,他阴郁的双眼一直低垂着。这可不是一张耐得住长时间交涉的脸。
“其实,昨天我被抢劫了。”
“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负着伤吧。在白沙村也经历了非人的待遇,我已经受够了!请放过我,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所以你要放弃工作?”
“室长……”斋藤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看到他那愤怒与胆怯交织的眼神,我说不出话来。“我不想重蹈高野的覆辙,我要回日本。”
达卡并不是个治安非常差的地方。虽然不算好,但和普通的发展中国家差不多。斋藤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可是,我没能挽留住丧失希望的他。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一定会痛骂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毅力,作为一名白领,上了职场就要做好再也见不到父母的准备等。可他说出高野的名字,瞬间就将我的嘴堵住了。
公司没有马上派代替斋藤的人过来。就算公司再怎么期待孟加拉国开发事业的进展,也不能不停往这边送人。尤其是在开发停滞的当下。
如果能解决的话,我真想亲自去趟白沙村,下跪也好怎么都行。肩负着室长使命的我不可能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长期留守达卡,白沙村的交涉工作只能交给孟加拉籍员工,可他们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村子,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大,不行。无法交涉。那个当家的好像真的不想要钱。”
孟加拉籍员工说完,难以理解般地耸了耸肩。
原本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在孟加拉国,由于宗教信仰无法公开喝酒,也几乎买不到酒。可我开始泡起了吧,去专门向外国人开放的酒吧。虽不曾喝得烂醉,却渴望能消遣消遣。
某一晚,我上完厕所洗手时,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我愕然了。那是一张疲惫的脸,是一张完全衰老的脸……
我未婚。在日本的人际网只有关系不怎么好的兄弟和十几年没见的同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既没爱好也不懂得怎么玩。可我并不认为这种人生是不幸的。在散布全球的井桁商业公司的员工里,有比我从事的工作还重要的吗?我确保天然气被运往日本,转化成电力。电力产业是国家命脉。为此我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我不后悔。
没想到这样的我竟然被一个小小的村落给难住了。悔恨与焦急交织,映在镜中的表情变得扭曲可怕。
天气渐渐转凉了,十一月十四日,情况发生了转变。
开发室开始有些昏暗之际,我收到了一封信。收件人地址是用孟加拉语写的,收件人姓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英文:TO JINGHENG CO。寄件人的信息全是孟加拉语。我思索了一会儿,幡然醒悟。我拿着信跑到贴在开发室墙壁上的地图那里进行核对,没错,这封信来自白沙村!
我甚至来不及找剪刀就撕破了信封。信的内文也是用极不熟练的英语写成的:
COME ALONE DAY15.IMPORTANT CONFERENCE.
十五号,一个人来,重要协商。
白沙村终于主动与我们联系了。自从斋藤被殴打之后,白沙村的人甚至不允许我们接近村子。所以我方的诚意只能靠孟加拉籍员工不停打电话传达。所谓诚意,当然也包括了对孟加拉国居民而言天价的补偿金,现在终于显现出效果了。信上约我前去见面的日期是明天。因为邮局的原因导致信来晚了,没有准备的时间,也可以说其实正正好好。
我怀疑过这封信是不是假的。恐怕写这封信的人不是白沙村当家的阿兰姆·阿不德。阿兰姆能与斋藤用英语对话,很难想象一个对话毫无障碍的人不会书写。孟加拉国的传统是每个村里不止一名当家的。这封信也许是不太会英语的别的当家的或普通老百姓寄来的。有一种可能性是:这个人能够抱着本字典写信却无法打电话表述。
不管怎样,就算这封信是假的,我也必须得去。
其实这个时机很不巧,有几个原因。首先,我和很难约见的能源局高官约了今天下午会面,而且十五号还有例行的身体检查。能源局高官虽然是个关键人物,却并非至关重要的那位,换个时间也无妨。身体检查嘛……管它呢。
让我一个人去也很不妙,我几乎不懂孟加拉语。不过,只要有孟加拉语学习手册,我多少能进行一些对话,斋藤也说阿兰姆会英语。
“看来每个困难都可以克服。”
自言自语完,我马上展开了行动。迅速的决断力与行动力是这十五年里千锤百炼出来的。我把接下去的工作交给了公司里的其他员工,拼命往铝箱子里塞起高额纸币。以防万一,我带着在印尼常穿的防弹背心,跳上加满油的旅行车。在收到信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白沙村了。
由于我很清楚雨季的道路情况,因此事先就有心理准备,这条通往白沙村的道路必定是非常艰苦的。可没想到霜季的当下,路上竟是如此顺畅。既不热也不冷,没有一块泥泞,也不至于因为干燥的尘土飞扬而扰乱视野。
而且,现在是收割大米的季节。途经好几个村庄,有孩子和大人一起勤劳收割的村子,也有完成收割洋溢着幸福的村子。金黄色的田园里稻穗随风飘扬,隔着车窗看到这番景象,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国家很美。
当晚,我来到锡尔赫特,订好酒店,与在达卡就联系好的导游会合。信上写让我一个人去,我丝毫没有打破这个约定的打算,因为我明白,这次必须拿出点诚意。可实际问题是,我几乎不认识锡尔赫特往下的路。虽然白沙村在地图上的位置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脑中,但如果不想走弯路的话,还是需要一个导游。只要在快到村子时打发走导游,就不算违反约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