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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印尼的工作,我学会了几项特技。首先是怎么也吃不坏的肚子,其次是在哪里都能睡得着。就算酒店的床硬得不敢恭维,我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我就离开了锡尔赫特。我开的是自己的旅行车,导游开的一看就知道是辆旧款铃木车。很可惜,我们的马力完全不同。只要稍微踩一下油门,就可能撞上前面带路的导游。这样反而令我神经紧张,开得很累。低洼地带的路缓缓地起伏着,当大地尽头出现星星点点的褐色建筑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前头的导游慢慢停下车,对下了车的我说:“那就是白沙村。”
“到这里就可以了。”
导游点点头,刚刚还很和善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
“先生,你要小心。那个村子,现在很危险。”
“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白沙村的情报。我忍住想尽早进入村子的心情,询问起导游。可是导游不会用英语组织复杂的语句。他有些着急地用孟加拉语嘀咕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右手握拳。
“阿兰姆,”左手也握拳,“其余当家的。”
然后导游粗鲁地互击双手。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殴打斋藤的阿兰姆确实是很有威望的当家的,可白沙村并非万众一心。一定有反对阿兰姆的人,虽然不知道是明争还是暗斗,但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分歧……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要是被卷入内部斗争就危险了,不过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谢谢,你帮了我很多。”
说完,我将超出事先约定金额的纸币塞入他手中。目送着回锡尔赫特的铃木车,我拍拍脸颊,给自己打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不将此地拿下,别说日本了,就连达卡我都不回。
白沙村和孟加拉国的其他村子相比,没什么两样。屋顶是用类似茅草的植物捆扎铺成的,墙壁用的是竹子。村子边上有一片大叶树林,大叶子随风摇摆。门口的荫处和墙边站着些孩子,下了车的我能感受到他们目不转睛的视线。斋藤说孩子们见到他十分兴奋,可现在他们却不安地从远处看着我。他们一定是被教育过不准接近那些日本人。
终于,三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们被晒得黢黑,表情十分严肃,言下之意是并不自愿欢迎我。他们没有携带武器,这点让我安心不少,突然拿枪抵着我拿我做人质也并非毫无可能。我勉强听懂他们用孟加拉语说了句“过来”。
他们把我带到村里一座特别小的房子里,挥手示意我进去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是间空置房,没有任何家具,连地板都没铺。泥土地上盖着条毯子,墙壁缝隙中漏进几道光线。然后,我看见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先来之人。
此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一回头便向我露出了笑容,我马上发现这副表情是人为训练出来的。他身材修长,黑发,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在交谈之前我就察觉到,这不是日本人吗?
“你好。”
我向他问好,他站了起来。
“你好,我是OGO印度开发科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业公司的伊丹先生吧?”
很没面子的是,我没能立刻回应他。
OGO是法国的能源企业。OGO的人竟然在白沙村,我完全没有预料到。OGO在印度有分社,在孟加拉国应该还没有。
而且,森下明显是个日本人。他讲话的语调一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还带有些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口音。OGO竟然往孟加拉国派遣日籍员工,真是太意外了。
再加上森下看出我是井桁商业公司的人,让我备受打击。我没有对方的情报,对方却知道我。
我的脸上可能不自觉地显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有一瞬间,我捕捉到森下的笑容里带有侮辱之意。
他说:
“你感到惊讶也很正常。伊丹这个名字我是从村民那儿听到的,他们说今天邀请了我和另一位井桁商业公司的伊丹先生。”
“哦,原来如此。”
只要发出声音,马上就能恢复平静,同时也有了观察对手的余裕。森下这个男人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嫩得很。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听说你们OGO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孟加拉湾上。”
“真厉害,原来你早有耳闻。”
“在印尼的时候,我经常听到这种传言,不过也仅止于传言。但既然看到你在这里,那就说明……”
森下把我的话接了过去:
“说明我们对陆地上的天然气也有兴趣。我们知道井桁商业公司看中了这块地方,好像很有希望,所以公司派我过来。没想到和你在这样的情况下首度见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东北部的开发起步晚,我不认为我们公司能够垄断经营。我知道其他公司早晚会参与进来,可是对于别人已经出手的事后知后觉,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照理说我应该能及时察觉到印度企业有所动作的,看来回达卡后有必要调整收集情报的方式了。
森下来到白沙村的理由毋庸置疑。一定是OGO发现白沙村是块开发要地,于是主动接近,却惨遭拒绝。
“收到信了?”
我简洁地询问道,这句话里包含着“是不是收到一封让你单独前来的信”之意。森下点点头。
“是的。”
把两家竞争公司一同喊来做什么?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不过感觉很不好。森下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慢慢地坐到地毯上,之后一言不发。
我们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刚才把我带来这里的几个男人回来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懂了“阿兰姆”“当家的”这两个词。我偷偷瞧了眼森下,他马上明白了我不懂孟加拉语。
“他们说,当家的阿兰姆马上就来。”
OGO派来的人不需要翻译,自己就是个懂语言的谈判家。在人才这方面,我们公司确实棋差一着。
待会儿再想该怎么应付OGO吧,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进来。
斋藤说过,阿兰姆是个精悍的男人。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换一种形容。他有棱有角的眼窝里,鲜明地并存着残酷与理性。这种人我以前见过。白沙村的当家人阿兰姆·阿不德,令我想起了战士。
很显然,他并不欢迎我们。不过他还是用英语如此开场:
“欢迎,你们可以放轻松点。”
说完,他盘腿坐下。
他依次看看我和森下。光是坐在森下旁边,就能感觉到他完全被镇住了。
“我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我叫阿兰姆·阿不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没想到会邀请你们来此地,要不是受到其他当家的所托,可能我们根本不会见面。”
阿兰姆的声音深沉而有力。他说着带口音的英语都这么铿锵,要是说孟加拉语的话,一定更有说服力吧。他突然看着我。
“斋藤先生的伤怎么样了?”
我情不自禁收了收下巴。
“他的手臂断了,不过应该能治好。”
“是吗?我命令手下将他赶出去,而不是打他。可能是我没讲清楚,抱歉。”
“……”
“不过——”阿兰姆加强了语气,“不可以把他的负伤当成单纯的不幸,应该视为一种警告。今天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明白。”
我答道,随后咽了口口水。至少和他对上话了,接下去可以试着进行交涉。
“不过,听完斋藤的报告,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抗拒我们。我们并不打算从你那里夺取什么,我们的目标是几小时车程外的无人区地底下的东西。”
阿兰姆点点头。
“我知道天然气的事。”
“没错,就是天然气。巴基斯坦政府曾经做过调查,认为在能够钻探的深度下没有天然气。不过我们一定可以。为了钻探,我们需要燃料,还需要稳定的供电和电话。食物和水也必不可少,医药品也是。如果没有的话,我们无法安心工作。
“我们并不是在要求你们免费提供这些物资,只是希望能有个放置的场所。希望你们能借一块这附近空着的地方给我们。当然,我们会付钱,会支付合适的补偿金。斋藤应该也告诉过你这些吧……”
“伊丹先生!”阿兰姆用低沉的声音盖住了我的话——这是霸道、强劲的声音,“不是钱的问题。”
森下说:
“那么请问你是在担心土地吗?如果你认为我们会像当年的英国人一样抢夺土地,那你多虑了。所有的事宜都会写在合同上,规定一个期限,期满后我们会把一切都完璧归赵的。”
阿兰姆瞪大了眼睛。
“撒谎!”仅仅两个字,就让森下紧紧地闭上了嘴,“的确,集聚地或许能还给我们,但你们挖的是天然气吧?要把天然气运回你们的国家,得接输气管去港口。所以说归还土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错吧?”
森下没能作答。也就是说,OGO把天然气的运输想得太乐观了。我必须得拿下这一分。
“井桁商业公司一旦挖到天然气,为表诚意一定绕过白沙村排输气管。”
如果绕过这里,建设费与维修费都将提高,可能还会遭到洪水毫不留情的袭击,但我认为现在只能妥协。可阿兰姆还是摇头。
“我只是指出了森下先生所言不实,请不要以为只要改变排气管的路线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公司当然也可以保证不让排气管经过这里……”
森下为了掩饰失败赶紧补充道,可阿兰姆根本不理他。
通过这些对话,我揣测着阿兰姆。他具有领袖魅力,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在村里做当家的,他更适合成为一名政治领袖。另外,他不是个草率的人,但反过来,他也不是不听取别人意见的倔强之人。
既然他拒绝了井桁,也拒绝了OGO,那么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我必须得把他的理由套出来,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向前倾。
“你不关心钱,应该也不单单是土地的问题。我不能就这样被拒绝,然后回去。请务必告诉我理由,是这个村子比较特殊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想警告你们而已。”
“阿兰姆先生,我并没有擅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了一封邀请信才赶来的。也许这并非你本意,可是我收到以村子的名义寄来的信是既定的事实。既然这样,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是不是太虚情假意了?”
阿兰姆首度垂下了视线。我越说越激昂:
“如果是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如果明白问题无法解决,那我只能放弃。我将撤销申请,从此再也不踏足此地!”
接下去只能看他如何回应了。阿兰姆闭上眼睛,像是在冥想。
等了很久,阿兰姆缓缓张开眼睛,说道:
“好,那我告诉你吧。”
他讷讷而言。
“我曾经在英国待过,想学习知识,出人头地。当时为赚留学钱吃了不少苦,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到了英国,我发现自己的国家很贫瘠。给土地带来生命的甘水和夺走生命的洪水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家在没有医疗和社会保障的制度下死去。
“四年后,我来到达卡,当了官,有了出息。本打算拼尽全力要让孟加拉国脱贫致富,不过很可惜,我在官场中败落了。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我回答:
“我不知道。”
“你应该也经历过。当时的我十分有理想,可以说太过于理想化了。年轻时,我十分蔑视这个国家的传统。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官员,就不可能避免贿赂。无论是行贿还是受贿。
“我不认为孟加拉国的行政官员从上到下个个都是贪官,这个国家的中枢一定有清廉的人。可是我周围的环境很恶劣,这道墙壁光靠语言是无法逾越的。当察觉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他偷偷地叹了一小口气,却被我看见了。
“只要留在达卡,就能以下级官僚的身份吃香的喝辣的。可我还是选择回到了这个村子。我打算活用自己的知识,使这个村子幸福起来。终于,很荣幸我被推选为当家的。不过,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没有忘记想要使这个国家脱贫致富的愿望。”
低着头的阿兰姆突然抬起眼睛瞪着我们。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在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着天然气,其储量深不可测,一旦挖到,利益将非常庞大。很可惜,凭目前孟加拉国的技术能力、经济能力还无法挖掘,不过……
“不过,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的。想要让一亿数千万的孟加拉人过上富裕的生活,必定会无限量地需要能源。那些能源,应该使用在我的子孙身上,用来照明、冷却食物、打水。井桁商业公司,OGO,你们听好了,我绝不会把这些资源给日本和法国!”
可以的话我真想咂咂嘴。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土地被夺走,只是普通农村级别的抗议而已。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白沙村里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
森下拼命反驳道:
“但……但是,我们并没有打算拿走所有的天然气,你误会了。我们是希望以共享制的方式合作!”
“确实,共享制的话,会将一部分产量分给孟加拉国。”
“是的,你不是也说了吗?孟加拉国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么即使资源再庞大也等同于不存在。OGO可以提供你们国家缺乏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们将分得一部分产量。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
如果森下是我的下属,说不定我已经对他开骂了。他理解错了,阿兰姆·阿不德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阿兰姆的眼神带有一丝凶暴。
“你根本没懂,现在给我听好了!”这番话几乎就是恐吓,甚至可以说是宣战声明,“此地以北的天然气,全归将来的孟加拉国所有。不可能现在让给法国,我们只分得一杯羹。这些天然气,哪怕一立方我都不给其他国家。我敬佩你敢单枪匹马前来,今天就放你回去。不过如果还有下次,记住,下次就不是当家的来迎接你了。虽然孟加拉国是个和平的国家,但来复枪到处皆有。”
四
“可恶,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在强烈的日光下,森下皱着脸恶骂道。
确实,阿兰姆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当家的。无论他多有教养、多有思想,走出村子,他便一无是处。这一点,阿兰姆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然而,他却能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是虚张声势吗?
他应该已经决定不做当家的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拥护者,但殴打斋藤的那几个人肯定是。下一次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好的情况是作为反对运动的指挥者,坏的情况是作为武装势力的指挥者。
我很茫然。在得不到孟加拉国政府支持的当下,万一发生了伴随武力的强烈反对运动,公司还会允许我继续开发吗?毕竟开发才刚刚起步,现在喊停的话亏损最小。至少,公司一定会下令让我放弃东北部,另寻其他地区。印尼的丰功伟绩、晋升为开发室长、背井离乡、肩负众望、受的伤、离去的朋友们……这些事毫无章序地闪过我脑中。
“我得赶回去报告,先走一步。”
森下毫不掩饰焦躁的情绪,转过身去。我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此地,下一次再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时,有个人影向伫立不动的我走来。
“伊丹先生……”
正打算钻进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喊住了。
“森下先生……”
叫住我们的是一位矮小的老人家。他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晒得黢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英语比阿兰姆差得多。
“请等一下,当家的想见一见你们,请跟我来。”
我和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把我们带到一条小巷子里。我们穿行于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木头与墙壁之间,终于来到一栋民居前。这栋民居和其他屋子在材料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大。
“入口在这里,请。”
是侧门还是后门?反正一定是平时用不太到的入口。我们走进去,来到走廊上,可是越来越感到不安。这么大的房子住十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从饭香和墙壁的痕迹来看,这里有人生活,可我一个人也没见到。这种时候,衬衫里的防弹背心让我感到安心。
“这边请。”
老人在某间房前驻足,低下头说道。他所示意的房间没有门,似乎连一丝光线也没有,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飘着的青烟推断,里面有人。
“好像很不妙。”
森下用透着胆怯的声音说道。坦白说,我也有不好的预感。阿兰姆说放我们回去,可阿兰姆的手下不一定答应。虽然这位老人家不像是阿兰姆的忠实拥护者,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正当我们踌躇之时,房内传来人声,说的是孟加拉语。于是我看看森下。
“他说什么?”
为我所仰仗,森下缓了过来,绷紧的表情松弛了。
“他说不用担心,很欢迎我们。”
我并没有轻信这句话。不过此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年纪挺大的。带我们来的人也好,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好,都不是年轻人。如果他们打算揍我们,没必要带我们来这里,在大马路上就可以。我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弯下身子进入漆黑的房间。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在黑暗中,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我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人。我闻到满屋子的香烟味里夹杂着一丝老人臭。借着香烟的火光,我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布满深深的皱纹,好几个人连胡子都白了。
有一个人用英语说:
“来,再往里一点,请坐。”
森下跟着我走进去。我们既不能和他们一起围坐,也不见得一直站着,只好坐在了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集四面八方的视线于一身,也不如被阿兰姆一个人注视来得恐怖。我挺直背脊,大方地坐下。
刚才说英语的老人,缓缓地继续:
“欢迎,日本的朋友和法国的朋友。不对,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森下直率地点点头。
“是的,我就职于法国企业,我是日本人。”
“哦,原来如此。我叫沙阿·真纳,是当家的。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
沙阿的英语很难听懂,口音也很重,但是足以进行对话。按他的年纪推算,在英国殖民时期应该已经成年了。所以他会说英语并不奇怪。
“先休息一下吧,你们渴了吧?”
还没等我们回答,面前就已经摆上了杯子。带我们来这里的老人不知何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从杯子中飘出红茶的香气和甘甜的味道,这应该是印度茶吧。
拒绝别人的款待是很失礼的,于是我乖乖地拿起杯子。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茶不冷不热,甜得快摧毁味觉了。不惜多放砂糖应该也是款待的证据吧。森下也拿起杯子,我捕捉到了一瞬间他扭曲的表情。他可能不喜甜食。
待我们放下杯子,沙阿徐徐地开口:
“两位,感谢你们特地从远方赶来。写信给你们的人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