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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娇声道:“相公。”舒雅也跟上来叫了声:“恩师。”韩熙载神情冷如黑铁,只低沉“嗯”了声,便自顾自地进了花厅。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紧追了进去。

王屋山愣在当场,心中还在想着相公为何神态如此冷淡,莫非适才她嘲讽舒雅之语被相公听见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复廊方向传来一阵人语喧哗,闻声望去,紫薇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语连连,朝湖心小岛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众人中惟有他那么与众不同。他也望到了湖这边的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瞬间穿越了石桥与湖面,立时有一种脉脉幽情,从她心底里荡漾了出来。

只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不用回头,便已经知道是她的对头李云如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兴奋光华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铣一行过桥,也不招呼云如,一扭纤腰,往花厅而去。李云如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遍燃灯烛,亮如白昼。堂上爽朗空阔,东西两旁一色乌木桌椅,线条纤细,简洁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面还套上了浅绿色的织锦丝垫,当时中国织锦驰名天下,尤以蜀锦最为珍贵,韩府的织锦都来自蜀地,显出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和地位。只可惜几年前后蜀孟昶政权为大宋所灭,蜀地尽入赵氏版图,大宋皇帝赵匡胤有意对南唐用兵,一直严厉禁止南北通商,如今再要得到一幅崭新的蜀地织锦,已经是难如登天了。

北面上首的主人席则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摆了一张硕大的三屏风榻,煞是引人注目。这种榻在当地俗称罗汉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卧,三面装有半丈高的围子,围子框内还装饰有绘满山水画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朴,即所谓的“三屏风”。

王屋山与李云如前后脚进来时,韩熙载已经脱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颇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犹自留存着北方人的一些生活习性<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不过像他这般以席地的姿势坐在榻上,还是显得相当古怪。南唐朝中亦有不少如韩熙载般避难来到南方的北方籍大臣,均尽量转变原先的习惯,与南人保持一致,惟独韩熙载从来不改,算是特立独行的惟一一例了。大概正因为还有一份不同于流俗的耿介之心,出仕南唐的北方籍官员甚至如陈致雍这等闽国的降臣才视他为领军人物。

此刻,韩熙载正紧盯着面前肴桌上一个盛放着点心的银盘。他的眼帘低垂着,看上去有些消沉,不复有往日那般恣意妄为的神采——似乎银盘边缘的一点污迹勾起了某种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正是他想要彻底忘掉的;又仿佛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不得不为将来烦心。

他的门生舒雅则站在肴桌旁往一只金杯中斟酒,神色间,似有极重的心事。王屋山远远望见,忙奔过来道:“舒公子,这只阴文的金杯是我的,旁边阳文的那只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声,忙不迭地道:“又弄错了!实在该打,该打!”一面忐忑地道歉,一面偷眼瞧了瞧韩熙载的脸色,见他一直保持着适才的那副姿态,似乎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更加惴惴,难以自安。

王屋山见自己的金杯已经斟满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么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只弄错呢?这两只金杯花纹不一样,区别不是很明显吗?”隐有质疑对方故意拿错之意。

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后面李云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这你可怨不得旁人。别说舒公子了,就连相公自己都经常拿错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样,成天只盯着那只金杯不放,那才不会弄错呢。”

原来李煜所赏赐的金杯原是一对:韩熙载那只为阳文,即花纹凸起;王屋山那只为阴文,花纹凹入。不过金子黄灿灿的光泽掩饰了花纹,正如李云如所言,确实颇容易混淆。

王屋山粉面一沉,露出不悦之色,但她素来在与李云如的嘴仗中占不到丝毫便宜,韩熙载也对姬妾争宠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为了避免在相公面前丢更大的人,她只好强咽下一口气。

李云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风榻旁,从舒雅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往阳文金杯中斟满,双手捧给韩熙载,娇声叫道:“相公!”

韩熙载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金杯饮了一小口。李云如见他并无再饮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韩熙载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来,竟然一改适才的沉闷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

一旁王屋山览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来,又见李云如含笑看了自己一眼,颇有炫耀胜利的意思,心头愈是有气,有心发作,便转向舒雅道:“舒雅公子……”

舒雅自二女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一旁,不敢多看二人一眼,仿佛生怕会卷入什么争吵纷争中,突然听到王屋山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怔,见她脸上正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讥讽表情,又开始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李云如望去。李云如连眨了两下眼睛,促声道:“屋山妹妹……”恰在此时,有侍女打起了珠帘,曼声叫道:“有宾客到!”

只见朱铣等人鱼贯而入,争相上前与韩熙载打招呼。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外,余人尽是聚宝山夜宴熟客,韩熙载也不从榻上起身,只是抱拳虚作回礼状。韩府夜宴素来放诞,不分大小,不论年纪,更不讲官阶品级,当下众人将第一次参加夜宴的郎粲推到上首榻上与韩熙载并排坐了,各自再随意坐下。

一干宾客之中,以郎粲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却被推了与主人坐在一张榻上,他内心虽觉不妥,但因事先得了旁人嘱咐,也不加推辞,上前与韩熙载并排坐了。李云如和王屋山则各自坐了榻旁的椅子。

教坊副使李家明笑道:“人还没有到齐呢,原来我们几个还是早的了!”太常博士陈致雍环视了一眼全场,接道:“似乎少了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位。”李家明道:“正是。”顿了顿,又问道:“潘佑、李平二位相公今晚怎么会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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