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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出了房间,搭电梯下楼,四个人像朋友一样走过摆满鹿角,填塞野鸟和压花玻璃框的大厅。出租车出了首都大道,经过广场,绕过一栋红色公寓。这栋建筑对这个城镇而言太大了,只有议会开会时才填得满。沿着电车道,还看到了不远处的州议会会场和那些大门紧闭的政府办公楼。
橡树镶缀着人行道。花园围墙后面露出几栋高宅广院。出租车急驶而过,转向一条通往海湾尽头的路。过了一会儿,高树之间一块狭窄的空地上露出一间房子。树干后海水在远方闪烁。房子有个带顶棚的门廊,小块草地上尽是腐朽的杂草和过度繁茂的矮丛。肮脏的车道尽头有个棚子,一辆古董旅行车蹲踞在棚子下。
我们下了车,我付了车费。四个人小心地四处观望。然后日落说:“我的房间在楼上。楼下住了一位学校老师,她不在家。我们上去聊吧。”
一行人穿过草地来到门廊,日落把门打开,指指狭长的楼梯。
“女士先请。美人,带路吧!这个镇上没有人锁门。”
女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踏上楼梯。我跟在后面,然后是麦德,最后是日落。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占了大部分空间,前面有树影遮挡,有些昏暗。房里有一扇老虎窗,宽敞的沙发床放在倾斜的屋顶下,一张桌子,一些藤椅,一个小收音机,地板中间摆着一具黑色小炉子。
日落踱进小厨房,拿着一个方瓶和几只玻璃杯回来。他给每个杯子倒上酒,举起其中一杯。
我们各自拿起酒杯坐下。
日落一口喝光他的酒,弯下腰把杯子放在地上,随手掏出他的柯尔特。
我听到麦德打嗝的声音突然陷入冰冷的沉默。女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要大笑出声。接着她身体前倾,左手抓着玻璃杯放在她的挎包上。
日落缓缓地把嘴唇拉成一条细直线。他慢慢地、谨慎地说:“烧脚家伙,嗯?”
麦德呛了一下,摊开他的胖手掌。柯尔特朝他咔嗒轻响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膝上,抓住了自己的膝盖骨。
“骗子,烧了人的脚,逼他说出秘密,然后大大方方走进他搭档的客厅。你们不是想在他脚上绑圣诞节彩带送来给我吧!”
麦德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你……你要……什……什么……条件?”女郎轻轻地微笑,一言不发。
日落咧嘴笑笑,轻轻地说:“绳子,用很多泡了水的绳子绑着你们,打上死结。然后我和我的搭档要上路去抓萤火虫——就是你们说的珍珠——等我们回来——”他停下,举起左手横过喉咙,“喜欢这个主意吗?”他瞄了我一眼。
“好,但别这么大声嚷嚷,”我说,“绳子呢?”
“柜子里。”日落回答,用一只耳朵示意角落那里。
我顺着墙朝那个方向看去。麦德忽然发出一声细长的呜咽声,眼睛往上一翻,直接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这可吓坏了日落,他没预料到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发生。他的右手抖动着,最后把柯尔特对准了麦德的背。
女郎的手滑到包下,挎包向上抬高了一寸。紧握在包下的枪咔嚓一响——日落以为那把枪藏在包里——很快就开火了。
日落咳了一声,手里的柯尔特砰的一响,一块木头从麦德的椅背处飞弹开来。日落的柯尔特掉了,他的下巴抵在胸前,似乎要抬头看天花板。他的长腿向前摊开,脚跟在地板上摩擦出声。他瘫坐在那里,下巴贴胸,眼睛上翻,像腌核桃一样蔫了。
我把多诺万小姐身子下面的椅子踢开,她蜷成一团侧身跌倒,露出光滑的双腿。帽子歪到了一边,她尖叫一声。我踩在她的手上,脚猛地一转,把她的枪踢出阁楼。
“站起来!”
她缓缓地站起来,咬着下唇往后退,眼神狂怒,瞬间成了个气急败坏的捣蛋鬼。她一直往后退到墙边,鬼魅般的脸上两眼闪烁着光芒。
我低头看一眼麦德,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是浴室。我转了一下钥匙打开门,对女郎打了个手势。
“进去!”
她拖着僵硬的步子走过来,走到我面前,几乎快碰到我了。
“你听我说,大侦探——”
我把她推进门内,用力把门关上,扭上钥匙。对我来说,如果她要跳出窗子也不干我的事。我先前在楼下观察过那扇窗户。
我走到日落身边,摸摸他身上,触碰到他口袋里一团硬硬的钥匙圈。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以免把他从椅子上弄倒。我没再找别的东西。
钥匙圈上有他的车钥匙。
我又看了看麦德,注意到他的手指和雪一样白。我走下狭窄黑暗的楼梯来到门廊,绕到屋子旁边,坐进棚子下的老旅行车,钥匙圈里有一把钥匙刚好能插进车锁。
车子经过一番折腾才启动,我开下肮脏的车道来到街边。我没听到或看到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屋子后面和旁边的高大松树无精打采地晃动着树梢,冰冷无情的阳光悄悄穿过树梢,时断时续地照射进来。
我挣扎着以最快速度开回首都大道和市区,经过广场和观美旅馆,穿过桥梁,往太平洋和西港飞驰而去。
9
车子高速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途中我停下喝了三次水,还有一次停车是因为引擎盖松掉了,然后我被淹没在一片滚滚涛声中。宽阔的白色路面,中间画着黄线,缠绕着山腰,远方一群屋宇浮现在海洋的亮光中。接着路向两边岔开了。左边的标志写着:“西港,九英里”,这条岔路不是通往前方的屋宇,而是穿越一条铁锈斑斑的悬臂桥,进入一片饱受暴风灾害的苹果园。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嘎嚓嘎嚓一路响着驶进西港。这是一片沙质海岬,后面的高地上耸起几栋木屋。岬嘴尽头有一个狭长的码头,码头尽头有一群帆船,半收的风帆拍打着桅杆。船后是一排浮标和一条不规则的长线,海水带着泡沫漫过隐藏在水下的沙洲。
沙洲之后,太平洋滚滚流向日本。这是海岸最终端的眺望台,是人们在美利坚大陆上所能到达的最西边。这是一个藏匿偷来的两颗土豆般大小珍珠的老囚犯藏身的绝妙之地——如果他没有敌人的话。
我在一栋木屋前停下,屋前有个招牌,写着:“午餐、茶点、晚餐。”一个满是雀斑的兔脸男人对着两只黑鸡挥舞着耙子,但鸡似乎并不怕他。日落的车引擎还在喘息时,他转过身来。
我下了车,穿过小门,指指招牌。
“有午餐供应吗?”
他把钉耙扔向那些小鸡,手在裤子上擦抹一下,谄笑着说:“我老婆准备好了。”他又用一种近乎顽皮的语气小声对我说:“其实只有火腿和蛋。”
“那就行了。”
我们走进屋子。里面三张桌子铺着印花油布,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石版画,壁炉架上有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个大帆船模型。我坐下来,主人走进一扇弹簧门。有人对他嚷嚷了几句,厨房里传来烹饪的滋滋声。他走出来,从我肩膀后俯下身,在油布上放了一些餐具和一张餐巾纸。
“现在喝苹果白兰地太早了,对吗?”他低声说。
我回答这是大错特错。他又走开了,拿着玻璃杯和一瓶琥珀色的液体回来,坐在我旁边倒酒。厨房里一个男中音唱起歌曲《克洛伊》来,声音盖过了那些滋滋声。
我们碰了一下杯子,喝下一口,等着那股热辣劲蹿上脊梁。
“你是生客吧?”小个儿说。
我说是。
“大概是西雅图来的吧?你这件衣服真是不赖。”
“西雅图。”我同意。
“我们这里很少有陌生人来,”他说着,看着我的左耳,“大家也几乎不出门。在废除禁酒令之前——”他停住话头,啄木鸟般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另一只耳朵。
“啊!在废除禁酒令之前。”我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装作心照不宣地喝了一口酒。
他靠过来,气都快呼到我下巴上了,“妈的,你在码头上的任何一家鱼摊都能装满货。进货时那些玩意儿被藏在螃蟹牡蛎下面。妈的,西港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他们把一箱箱的威士忌给孩子玩。先生,这个镇里没有一辆车睡在车库里。车库里的加拿大酒都垒到屋顶上了。妈的,海防队的小汽艇专门在每周固定的时间,在码头上看着船只卸货。礼拜五,总是这一天。”他眨眨眼。
我吐了口烟,厨房里继续传出油炸声和男中音歌唱的声音。
“妈的,你不是卖酒的吧!”他说。
“妈的,不是。我是买金鱼的人。”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又倒了一杯苹果白兰地。“这瓶我请,”我说,“我要多喝两杯。”
他来了精神,“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马洛。你以为我说金鱼是开玩笑,可我不是。”
“妈的,那些小东西怎么赚钱过活呢?”
我拉了拉袖子,“你刚说这是件好货色,有人当然就靠着这些花里胡哨的牌子过活,因为总有喜欢追求潮流的人。不过我听说这儿有一个老头收了真正的好货,也许他愿意卖那些他自己培育的东西。”
一个长胡子的大块头女人把厨房门踢开一英尺,大叫:“来拿火腿和蛋!”
店主碎步跑过去,把我的食物拿了回来。我吃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拍了一下桌子下的那条瘦腿。
“老华莱士,”他吃吃笑着,“当然了,你是来找老华莱士的。妈的,我们不太认识他,他不跟邻居打交道。”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指着油腻的窗帘外的远丘。山丘顶上有一栋黄白屋子在太阳下闪耀。
“妈的,他就住在那里。他有一堆……金鱼。嗯?妈的,实在太离奇了。”
我已经对小个儿失去了兴趣。我狼吞虎咽吃完食物,付了钱,还买了三夸脱——一夸脱一块钱的苹果白兰地,摇摇手,回到外面的旅行车里。
好像没必要那么急。麦德会从昏迷中醒来,会解救那个女郎。但他们不知道西港的事情。日落在他们面前没有提到这个地名。他们到奥林匹亚时还不知道,否则会直接到那里去。如果他们在我旅馆房间门外偷听,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但他们闯进来时,没有表现出知道这回事的样子。
还有很多时间。我开到码头四处看了看。桥看起来很坚固,那儿有鱼摊,酒摊,渔夫进出的低级酒馆,台球室,一排老虎机,脱衣秀拱廊。桥下的木桶里,饵鱼在水里跳来跳去。还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对任何想干预的人都是麻烦。我没看见什么维持法纪的人。
我开车往山丘那栋黄白屋子驶去。屋子颇为孤寂,离下一处住户有四条街远。前面种着花,绿草如茵,还有假山庭园。一个妇人一身褐色与白色印花的布衣,拿着喷枪驱杀蚜虫。
我让车子自己熄火,下了车,脱下帽子。
“华莱士先生住这里吗?”
她有张俊美的脸,安静,皮肤紧致。她点点头。
“你想见他吗?”声音安静坚定,口音很好听。
她听起来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强盗之妻。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在城里听说他养了很多金鱼。而我对品种奇特的金鱼尤为感兴趣。
她放下喷枪,走进屋去。蜜蜂绕着我的头顶嗡嗡叫,这些毛茸茸的大蜂无惧于海面吹来的寒风。远处海涛拍打沙堤之声仿若背景音乐。我觉得北方的阳光有些阴冷,骨子里没有一丝暖意。
妇人从屋子出来,手扶着门。
“他在楼顶,”她说,“希望你不介意爬楼梯。”
我绕过两把朴素的摇椅,进入了偷林德珍珠的人的家。
10
大房间里到处是鱼缸,上下两排放在钉牢的架子上,大的椭圆形鱼缸装着金属架,有些上面装着灯,有些下面打着灯。长满藻类的玻璃后面,水草装点成自然的图案,水里反射着鬼魅般的绿光,七彩的鱼儿在绿光里穿梭游动。
鱼缸里有修长宛如金镖的鱼,还有长尾曼妙的日本纱尾,旗鱼像彩色玻璃一样透明,黑龙睛金鱼长着青蛙似的脸和多余无用的鳍,它们缓缓滑过绿水,好像觅食的大胖子。
房间里大部分的光线来自倾斜的大天窗,天窗下光溜的木桌旁,一个高瘦憔悴的人左手抓着一条扭动的红鱼站着,右手则拿着一边贴着胶布的安全刀片。
他灰色宽眉下的眼睛抬起来看我,他的眼睛深凹,几乎没有颜色,眼神令人捉摸不透。我走到他旁边,看着他抓着的鱼。
“霉菌?”我问。
他缓缓地点点头,“白霉菌。”他把鱼放在桌上,小心地摊开垂幔似的鳍。鱼鳍腐烂分裂,朽烂的边缘有一层白苔。
“白霉菌,还不算太糟糕。替这家伙修剪一下,很快就能恢复健康。先生,找我有事吗?”
我拿着一根香烟在手指间打转,对他微微一笑。
“跟人一样,”我说,“我指的是鱼。它们也会得不该得的东西。”
他把鱼按在木桌上,修掉鱼鳍朽烂的部分。然后摊开尾巴进行修剪,鱼儿很快就停止扭动了。
“有些可以治好,”他说,“有些治不好。例如你就没办法医治鱼鳔的疾病。”他抬头瞄我一眼,“也许你认为这会伤害它,其实不然。你可以摔死一条鱼,但无法像伤人心那样去伤鱼的心。”
他放下刀片,用棉花棒沾些紫药水,涂抹在割除的部位上。然后用手指沾些白色凡士林涂抹在上面。之后他把鱼丢进房间一旁的小鱼缸。鱼儿安详地游来游去,非常自在满意。
这个憔悴的人擦擦双手,坐在长椅的一端,无神的眼睛盯着我。他曾经英俊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对鱼有兴趣?”他问,声音是那种长时间待在牢房和放风院子里养成的喃喃低语。
我摇摇头,“不是特别有兴趣,那只是个借口。赛普先生,我大老远跑来这里找你。”
他舔舔嘴唇,继续盯着我。等他的声音再现时,感觉又疲倦又柔软。
“先生,请叫我华莱士。”
我吐了一口烟圈,手指戳进烟圈里。“为了我的工作,我必须叫你赛普。”
他身体前倾,双手落在分开的瘦膝上,又紧握在一起。骨节嶙峋的大手曾几何时也做过许多苦工。他的头稍稍抬起,杂乱的眉毛下死气沉沉的眼睛冷淡无情,但声音依旧温和。
“一年没见过条子了。哪派的?”
“你猜。”我说。
他的声音更温和了。“听着,条子。我在这里有个很好的家,生活很平静,没有人再来烦我,也没有人有权利烦我,我直接从白宫得到的赦免令。我没事养金鱼玩,一个人只要用心照顾什么就会喜欢什么的。我不欠世界半毛钱,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老婆有钱足够我们过日子,我就是图个清静,条子。”他停了下来,再次摇摇头,“你们没办法整倒我的——再也做不到了。”
我没说话,微微一笑,看着他。
“没有人碰得了我。我直接从总统办公室拿到的赦免令,我只想清静度日。”
我摇摇头,继续对他微笑。“但是你就是得不到这样东西——除非你屈服。”
“听着,”他轻柔地说,“你可能刚接这件案子,还有些新鲜感,想捞点名气。但对我而言,这案子纠缠了我二十年,很多人也是,其中有些还很聪明。他们知道我没有拿珍珠,从来没有。是别人拿走了。”
“邮差,当然。”我说。
“听着,”他的声音依然轻柔,“我坐了牢,看遍所有的人情冷暖。我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猜想——只要记得的人还活着。我知道他们不时会派个混混来搅和一下。不过那没关系,我不介意。现在我要怎样才能劝你打道回府呢?”
我摇摇头,盯着他背后安静的大鱼缸里漂游的鱼儿。我觉得很累。屋内的沉静在我脑海里制造着恐怖画面——一列火车穿过黑暗,一个强盗藏在邮车里,枪声迸鸣,邮差登时毙命——一滴掉落在水缸里的水,一个保守秘密十九年的人——几乎保住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