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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我替你一会儿?”
“这需要多长时间?”
“瓶子上怎么写的?”
“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
“把瓶子给我。”
“你有没有感觉?”
“他什么时候吃过东西?”
“根本没有吃过。”
“之前呢?”
“前一天应该吃过。后来就没有过。如果你们看紧了的话。”
“你快来看看。快看。哎哟。”
卡尔把肠胃里的东西在报纸上吐了一地,叙利亚人抓着他的头发使劲抖着,就像拿着一只口袋要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干净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叙利亚人把他的手放开了,卡尔软软地往一边倒去。他的额头被撞破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在他的眼前有很多小黑点在动。是蚂蚁。他听到一个抓起什么东西的声音,透过蚂蚁摆动着的触角,他看到贝斯手正戴上绿色的橡皮手套。卡尔好长时间里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这时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贝斯手拿着一把小刀开始在呕吐物里戳来戳去。他蹲在报纸前,两臂悬在膝盖中间,用刀片把呕吐物的东西切成小片,然后涂在旁边的纸上,就像往面包上抹黄油一样。
考克罗夫特、海伦和叙利亚人站在他的身后,手臂交叉在胸前,好像他的玩伴一样。他们在那里捣腾这刚从他身体里排泄出来的又热又臭的东西,让卡尔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其中有着一些象征性的东西,很残忍的东西,让卡尔深深地担忧,他们很有可能会把其他东西从他身上割去。卡尔把目光重新投向蚂蚁。
贝斯手把全部呕吐物都涂在了报纸上,报纸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涂了巧克力酱的面包,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和他说话的声音如同一个八岁的孩子:“这里什么都没有。”随后三双蓝眼睛和一双黑眼睛一齐转向了一丝不挂吸着鼻涕躺在地上的男人。
海伦用脚把卡尔的衣服踢给了他。他勉强地一个人把衣服重新穿上之后,他们又把他绑在了椅子上。
“继续进行第二项,”考克罗夫特说,接着转向海伦,“您的男人。”
第六十章 承受之传奇
审讯专家和学术专家之间有过一场精彩的讨论。事实表明后者有微弱的优势。但就反间谍的目的而言,这场辩论过于学院化。
——库巴克手册
一条很细但很直由许多黑点组成的线从卡尔坐着的椅子右边穿过,一直通向洞穴后面他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往洞穴的另一边还有一条带着橙色细粒的线从铁门下穿过通向自由。
当卡尔还在想着那些蚂蚁的命运的时候,海伦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其他人已经离开了山洞。海伦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但没有点着。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懒洋洋的麻木的仪态,她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开始讲话和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她跷起了二郎腿。卡尔拉扯着绑住他的绳索,给人一种他正遭受着巨大的疼痛的感觉。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把他绑得那么紧。他已经没有多少知觉的右手(他不敢看他的手),这时正一毫米一毫米地从绳扣中滑落出来。他说:“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海伦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了表示她不希望自己的话被打断,海伦用脚把黑匣子往自己这边踢了踢,放到了大腿上。黑匣子在她白色的短裤和赤裸的大腿上摇来晃去。
“现在,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要花那么大的工夫?但这不是小事,不管你是不是明白。对我们来说这不是小事。这样东西的结构每个大学生都知道,整体说来这样东西也没那么精巧,几个聪明人也许就能组装起来。但这样东西还是相当精巧的,我们不可能也不愿意将此作为大批出口贸易的对象。除非航运途中还有其他什么垃圾要一起运送。”海伦拿起香烟和打火机,但很快又把双臂放了下来,“你不是第一个想做如此尝试的人。你只是第一个被我们抓住的人。也许是第二个。但你是第一个活着的人,所以你是第一个必须和我们分享你所知道的事情的人。你也许知道,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小小的游戏的目的并不在于,你是否告诉我们实情。这你根本说了不算。你能决定的只是时间点,你什么时候决定把真相告诉我们。你可以继续折磨自己,继续拖延下去,但想逃脱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接受过如何应对审讯的专门训练——很可惜我们必须以此为出发点——那么你也应该清楚这一点。你知道,面对简单的暴力,你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力、运用自我暗示之类的东西坚持一阵子。前提条件是,你在这方面的确受过良好的训练。也许你可以坚持一天两天,甚至三天。可能会有例外。迦太基号称,”海伦用拇指指了指身后,“他说曾见过坚持了五天的人。但我不相信。这一定是出自那些称颂勇敢士兵的传奇,说什么他即使被燃烧着的煤块烫焦也不会出卖他的军队、他的故乡和他的家人。接着人们会为他建一座纪念碑。碑上的勇士用一双健全的大理石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很庆幸,四肢也都还在。但这要不就是传奇,要不就是参与审讯的专家太无能。大部分情况下那些自称专家的人都是无能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完全放心。”海伦把烟夹在嘴唇中间,点上火,往被锤子砸得千疮百孔的洞顶上吐了口烟。
“我可以帮你作出决定,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都知道些什么。你别想也不可能庇护某个人或掩盖某件事。因为,我们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知道,东西是在廷迪尔玛移交的。我们也知道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们知道东西移交了,但不知道移交给了谁。在酒店有人预订了房间,用的是一个叫海尔利希克菲的名字。海尔利希克菲,这是德语,就是漂亮箱子的意思。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没有?我愿意相信你。不管怎么说我们在塔吉特机场发现了这个叫漂亮箱子的人,并一路跟踪他到了廷迪尔玛,在那儿我们把他给跟丢了。他没有出现在酒店。当然我们早一点就可以动手,但我们不知道,那样东西他是否带在身边,或者说我们不知道东西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采用什么形式运送的。我们只是知道,有一样东西要送过来,是从研究实验室里偷出来的。接着我们为重新找到他花了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但那段时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咖啡馆里好像在等什么人,但东西没取走。我们派了一个家伙在那里盯梢,带着无线电通信设备。他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要不就是我们的人瞎了,要不就是那个人产生了怀疑。或者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接着在公社里发生了血案。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许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犯类似的错误。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呢?一小伙共产主义者、嬉皮士和留着长发的人,政治上稀里糊涂的人。四个人死了,很多钱不见了踪影……我们想,事情很清楚,我们跟踪的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所以我们去了公社。但我们的人没有进到公社里面去。他们很快把自己隔离了起来,不让媒体和其他任何人接近。他们在那里哀悼死者。当打听到公社里面有一个我学生时代的女友时,组织就把我派到这里来了。当时我正在西班牙。在我去公社拜访之后,米歇尔明确告诉我整个事件其实跟钱完全无关,完全是那个叫阿玛窦的阿拉伯疯子因为性生活的问题而一手造成的。在我们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我们的线索完全断了。漂亮箱子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了踪影。而那些嬉皮士能够做出违法行为的程度都不够从瑞士海关走私一条巧克力的。就这样,整个行动告吹了。我心里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一个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的一个加油站。他流着血,昏头昏脑地请求帮助,他显然在逃跑的路上。我只是有那么一种直觉,所以就把你收留了下来。我想,谁知道呢,因为,你说的失去记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的第一个估计是:这只是寻求同情的手腕,一个阿拉伯男人想找一个白人女性。百分之九十。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向上级汇报的。但我不是那么肯定。我们很长时间里都不那么肯定。一直到巴斯尔把你逮住了之后……那是一场完完全全的灾难。我们这里有一些人差点为此丢了他们的饭碗。近百人围着你转,他们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把你塞到了汽车的后备箱里。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笨蛋在一起。都是半瓶子醋。我们整个行动小组。我们要把人员在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集中起来,然后运送到沙漠里去。我都没订到飞机票,所以只好乘船从西班牙来到这里。另外有两个人滞留在了纽约。还好有我们的妥拉弟子想出来的妙计!那张心理诊所的字条。当我在信箱里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都快要晕过去了。体验价!整个行动就这样展开了。我想,你是无法想象的,在八月份要组建一个小分队有多难。我们中间有两人根本就不会法语。刚开始时我们也没有阿拉伯语翻译,后来是专门从比利时调过来的。那人现在正患流行性感冒躺在酒店里。我们的报务员听力不好,他是从艾奥瓦州来的,在开始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一直以为我们的行动是在利比亚。有两个人在寻找矿井的路上差点渴死。那时候。海尔利希克菲已经死了,还没等我们找到他。一次小小的失误。等等,等等。还有就是巴斯尔把你捞走了……这我已经提到。令人难以相信地草率。但你会一再相信那帮草包,连续落到他们手里,从中不难看出,你也不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海伦轻轻抖了一下烟灰,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一种很朴实的微笑,跟她那天在平顶别墅露台上做完体操后转身向卡尔投来的那丝微笑一模一样。当时卡尔第一次意识到,他爱上了海伦。
“相信我,我每天都在祈祷。老天爷,我祈祷说,请让他继续这样傻乎乎的,就像他的长相一样。谁都没有想到。三次啊。”她伸出三个手指,“我连续三次得到指令,马上中断行动,启动灰色匣子。连续三次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帮人凝聚在一起。我反复对大家说,这家伙会把我们引到那里去的。”
卡尔拉扯着绑住他的绳索。他感觉到右手发出咔嚓咔嚓、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即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以为,这就算了,如果你以为,我们仅仅是说几句话,来那么点心理学,再加上几道可笑的电刑,事情就算过去了……你是这么想的吗?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只是搭建一个漂亮的舞台,大大的山洞,毫无危险的设备和一个金发女郎的香烟广告,她只是在那里用言语开导你?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现在再一次向你提出几个问题。你可以继续像电影明星那样矫揉造作。这是你的决定。但接着……”
卡尔抬起右胳膊痛得大叫一声。他的手突然从捆绑的绳索中解脱了。
第六十一章 微小的概率
有什么理由要反对战争?就因为战争中会有人丧命?人不是早晚都会死的吗?
——奥古斯丁
烟把空气熏得像磨砂玻璃一样。海伦把上身往后靠了靠。“噢,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短短咳嗽了几声,“我们再重新好好绑一下。”
她把卡尔的手重新绑紧,然后让卡尔把故事从头再讲述一遍。所有的一切,他在忍受电刑的时候给考克罗夫特、叙利亚人和贝斯手都已经讲过的一切。所有的细节。讲完后,她说:“现在把整个故事再倒叙一遍,每个环节,不要遗漏。”
“你现在也成了心理学家了吗?”
“从你碰到妓女的那一刻讲起,一直到我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公社门口为止。”
“如果你们还是不清楚我是不是患有失忆症……”
“你不是。开始讲。”
“那你为什么还要测试?”
“我不是在做测试。开始。”
卡尔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海伦说:“我已经说过,你不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对这样的人不需要做失忆方面的测试。要测试的是鬼话连篇的谎言、结构混乱的谎言。好了,快说吧,你的那个妓女。”
他看着海伦。他看了看她的膝盖,又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然后又盯着她的脸。
她指了指腿上放着的开关。卡尔又把整个故事倒叙了一遍。那个称他为蔡特罗伊斯的妓女、吗啡针剂、去港区的过程。之前是荒芜区,他错叫成了盐工区。那家小咖啡馆,咖啡馆前的小学生以及被他们偷走的黄色上衣。再之前是沙漠、那个老农、那具脖子上有一根电线的死尸。摩托车的问题,还有口袋里的碎纸片。逃跑,穿着白色长袍追踪他的人。廷迪尔玛。骚乱,公社的焚毁,那头卡车那么大的动物引起的聚众闹事。卡尔讲述了人群的恐慌,他又是从什么地方观察到这一切的。他讲述了那家破旧的旅舍,(特别详细地)讲述了他跟那个无聊的女人在旅舍里发生的事情。他讲了那只绿色的饮料罐、黄色的奔驰车以及车里的东西。那只球,还有圆珠笔和一本写着“蔡特罗伊斯”的记事本。最后他提到了给海伦留在丰田车里的纸条。
海伦听着这一切。卡尔讲完之后像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在口试结束时那样地抬起了头。她让他再重新讲一遍,从头讲起。然后再倒叙一遍。在讲述过程中,她既没有插话也没有动用黑匣子,这让卡尔看到了一丝希望。他觉得,只要他把所有细节按同样的顺序而且内容一丝不差地讲述出来,她就会相信他。
海伦唯一的一次评论,是当卡尔讲到那些兴高采烈的小学生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卡尔每在这个地方用一次“兴高采烈”这个形容词,他自己都会觉得很别扭,很不可思议,他怎么可能把装着金属壳体的运动上衣搞丢了。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两个金属壳体,卡尔现在对此也深信不疑了。他开始在他的句子里加上一些解释性的词语。当他讲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气喘吁吁地跑着去追赶那件黄色上衣的时候,他补充了此前没有提到的细节:奥茨。那头戴着一顶纸扎的皇冠的动物在晚霞中突然站在沙丘顶上,后来还咬了他一口。卡尔还说,他那回就差一点把金属壳体给弄丢了,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地可笑……就好像这件事情的不可思议性多少可以解释后来丢失金属壳体的不可思议性似的。一个数学定律,一个宇宙间的偶然事件。他求她看一下他手腕上的伤口。海伦站起身来,两只手背在后面围着卡尔的椅子走了一圈。
“谁是你的教官?”她站在他的身后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全部?”她又在木箱上坐了下来,“民族自尊、理想主义、宗教信条,那些不值一提的华而不实的东西,一个思想不成熟的人要是用这样的东西来建构他的世界观,成年以后一般来说就很难再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如果我跟你说,我再向你提一次这些问题,意思就是你真的只有这次机会了。如果我还对你说,这只是小事,意思不是说这事对我们不重要。这事很重要。”
“比人的生命还重要吗?”卡尔打起精神说了一句。
“你是说你自己吗?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海伦用食指点着卡尔血迹斑斑的毛衣,“就算说的是一个骗子的生命、一个走私犯的生命、一个白痴或一个惯犯的生命。任何生命都是无价的、唯一的和值得保护的。法学家会这么说。问题是,我们不是法学家。我们并不认为,为了保护其他的东西或他人的生命不可以权衡某人生命的取舍。我们更多是一个统计部门。统计部门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也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说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偶然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这样。小学生、沙漠里脖子上套着电线的死尸、口袋里的证件等。这一切均有可能。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则是说,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你说的完全是胡编乱造。这里有一个男人想要获得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并没有把东西弄丢了,而是转移了,或者藏匿起来了。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们在这里捍卫着世界和平。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们的微不足道的调查是为各国人民在一个无核世界上的和平相处做着一份贡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为了以色列国家的继续生存,为了幸福的孩子,为了吃草的牛羊,为了其他的种种。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这里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命,而是关乎百万人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为了澄清事实,为了人道主义。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我们令人不愉快的审讯有点像是倒退到了中世纪。你老实说,”海伦边说,边用两根手指轻柔地抬起了卡尔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一百比一。或者一百万比一。我们现在应该怎样继续?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统计部门的工作传统是从来不动感情的。”
“你了解我。你曾跟我在一起。”
“你连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这可是你说的。”
“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么多的事情?”
“因为你太过愚蠢?”海伦说,“因为你到最后都没明白你当时上了谁的汽车?因为你以为一个嚼着口香糖的金发女人也许能够帮到你?我们当时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金属壳体,或者是以什么形式……”
“你知道,”卡尔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如果我们在这里结束了的话。当我们在这里完事儿的时候,当我们把所有这些漂亮的仪器都试了一遍之后,我自然会知道一切。接着我会相信你,我会向你道歉……但这种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你可以相信我:当我们在这里完事儿的时候,你会把一切知道的事情都招出来。因为尽管我很遗憾,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好人,而你不是。不管你是否清楚这一点。你插手了这件事,你占有了本属于我们的东西。是我们发现的东西。是我们的科学家发现的东西。所以我们是好人:我们制造了原子弹,并且造成了骇人听闻的后果。但我们从中吸取了教训。我们有一个善于学习的体制。在广岛投放的原子弹缩短了战争。在长崎投放的原子弹是否有必要可以争论……但现在不会发生第三次。我们会阻止第三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原子弹在我们手上仅仅是一个道德原则。但原子弹到了你们手上就会引发灾难。与这样的灾难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轻微的头痛脑热。我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可以说服你。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有可能从理性的角度去看问题。如果你能理性地思考问题,你也不会在这里了。我说这些只是想清楚地告诉你我们的立场和处境。”
她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那粒纽扣,用两根手指抹去了锁骨上的汗珠,又点上了一支香烟。
第六十二章 在最底层
他们在那里到了流脓流血的地方,对他们来说这该是一个失败的所在,是令人恐惧的地方。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穿行过这个地方,只是踩着吹箭筒越了过去。
——波波尔·乌赫
山羊不见了,铁链空着的一头挂在岸边。岩石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卡尔尚能记得岩洞里山崖的形状。叙利亚人卷起裤腿,把卡尔拖到了淤泥池沼的中央。他捡起了铁链,套在卡尔的脖子上,并用锁给锁上了。“铁链太长。”有人说了一句。叙利亚人把卡尔的脖子使劲往下按,致使他的脸差点碰到水面,然后打开锁,把铁链重新绑紧。考克罗夫特、海伦和贝斯手提着电石灯在岸边看着。
他们鼓励卡尔开口说话。他沉默着。
考克罗夫特蹲下身来,长时间看着卡尔的眼睛,对他说:“没有一种理念如此伟大,值得为此牺牲生命。我们到现在为止对您一直都很坦诚,接下来我仍想对您坦诚相见。个人生存的绝望,这是我们所采取措施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说,我们要把您置于一种关于个人生存的绝望境地。这方面有不同的理论。直到不久前,以汉斯·沙尔夫的名字命名的假设还占主导地位。按照他的假设,过于绝望并不利于找到真相,相反会促使对方胡编乱造。但这个假设现在站不住脚了。今天我们把这个假设称作奶酪。其他还有一些观点,一些值得重视的观点。比如有人认为,特别是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如果被置于过于绝望的境地,他们可能会变得更加顽固不化甚至完全不可救药。不过这种理论也已经被证实是不可靠的。深度的有关个人生存的绝望,这是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考克罗夫特没完没了地讲着。
卡尔早就不知道对方都在说些什么。完全都是空话,反复说了多少遍的废话。卡尔用手摸着铁链慢慢往下,铁链在淤泥深处用一根铁棍固定在岩石上。他闭上了眼睛。
“明天见。”有人说了一句。是海伦的声音。这显然是结束语。随着脚步和声音的远去,灯光也随之消失了。卡尔被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他在齐膝深的水里挪来挪去,想找到一块坚硬一点的地方。水面和脖子之间的铁链长度不到十五厘米。铁链太短,他无法伸直双臂把自己撑起来。如果用胳膊肘撑着,水一直漫到他的下巴。他试着保持冷静。他大叫了起来。
他用左边的胳膊肘支撑着,直到肌肉痉挛,然后他用右边的胳膊肘支撑着,直到肌肉痉挛。然后他来回摇晃着,直到筋疲力尽。体力消耗得很快。他知道,这样的话他坚持不了一个小时。但一个小时之后,他还活着,还在那里晃来晃去。
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坚持五到十分钟,然后换一个胳膊肘来支撑。但现在交换的间隔越来越短。就像一个人提着一口笨重的箱子穿街走巷,开始的时候他可以把箱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但到最后哪只手都不管用了。他尝试着把肩膀靠在铁棍上,把淤泥堆积成一个靠枕。他收紧腹肌。他收紧背肌。当他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他试着把自己溺死。他向后倒入暖暖的水中,除了汩汩的水声,四周一片寂静。到处是淤泥。他屏住呼吸。闭上的眼睑上是一片黑曜岩。他看到了沙漠。他看到了黄色的云朵。他看到了一面绿色的旗帜。嘴里呛了一口恶心的脏水,他赶紧掐着脖子吐了出来,随即重又把头露在水面上。他拉着铁链。他拉着铁棍。左边。右边。然后潜入水中。就像任何一个费劲的单调的动作,他注意的不是在做什么,而是怎么做。他开始给自己作报告。他想象着,站在讲台上面对好几百学生作着一个报告,题目是如何在淤泥中求生存,如果命运(或者命运在人间的代表)毫不留情地把某人拴在那里。
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支撑,他说,在某些情况下不可以支撑。为了尽可能少地消耗体力从而坚持最长的时间,关节A、B和C应该放在这个或那个角度。接着按逐渐缩短的间隔时间交替做上下和左右摇摆的动作。所有学生都打开本子做着笔记。这有点像是在上一门生理学的奢侈课程。但教授关于理想的支撑姿势的讲座如此地引人入胜,很多同事都来旁听他的讲座。讲座的时间也是非同寻常的。讲座持续了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好几个学期。每次讲座的时候,最后一排总是坐着一个金发大胸的女学生,嚼着口香糖,脸上的表情非常特别。
在头脑还比较清醒的时候,卡尔知道他快要死了,他认命了。但正是这个念头让他想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处在黑暗当中。他们知道,他们肯定知道,处在他这样境地的人在短时间里就会淹死,同时也会带走他所知道的事情。所以肯定还有人在那里,观察着他,听着他的动静,在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他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卡尔先前听到他们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看到灯光逐渐消失,但他没有注意离去的是否真的是四个人的脚步。
他保持安静,对方也屏住了呼吸。但他很肯定。在黑夜的墓碑后面有一缕金色的鬈发。
他已经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话,现在他提高了嗓音。他跟他的家人说话,他抱怨着自己可悲的命运,他跟父亲和母亲告别,他戏剧性地抽噎着,沉入水中。他在水下戏剧性地咕噜咕噜吐着水泡。他使劲拍打着手臂和大腿,然后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声不响地抬起头。呼吸。要保持住不呻吟不喘气地一动不动,花费了他很多的体力。他颤抖着,他的颤抖让水产生了微小的波动。他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和水声的回音以及回音的回音,但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人出现。他又反复做了几次同样的试验,渐渐忘了,这只是一个试验。他现在真的开始跟他的父亲说话。他的父亲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带到了一个很长的铺着瓷砖的过道里,过道里满是氯气的味道。一块毛巾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暖气上。两个穿着蓝色泳衣的女孩站在跳水台的边上,带着完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其中一个女孩还在上八年级,是他此生的最爱。他把口中的水吐了出来。他短时间内有了知觉。他大声叫喊,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知道,他们想知道的是什么。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圆珠笔里的金属壳体没有被偷走,他把壳体藏在了一颗蛀空的牙齿里。他们不必等到明天。
“等到明天!”山洞里传来单调的回声。
第六十三章 空间的想象
在日出日落和在夜晚接近黎明的那几个小时里做祈祷,可以真正感觉到,好的行为会剔除不好的行为。这是对喜爱思考的人的一个告诫。
——《古兰经》第二章
到了第二天,他还活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当他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的时候,他的心里并没有感觉到轻松。除了饥渴和疼痛,他没有了其他任何的感觉。水里有一块烂泥在他身边漂浮着。他的脸上溅满了淤泥。脸由于长时间被水浸泡肿胀了起来。躲藏在灯光后面的那个声音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仅一个晚上,但是按照他的感觉,过去的时光肯定是五倍或六倍。
他在灯光下看到有三双鞋。一双褐色的,再一双褐色的,还有一双女人的鞋子。没有人卷起了裤腿。
“可惜迦太基把钥匙给带走了。不过我们有这个。”
考克罗夫特在岸边蹲了下来。海伦的手上拿着一把螺栓切割机。一只很大很温和的绵羊突然出现在山洞里,在卡尔的背上又啃又咬的。
“哎哟。”他说。
“您是不是想起来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没有?我们正在撤销这个岗位。之后也许要过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有人到这个山洞里来。好吧,不绕圈子了。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没有?您觉得这很好笑吗?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考克罗夫特说了一番话,接着海伦说了一番话,然后又是考克罗夫特说话。但卡尔觉得只有在水下才能回答他们提出的种种问题。他们一会儿说,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会儿他们又说,要再给他一次机会。海伦把螺栓切割机放在她旁边的石块上。他喝了一口有点淤泥的脏水。那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再考虑一下。”海伦弯下腰,用手指往他的方向泼了一点水。
“我要死了。”他说。
“你现在不会死。你听说过把老鼠扔到桶里的故事吗?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时间。”
“不要跟我说什么该死的老鼠。别胡扯了。该死的老鼠。”他也试着把水泼溅起来,但溅不到三米之外的海伦。
“你至少应该放聪明些,利用我们最后的谈话说点不是完全不着边际的东西。”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