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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李陵率军回到京师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刘彻已经事先得报李陵军所历见闻,一见面就厉声斥责他妇人之仁,不该为了护送一名受伤的匈奴女子贸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军包围,却又极赞赏他于千军万马之中连射五副水袋的镇定和勇气,称赞他有大将风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的最后一箭是失败的,若是臣的侍从任立衡丝毫不动,那一箭只会射中他的额头,而不会凑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刘彻道:“卿为人诚实,这点很好。不过朕曾听你祖父李君谈论射箭之道,称靶为志,心为箭,心随靶动,任立衡一动,卿的箭自然就跟着动了,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么失误。”
李陵默然不语。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认箭术不凡,但他并不能未卜先知,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之后,任立衡才开始低头。他的确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滚落的红色身影的干扰,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话,那一箭该掠过任立衡的头顶,当然,水袋也会掉落而不会被射中,他们一行六人也都将死在匈奴左贤王且鞮侯的刀下。
刘彻又道:“不过任立衡也算是为国尽忠,朕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谢陛下。”正想要缴还骑都尉之印,刘彻却摆手道:“正好朕新从楚地选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统领,酒泉、张掖两郡的边关防务也交给卿了。”
昔日飞将军李广最盛时也不过是边郡太守,李陵时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居然同时统领两郡军务,可谓官高权重,只是想到从此要屯驻在边境,远离京师,远离老母,远离解忧,一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虑,只得伏地拜谢。
出来未央宫,却见刘解忧和桑迁正等在北司马门前。数月不见,刘解忧似乎长大了许多,圆圆的脸庞也尖瘦了一些,明丽中流露出一股韶华少女特有的妩媚来。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们。”桑迁笑道:“解忧妹子听说你回来了,立即就扯上我飞马赶来这里。”刘解忧脸色一红,道:“我们走吧。”
李陵见她神情闷闷不乐,似乎并不以见到自己为喜,不禁奇怪,想要问起缘故,却又碍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只得强行忍住。
一行人刚走到直城门,便迎面遇上一名内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请你去北宫一趟。”李陵无奈,只得道:“解忧,你和桑迁先回茂陵,我回头去找你们。”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紧话先要问你。”将李陵叫到一旁,严肃地问道:“你送回家的那个匈奴女子……她……她很美丽么?”李陵道:“谁?哦,你说左贤王的女儿夷光么?我没有留意她美不美丽……”蓦然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夷光才是个小孩子。”刘解忧这才展颜而笑,道:“原来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见太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李陵应了一声,便跟随内侍来到北宫。
太子刘据正与大将军卫青在太子宫博望苑谈论和亲乌孙之事,见到李陵到来,很是欣喜,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何须多礼?”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
刘据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想听你说说西域之行的见闻。”李陵道:“是。”大致说了一路西行到乌孙所经历的诸多西域绿洲小国的风貌。
刘据道:“我曾听博望侯张骞说过,大月氏用银铸造钱币,银币正面铸印国王肖像,背面铸印国王夫人肖像,国王若死,则另铸新币。还听说他们用皮革书写文字,文字皆是横写。果真是这样么?”李陵道:“大月氏在乌孙的西南面,中间还隔着大宛等诸多国家,臣这次没有到达,所以不能确定。”
刘据道:“那么你到过的国家,那些人可是长得跟我们汉人大有分别?”李陵道:“是。从西域东面第一国楼兰开始,就能看到楼兰人的容貌迥异于汉人。不过我听说西域南边有一个名叫于阗的国家,那里的人的样貌跟我们中原人一模一样,并无分别。”刘据道:“这一点我也听张骞说过,昔日张君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谎称自己是来自于阗国的商人,只是因为没有货物,才被匈奴人识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张骞到过西域绝大部分国家,见闻远在我之上,他在世时,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烛夜谈,早对各种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为何今日还要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正疑惑间,又听见刘据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将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与李家已是至亲,日后还要与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刻意笼络。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宠已久之事,虽然皇帝曾特意召见大将军卫青,转告太子不必忧虑,但行动上依旧未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始终难以真正令卫氏一方放心。虽然他一直有心帮助太子,不仅仅因为他担任过太子的伴读,而且太子为人敦厚儒雅,将来必定是个明君,但现在刘据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来,再不是那个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毫无心机、坦诚相见的伙伴了。他面临如此局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内疚萦绕,似乎有种背叛了太子的感觉,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读,长大后也该是太子属官,可他却转身成为天子宠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讨好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感尴尬难以自处之时,忽听到大将军卫青道:“太子特意命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恭贺李君平安脱险归来。”一挥手,一名内侍捧上来一方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锃亮簇新的锁子甲。
卫青道:“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礼物,我禀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没有穿过,现在转送给都尉君。这件甲衣刀枪不入,却又轻不过二两,正是都尉君良配。”
当今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礼物,但转念心道:“我与太子一起长大,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拒绝朋友礼物于情理不合。况且太子处境本已十分可怜,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当即上前接过甲衣,满口称谢。
刘据果然十分高兴,道:“本来我该置办酒宴为李君接风洗尘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宫中,还没有来得及归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这个大孝子。”李陵道:“多谢太子体谅。”再次拜谢,这才捧了木匣出来。
出北宫时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阴阳怪气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两面都春风得意啊,难得,难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宫,将木匣交给侍从,上马赶来直城门,却不见了刘解忧和桑迁人影,以为他们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驰回家中,先赶去拜见母亲。
李母肃色道:“老身已经听说你出师遭遇左贤王之事,我知道,你那么做,是要救其余的侍从,可任家父子三代为我李家效力,你亲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后到地下见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亲以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说,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儿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儿不敢隐瞒母亲,那支箭本该落空的。”
李母道:“那么你可有对旁人说过这件事?”李陵道:“当然,孩儿早将真相告诉了所有侍从,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适才又如实禀告了天子。”
李母这才释然,亲自上前扶起李陵,赞道:“我儿做事光明磊落,这才不失为英雄行径。”命人叫进来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虽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射死了你兄长,老身这就将他交给你处置,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无须如此。且不说都尉君神箭救了我们大家,就是他事后肯向臣亲口坦白承认失手之事,足见胸襟坦荡,是世所罕见的君子。”
李母道:“你愿意原谅李陵?”任立政道:“当然。战场上的事本就死伤无定,况且真正射死臣兄长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贤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这份气度。来人,带李陵出去,责打五十鞭。”
任立政还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让我挨这一顿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来脱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担心家卒徇私,亲自从旁监督,每每见到家卒落鞭稍轻之时,便大声呵斥。打到三十鞭时,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身子摇摇欲坠。
侍从一齐跪下求情,李母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到五十鞭打完,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运回京师,你须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为他送葬。”
李陵几近昏死,连一声“诺”也答不出来。侍从们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房中,令他脸面朝下,伏在床上,为他擦伤上药。他剧痛难忍,挺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听见耳边有个焦急的声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霍光,道:“你来了。”
霍光道:“你有没有看见解忧和桑迁?”李陵道:“他们没有回家么?”霍光道:“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来了你这里。”
李陵刚欲撑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无力趴下,只得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道:“我们本来约好直城门见的。但我从北宫出来时,他们人就不见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养伤,我再去找找看。”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们霍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不能干些怎么行?”李陵闻言便放开了手。
司马琴心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被誉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谈论的对象,就连太子刘据幼年时也曾经向李陵打听过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最完美的男子,受尽天下人的艳慕。可惜人生如梦,富贵尘土,昔日扬威天下的骠骑将军,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黄土。再绝世的功业,再惊艳的美人,终究要追随着年华逝去,这大概就是当今天子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拼命要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吧。
那么他的将来呢?他将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希望他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又回想起那个塞外的宁静的夜晚,如果能时时牵着解忧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乐的生活吧。人来到尘世间,就如同一只漂泊无定的小鸟,渴望栖身。即使如大汉皇帝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梦想着能重新与爱姬李妍重新相会,相守终生。如果能够追到幸福的青鸟,他宁愿放弃名利,放弃高官厚禄,默默无名地过完下半生。毕竟,爱人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痴痴想着,心中温暖而宁静。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但某些古老永恒的情感和渴望像轻风一样拂进他心里,让他能够静下来,倾听一下内心真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为李陵换药时,霍光匆匆闯了进来,道:“解忧和桑迁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李陵“哎哟”一声,忙令侍从扶自己坐起,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霍光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今早有人往我家投书,指名要你前去交涉。”李陵道:“我?怎么会是我?”
东方朔慢慢踱步进来,道:“大概是对方知道你新挨过打,身上有伤,最容易对付。”
管敢忙道:“那么都尉君更不能去了。他是二千石大官,万一被对方挟持,不是更加不妙么?”
李陵道:“我去。他们让我去哪里?”霍光道:“信中让你到东市去,不准带侍从,不准携带兵器。”
任立政道:“劫持人质,大多是为求财,桑迁家中富可敌国,那人一定是针对他的,为何反倒要都尉君做中间交涉者?这其中一定有诈。东方先生,你的意思呢?”东方朔道:“嗯。”
李陵道:“好了,我意已决。拿衣服过来。”任立政道:“既然如此,那么也请都尉君让臣带人暗中跟随,万一有事,也好策应。”李陵道:“你们都听东方先生的安排吧。快去备车。”
车一路驰进长安,刚上雍门大街便是车水马龙,车子走得比蜗牛还慢。李陵心急如焚,索性下车走进东市。他背上有伤,只能扶着拐杖慢慢行走。
刚进东市西门,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孩子走过来问道:“你是叫李陵么?”李陵道:“是我。”小孩子笑道:“跟我来吧,有人在等你。”
李陵便跟在那孩子身后,一路走街穿巷,来到一家肉食铺子中。早有一名男子等在那里,领着李陵穿过铺子,自后门出来,钻入斜对面另一家铺子的后院,这才停下来道:“你就是李陵么?”李陵道:“嗯。”
那男子往他腰间摸索一番,却不见官印,道:“没有骑都尉的官印,如何能证明你就是李陵?”李陵道:“你给我一把弓箭,我立即能证明给你看。”
那男子便不再多问,打个呼哨,房中奔出来两名男子,夺过李陵拐杖,反拧过手臂,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李陵大声抗辩道:“你们不是要我来做中间人么,为何还要绑我?”领头男子道:“你武艺太强,不得不防,得罪了。”
又用黑布蒙住李陵的眼睛,带着他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乘上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扶他下来,带到一间房中,让他坐在地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就是李陵?”年纪听起来已不轻。
李陵道:“是我。足下是谁?”那人道:“我姓暴,你叫我暴甲好了。”李陵道:“桑迁和刘解忧人在哪里?”暴甲道:“他们都很好。”
李陵道:“你想要什么?”暴甲道:“我们冒险劫持人质,犯下死罪,当然是要钱。你回去告诉桑弘羊老儿,要赎回他的宝贝儿子,先准备好两千金。”李陵道:“好。既然你们只要钱,那么请先放了那女子吧。桑迁是独子,你们只要有他在手,还怕桑弘羊不听命么?”
暴甲笑道:“这可不行。我特意叫你来当中间人,也是有原因的。要赎回刘解忧,你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你们李家的《李将军射术》一书。”李陵道:“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李将军射术》一书。好,我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你放刘解忧回去替你传话。”
暴甲很是意外,道:“你自愿留下来做人质?”李陵道:“是。《李将军射术》一书由家母收藏,刘解忧又不是我李家什么人,家母怎么可能拿出祖传之物来换她性命?但若是你用我做人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又道:“目下我受了伤,连小孩子都打不过,你还怕我会逃跑么?不过在交换之前,我要见刘解忧一面。”
暴甲微一沉吟,道:“好。来人,去带那女子来这里。”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纷沓进来,有人揭开李陵眼睛上的黑布。却见房中站着数名男子,均用黑布蒙住了脸,两名男子挟着刘解忧站在面前,不过她眼睛被蒙住,口中也堵了破布。
暴甲道:“人你已经看到啦,现在该放心了吧。”
李陵也不吭声,只点了点头。暴甲便命人带刘解忧出去。刘解忧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还是有所感应,“呜呜”出声,大力挣扎。只是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哪里抵得过两名彪形大汉,轻而易举地便被拖了出去。
两名男子走上前来,依旧用黑布蒙住李陵的双眼,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出房来。走了大概一刻工夫,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才停下来。有人往他口中塞了一团布,给他左脚上铐了铁环,这才将他推倒在地。李陵后背撞在墙上,伤口迸裂,痛得大呼,只是苦于不能出声罢了。
忽觉得左脚踝被什么东西扯动,当即意识到镣铐另一端锁的可能是桑迁,慢慢往左边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呜呜”怪叫不止,大概也是跟李陵一样无法说话,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李陵强忍背伤疼痛,用肘臂撞了撞身旁的人。那人愣了许久,最终还是会意过来,背过身子,将双手递到李陵手边。李陵摸索了半天,终于解开了那人手腕上的绳索。他双手得脱,立即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又扯出了口中的堵塞物,长舒一口气,随即惊叫道:“李陵……怎么是你?”
李陵的吃惊更是远在对方之上,心道:“这不是桑迁的声音,说话的腔调不是地道的汉话,倒像是匈奴人。”
忽觉眼前一亮,定睛望去——那人当真不是桑迁,而是金日磾,即前匈奴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浑邪王于军降汉时杀了勇夫,日磾则成为俘虏,被罚在未央宫马厩养马,因善于养马而被爱马成癖的皇帝器重,由马奴一跃成为天子宠臣,赐姓金,而今官任驸马都尉,佩二千石印。
李陵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怎么会是你?”金日磾一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一边答道:“我是被人绑来了这里。都尉君也是如此么?可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李陵心念一动,道:“难道你知道这些人绑你的原因?”金日磾道:“我听到过只言片语,似乎是他们要将我高价卖给匈奴人。哦,我的意思是卖给胡地的匈奴人。”
李陵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他质疑是肯定的——投降汉的匈奴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匈奴太子於单,他是军臣单于的儿子,当年天子对其极为重视,不惜以夷安公主下嫁就是明证,可惜於单很快被淮南王刘安一伙害死;其次则是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就算匈奴人要下手,浑邪王远比金日磾更有影响力。金日磾虽然在汉朝为官,却并不是主动投降,他早先就是因为不肯归顺才被没入宫中为马奴,后来得到天子宠幸,完全是侥幸。如果说要对付的是在朝为官的匈奴人,位列九卿的公孙贺则是更好的选择呀。为什么偏偏是金日磾呢?
但金日磾自己似乎并不奇怪,只道:“有人来游说我重新为匈奴效力,我没有同意。”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游说金日磾的人多半就是东方朔一直在追查的匈奴内奸,他满以为金日磾跟大汉有杀父之仇,本来就不愿意降汉,到今天的位子有太多的偶然性,说服其倒戈轻而易举,哪知道金日磾却没有同意。他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有意灭口。外面的这伙人一定是那内奸找来的,可为何不杀了金日磾呢,那样岂不是更容易?
金日磾似是看出李陵心中的疑问,道:“都尉君可知道我为什么姓金?”李陵道:“当然知道,是因为祭天金人的缘故。”
匈奴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原由休屠王勇夫保管,大汉皇帝大规模出击匈奴前,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千里奇袭,用武力夺取了祭天金人,至今隆重地供奉在皇帝最爱的行宫甘泉宫中。日磾因为是休屠王之子,所以被特意赐姓金,以纪念这次胜利。
金日磾道:“不错,是因为祭天金人。我父王是龙城大会公选出的护宝者,后来祭天金人归汉,匈奴时时刻刻想要夺回金人,从伊稚斜单于到乌维单于,尝试过许多方法,甚至也想过学习当年骠骑将军的深入奇袭,强行夺取。”
李陵心道:“匈奴军力虽然强悍,国力却远远无法与大汉抗衡。当年骠骑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是因为匈奴地广人稀,汉军逼近休屠王驻地时才被发现。我大汉人口稠密,匈奴骑兵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京畿,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是利用内奸巧取,像盗取高帝斩白蛇剑那样。偏偏金人沉重硕大,须得数名健壮的男子才能合力抬起,根本不可能被盗走。”
金日磾续道:“但最终乌维单于发现夺回金人已不可能,所以又从西天<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新请了一座金人,但要成为镇国之宝,还需要用活人祭天。”李陵道:“你是前任护宝者的儿子,所以乌维单于选中了你?”金日磾点了点头。
李陵不禁哑然失笑,道:“难道这些人是打算将你捆送去匈奴么?这一路汉军关卡重重,怎么可能送一个大活人出关?”
金日磾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其实是矛盾而复杂的——一开始他是极度仇恨汉朝的,一心要为父报仇,曾不计生死两次在军中行刺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明证。后来虽然因会养马得到皇帝信用,依然并不如何真心臣服大汉,只不过为了帮助母亲和弟弟摆脱官奴身份,不得已在朝为官,但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族人为敌。也许正是这一点被匈奴安插在朝廷中的内奸看到,误以为他仍然心向匈奴,所以来劝说他重新为匈奴单于效力。但他已经见识到大汉方方面面远胜匈奴,知道匈奴绝不可能与大汉长久抗衡,况且暗中耍阴谋诡计也不是他喜欢的方式,遂坚决地予以拒绝。当然,他也表示绝不会与乌维单于为敌,泄露内奸的身份。可没想到他刚离开见面的地方,便被人从后面打晕,绑来这里关押。他途中醒转过来,听到绑架者谈话,这才知道内奸早有准备,若是自己不肯从命,便会立即擒拿自己,设法押回胡地祭天。他倒没有想过内奸这伙人能否顺利将自己运出关塞,只是担心此人心计深远,万一谎称自己主动叛逃,那么他的母亲和弟弟都要被牵连处死。他此刻到底要不要违背诺言,将那内奸的名字说出来呢?
二人被囚禁的地方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土房,房中间停着两具梓木棺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死尸。
他二人虽然互相解开绑绳,但各有一只脚被镣铐锁在一起,行动受限,还是难以逃走。金日磾不甘心坐以待毙,低声道:“都尉君,虽然逃跑有些困难,但你我还是要奋力一试。”
李陵摇了摇头,道:“怕是我要连累你了,我受了伤,难以行走。”金日磾大奇,道:“是这些人伤了你么?”
忽有一名灰衣男子推门进来,见李陵、金日磾二人自行解脱绑缚,正在交谈,不禁吃了一惊,忙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将他们两个人的嘴堵上。”
李陵忙问道:“那个人是谁?”金日磾愣了一下,问道:“哪个人?”蓦然会意对方是问内奸是谁,微一迟疑,还是决意说出来,道:“是公……”
但还不及说出游说者的名字,便被重新堵上嘴巴、蒙住眼睛,反手缚住。先进来的灰衣男子拿钥匙开了他右脚上的镣铐,两名男子将他拉起来,架了出去。
李陵道:“喂,你们要带他去……”一语未毕,口即被堵住,眼睛也失去了光明。双手被重新拉到背后,用绳索牢牢捆住。有人将镣铐的铁链往他小腿上绕过数圈,用另一只铐环锁住他右脚踝上,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见有重物滑动之声,随即有两人上来,一人抓住李陵肩膀,一人抓住他双脚。他意识到不妙,大力挣扎,却还是被强行抬起来丢入了棺材中,棺盖随即“轧轧”合上。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李陵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他背上伤处触碰到棺底,伤口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每一寸皮肉都重新被生生扯裂,撕心裂肺的疼痛像万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喘了几口大气,勉强积蓄了一点气力,这才努力坐起。哪知道不及挺直身子,头便撞上了棺盖,又重新摔倒,几欲昏死过去。
休息了一会儿,他慢慢侧过身子,一点一点挪动,终于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累得大汗淋漓。虽然伤口疼痛不减,但伤处不再受到挤压,可以减缓流血。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伏在棺材中,饥渴交加,伤痛如炙,却又无法喊叫,强忍痛苦煎熬,当真难受之极。他从来没有觉得时光流逝得如此之慢,只觉得每一刻都格外难熬。
忽听得外面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虽然微弱,歌词却是清晰可辨: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这支《薤露》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著名的挽歌辞。
李陵本人也精通诗文音律,听那歌声凄婉悲凉,一咏三叹,不由得心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暗道:“我就快要死了,这支《薤露》像是为我而唱。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正郁郁感怀之时,忽听见外面有叫喊嘈杂之声。片刻后,即有人奔跑过来,一脚踢开门。李陵听得清楚,忙用力弯腿,来回摆动。他小腿上缠绕着铁链,敲在棺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这一招果然有用,只听见有人高喊道:“有人!这里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