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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暗自发誓要戒掉啃手指甲的怪癖,不自觉地,我又把手指塞入嘴中。桐野家千金光子不客气地给了我这怪癖“缺养少教”的犀利评价。细想来,她这般不顾及他人的心情,又谈何“教养”?但我不生气,生不起气,谁让我打心眼儿里中意她这不拘小节的性子呢。
让人无法生气的姑娘,让人……心生仰慕的姑娘。脑海中一浮现出她的姣颜,便掩藏不住唇角的笑意。世间有她,给我那尘封孤寂的内心平添了一道亮色,却难改其灰暗的本质。
也就是最近,这蒙在心上的灰暗,竟有了一丝褪去的势头。这究竟是……我不知所措。要知道,灰暗,才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主色调,自己真的能适应其他颜色?若是颜色渐白、渐淡……我不敢继续往下想。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反复问自己:“舍弃了自我,余下的人生该如何走下去?”
指甲微咸。不要紧,没人瞧见,尤其是光子,正全神贯注地整理账簿。她虽身为巾帼,却亲自下到环境恶劣的库房监督装箱,忙活了大半天,回到店中连口气也不歇着,便继续倒腾令人眼花缭乱的账目。不带一丝顾虑,没有一句怨言,兢兢业业,孜孜不倦。眼前的女孩儿,好耀眼!耀眼地令我自惭形秽,令我不由得加大啃咬的力度。我正沉浸在牙齿划过指甲盖的触感之中,桐野东家微愠的嗓音,如一声炸雷:“你在发什么呆!通知装运的联络函写好了吗?”
我惶恐地摆正坐姿:“写,写好了。”
“这还差不多。”东家也懒得同我计较,继续低头捣鼓算盘。桐野是典型的白手起家,曾记得三十年前,我还是那一呼百应的少爷,脚踏磨光的大理石地面,不可一世地一步三摇,恣意地将玩具摔在奢华的黑檀木家具上。而那时,眼前这对我呼来喝去的男人,只不过是在阴湿难闻的海产仓库中起早贪黑的小伙计!也罢,我去纠结这个做什么,他仅是我生命中的一匆匆过客罢了,是贵是贱于我何干?
当然,在场有一人绝非匆匆过客那般简单,而且每天都会在店中遇见。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就在我前方数米处,他全然没将我这个小杂役放在眼中,正与老板聊得起劲儿,话题好像涉及纺织市场,反正我听不懂。
我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那时,那一天,眼前的男人没有下手,而是站在一旁发号施令。挥动船桨的人,成天也在附近晃荡,搞不好下一秒就来了兴致,晃悠到店里来。同样,他也视我如无物,逮着桐野就大谈某家商船又赚了大钱,我也听不懂。
曾几何时,他们在渡船上,干着染血的勾当。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正派的生意人,动辄便是千万入账!想到这里,我的牙根越发痒了,要知道,我一个月的薪水,只有七十元<sup><a id="a3" href="#b3">[3]</a></sup>。
每天早晨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抬手确认指甲的长度,是否足够一天的用量。若前天夜里有幸长出了新甲,那便是上天的恩赐。但新甲的生长,毕竟赶不上消耗,难免用尽。这时,我会盯着光秃秃的甲床,泫然欲泣。如此悲剧,我却无力摆脱!我欲哭无泪,我痛苦挣扎,我心若死灰。光秃秃的甲床,好似向我宣告死刑的判官。死到临头,我想竭声哭喊,但那发自内心的恐惧,却令我作声不得——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汗湿枕巾。又是噩梦!梦魇出自何处,我心知肚明。近来,耳边时常会响起呼唤我的喊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呼喊来自何方,我亦心知肚明。每每如此,我总会微阖双目,宣义的种种,如放映胶片一般,一张张在脑海里掠过,那座山,那条河……
文字及此而止,余下半页空白。稿纸的分割线外,留下了数个潦草的小字——“调查宣义”。看来,这半页空白就等着陶展文来填充了。紧接余白,文章再起,唐突地出现了一个惊为天人的少女角色。值得一提的,是对这个少女的外貌描写——冰肌雪肤,茶色双眸……
读到这里,陶展文不禁抬头瞥了一眼作者,却见对方双目微阖,显然是不欲打搅他人赏析自己的作品。
陶展文只得将视线移回文章——小说中的“我”与这位美丽的邻家少女坠入爱河。不幸的是,她竟是“那个男人”的女人。“我”的内心陷入两难。接着,便是“禁忌之恋”“悲剧”“命运”等俗套词汇的轮番轰炸。
陶展文疲倦地揉揉眼,大致懂了——笼罩在“我”内心中的灰暗,因热恋逐渐褪去,而这是万万要不得的!所以“我”在热恋的甜蜜与内心的灰暗之间痛苦挣扎。
造化弄人!命运呀,你何苦要这般戏弄于我?难道三十年前的悲剧,还不足以弥补我前世所犯下的罪过吗!
文末的感叹号力透纸背,草稿到此为止。见陶展文收起原稿,鹤田迫不及待地问道:“读完了?感觉如何?故事的主线大体就是如此了。”
“嗯,大致理清了。恕我直言,这种‘爱上仇人女儿’的剧情,是不是有些老套了?”
鹤田有些尴尬,干咳数声道:“果然还是落俗套了。我只是据实描述,常言道‘世情之奇,更胜小说’果真不假。难道,我还得故意将实情平淡化,读者们才肯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