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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涣道:“李蒙,你有没有问过武灵觉,她当初为什么要救裴昭先,还让将宗大亮将他绑在普救寺中?”李蒙道:“没有。不过灵觉很孩子气,爱跟人做对,也常常捉弄武延秀,我猜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说到底,太平公主真的跟来俊臣这件案子有关系么?”
王翰道:“眼下‘倒来’声势浩大,肯定是因卫遂忠而起。宗大亮一直躲在太平公主府上,而后来卫遂忠又去了她那里,她觉得机会来了,便让宗大亮模拟来俊臣笔迹写了一堆信件,再设法放入来府中,公主才是这场告变的幕后策划者。”
狄郊道:“可是这件事完全说不通。太平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来俊臣奉承她还来不及,二人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用假信陷害他?而且,太平公主除了私生活放荡出名外,其它事情一向低调,更是从来不干预朝中政事,卫遂忠为何又要去投奔太平公主?要保命,魏王武承嗣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嗯,宋御史也认为卫遂忠是投靠了武承嗣。而且这次告变,明明是武承嗣带的头。”李蒙道:“不过我确实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也许太平公主拒绝了他,所以他又赶去投奔了武承嗣。”
王翰道:“那么用来陷害来俊臣的假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要知道太平公主与武承嗣并不和睦,当年她第一任丈夫薛绍被杀后,女皇为她选中的新驸马本来是武承嗣,但不知道为何后来变成了武攸暨。这其中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武承嗣不愿意杀死原配妻子给公主腾地儿的,有说是公主自己不愿意的,总之,这二人并不对眼。”
狄郊道:“就算宗大亮和卫遂忠都是为太平公主所用,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对付来俊臣?”
王翰道:“李蒙,你还记得当初我来神都营救羽仙前,尊父曾经建议我最好是投靠太平公主么?”李蒙道:“不错,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家父曾听闻周兴被杀其实是太平公主下的手,所以认为公主痛恨酷吏,也许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王之涣道:“当初我也赞同过,不过阿翰自己不愿意。”
狄郊道:“公主的杀夫仇人是周兴,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仅凭她痛恨酷吏这一点,实在难以表明她会有动机出头对付来俊臣。她经常出入女皇身边,应该知道来俊臣在她母亲心目中的地位。”王翰道:“正因为公主非常清楚来俊臣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所以她才搞了假信这么一招。孙万荣,嘿嘿,朝廷上下切齿痛恨的反贼,多好的机会。”
狄郊道:“就算是太平公主做的,可如此一来不也牵扯出监察御史李昭德了么?他可是雷厉风行的反对酷吏政治的人物,目下已按贪赃罪被判处绞刑,死期不远。太平公主本来就没有对付来俊臣的动机,为何还要连带陷害李昭德?这是最大的矛盾之处。”
李蒙也道:“没错!反倒是武承嗣与李昭德有不共戴天之仇。阿翰说太平公主在策划整件事,太异想天开。抑或宗大亮本人也躲在魏王府中,不过那神秘人不知道罢了。”王翰仔细回想了一下,道:“也对,神秘人当初告诉我宗大亮在太平公主府上时,言语之间确实不是那么肯定。”
俱霜忽然推门进来道:“你们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但卫遂忠投奔太平公主却是李蒙哥哥亲眼所见,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卫遂忠为什么要投奔太平公主?”李蒙道:“呀,你偷听我们谈话?”
王之涣忙问道:“难道霜妹知道原因?不妨说出来听听。”俱霜得意一笑,道:“一定是来俊臣手中握有太平公主的把柄!卫遂忠要是去投奔魏王武承嗣,还得费半天口舌挑拨离间他和来俊臣的关系,但若是来俊臣凑巧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把柄,正预备上告,卫遂忠赶快去将实情告诉公主,不用多费唇舌,公主立即收留了他,而且齐心协力,一起对付来俊臣。”
众人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回味,均觉得有理,这确实是解释卫遂忠为何弃武承嗣选择太平公主的最好理由。但太平公主贵为天下唯一的公主,又有什么把柄能被来俊臣捏住呢?
李蒙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俱霜笑道:“这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偏偏你们几个聪明人想不到。我告诉你们,太平公主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她为人很好的,小时候我家里穷,她还暗中接济过我们。李湛将军也是她……”忽见众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往外奔去,道:“我得去看看羽仙。”
王翰挺身挡在门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扇大门。”俱霜道:“那我就坐在这里好了。”当真走过去坦然坐下来。
众人见她不肯说出身份,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强逼于她。正僵持之时,夜鼓“咚咚”,老仆来叫各人吃晚饭,只得就此作罢。
这一夜,天幕阴漆一片,无半点星光。冷风泠泠,带着重重的水气掠过洛阳全城。洛河上雾气茫茫,完全被氤氲遮盖住了光洁婀娜的身影。干旱已久的神都终于要下雨了。
次日一早,王翰、李蒙、王之涣三人来到正平坊,名义上是来感谢太平公主事先派人接走王羽仙,实际上是想来探听宗大亮和卫遂忠的下落。
正平坊位于城南,就在尚贤坊的西北角。这里住户不多,太平公主的豪宅占去了坊区西面的一半,东面大部分则是国子监的建筑。国子监是古代的一种大学,始设于隋代,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学,各学皆立博士,掌监学之政。这六所学校之间也有差别,主要体现在学生资荫<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身分上。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分别面向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律学、书学、算学则面向八品以下子弟及庶人。此外,国子生、太学生、四门生学习儒家经典,律学、书学、算学学生则学习专门技术。
在国子监的北面,还住着一位权臣,即现任宰相李迥秀。他被武则天下敕命以情夫身份侍奉张易之母亲臧氏后,已经搬去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久不回家居住。传闻是太平公主向女皇出了这个主意,目的只是报复李迥秀家仆曾与公主户奴争道。臧氏容貌不佳,李迥秀又不敢得罪她,只得经常饮酒装醉,虽因奉旨当情夫得拜宰相,却早已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蒙因久住太平公主府邸,门夫知道他是永年县主的未婚夫,便放他们直接进来。宅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迥环,极都城之胜概。
几人在客堂等了一会儿,有人又引他们来到内堂中。已经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室中烧了一盆石炭<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温暖如春。有仆人进来奉上酒水和几碟点心,道:“各位郎君稍候,公主马上就到。”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然而这“稍候”一候就是一个多时辰,王翰见久久没有仆人进来伺候,才感觉不对劲儿,忙奔过去推门,却已经被锁住。王之涣道:“咱们是被软禁了么?”王翰道:“看来是这样。”
李蒙道:“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翰道:“这还用说么?正如我昨日所言,一切都是太平公主在暗中策划,她已经猜到我们来意,所以派人引我们来这里,囚禁起来。”
李蒙道:“就算是如俱霜所说,公主有要对付来俊臣的理由,可明明是武承嗣上书告发来俊臣在先,这又怎么解释?”王翰道:“这一点也想不通。不过若公主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不敢见我们,反而要将我们关在这里?”
忽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正是武灵觉的声音。李蒙大喜,叫道:“灵觉,我在这里。”
武灵觉忙奔到门前,见门上上了一把大锁,喝道:“把门打开。”有仆人应道:“回县主话,公主有命,不到天黑不能放这几个人出来,包括李郎在内。”
武灵觉大怒,重重打了那仆人一个巴掌,道:“这里本来是我家,她要发号施令,干嘛不回她自己的公主府、不回她的皇宫去?”原来这处宅邸原本是定王武攸暨的住处,太平公主改嫁后才搬来这里。仆人喏喏连声,就是不肯开门。
里面王之涣听见,道:“听起来这位永年县主跟她嗣母关系并不好啊。”李蒙白他一眼道:“若是有女人为了嫁你父亲为正妻,公然杀死你母亲,成为你嗣母,你会跟她关系好么?”
王之涣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会好?不过既有嗣母名份,也无可奈何,我会立即搬走,再也不见她一面。说到底,永年县主不是最终还是请太平公主出面帮过许多忙么?”李蒙知他暗指武灵觉曾经为替他父亲脱罪求肯过太平公主一事,面色一红,道:“灵觉是为了我才……”
忽听见门板“咣当”作响,武灵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块石头,往门上铜锁上砸了起来。仆人知道她刁蛮任性,又素为定王、公主宠爱,不敢上前阻止,只在一旁干着急。
蓦然脚步声纷沓而至,一女子扬声喝道:“灵觉住手!”王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太平公主本人到了。武灵觉也不听从,继续砸门,直到太平公主命侍女上前将她拉开,才质问道:“你为何将我未婚夫关在里面?”
太平公主斥道:“胡说,哪有这回事?来人,快些开门。”当先进来,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刚从宫里回来,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各位公子。几位找我有事么?”王翰见她神色泰然,一时难辩她言语真假,便道:“我们今日来,是特地拜谢公主曾妥善安置照料羽仙,多谢公主仗义援手。”太平公主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抱歉,我还有事,不能……”
王之涣忙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公主可认识宗大亮这个人?”太平公主道:“宗大亮?嗯,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他是皇母侄子宗楚客的堂弟,宗楚客就是因为他弄什么反信诬陷狄相公才受牵连被贬出朝。王公子问他做什么?”
李蒙见她明显是否认认识宗大亮,忙道:“宗大亮才是上次那次反信案的执笔者,那封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就是他的手笔。”太平公主道:“噢?”这一声“噢”明显是故作惊讶,也不知道她是早已知道事实,还是根本不关心。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可有见过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太平公主道:“没有。他确实来过我这里,但我不肯见他,所以他又走了。几位若没有别的事,这就请吧。来人,送客。”
王翰等人只得悻悻告辞。武灵觉跟出门外,道:“她在撒谎骗你们。”李蒙道:“她?你是说太平公主么?”武灵觉道:“还能有谁?这几日她天天躲在水榭中,跟她那些门客秘密商议着什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连我父王也不能进去。”
王之涣道:“县主可认得公主那些门客?”武灵觉道:“很少照面,哪里会认得?水榭是她来了后新修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听说有秘道直接通向外面。说不定你们要找宗大亮、卫遂忠都藏在里面。”
王翰蓦然得到某种提示,道:“呀,秘道,来俊臣家中一定也有秘道,说不定那些栽赃来俊臣的信就是通过秘道送进去的。”王之涣道:“这件事还是得找到卫遂忠才能问清楚。还有王夫人如何得到毒药那件事,也得问他才能知道。”
武灵觉闻言很是惊诧,问道:“你们说来俊臣是被人陷害的?”王翰不便明说。李蒙忙道:“这件事说起来……”
忽见几名国子监生大呼小叫地奔出监门,疾步朝北赶去。王之涣皱眉道:“现在的监生都是这般不讲斯文礼仪么么?”
话音未落,又有更多的监生争相赶出来,几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情。王之涣上前拦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那监生只道:“天津桥!天津桥!”便推开王之涣,朝前去追赶同伴。
几人出来正平坊,坊正、坊卒及把守坊门的卫士都通通不见了,武侯铺中空无一人。满大街都是往北赶去的人,个个脸上流露出兴奋焦急的红光。人如潮涌,熙熙攘攘。几人一出坊门,差点被人流冲散。
王之涣十分纳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莫非是天津桥塌了?”
王翰当日来洛阳时正好遇到刑部在天津桥南处死车三,顿时明白了究竟,道:“呀,朝廷要在天津桥南处死犯人。被处死的一定是来俊臣,只有他的行刑才能引发这么大的轰动。”
王之涣道:“啊,宋御史还没有上报审讯结果,怎么会这么快就处刑?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被杀的是不是真的来俊臣。”
来俊臣一案轰动朝野,不仅洛阳士民,全天下的人都在紧密关注这件案子,甚至连北方契丹战事也变得没那么要紧起来。主审官御史中丞宋璟白日在御史台要频繁接待一大堆有能力进入皇城的权贵大臣,晚上回到宅邸又早有各色官员、士人、百姓及神秘人物候在门内外,人数之多,令宋家上下烦不胜烦。这些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强烈要求宋璟判处来俊臣死刑。宋璟始终不肯明确表态,只说有司自会公正判决,而且判决书须呈报圣上,最终的裁决权仍然在女皇手中。人人信服宋璟的公正,可眼下需要的不是公正判决,而是酷吏的极刑。
深宫中的武则天反而没有宋璟矛盾不已的心态,虽然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前赴后继,但她素来是个意志坚决的人,不容易为人左右。她是真的很喜爱来俊臣,办事得力,还是个美男子,尤其名字取得极好——“来俊臣”,当初她第一次听到就很是喜欢。他可是大周朝的功臣,那些有心谋害她、反对她的人,不都是他帮她一个个铲除的么?当年若不是他的及时提醒,她只怕早已经死在上林苑<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的“牡丹之谋”当中,他不但是朝廷功臣,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武则天称帝后的第一个除夕之夜,寒风凛冽,她正在宫中守岁,禀事宦官忽然送来一封未署名的信。信中说道:“陛下以妇人而登大宝,乃亘古未有之事。古人云,圣主临朝,百灵相助,而今当真有所应验。上林苑天降吉兆,牡丹像腊梅一样,凌霜傲雪怒放枝头。这是新春之时本朝第一大盛事,请陛下前去观看。”当时宫廷、民间均以种植大牡丹为时尚,名贵牡丹一株价值数万钱,长安、洛阳均降观赏牡丹视为盛事。武则天也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不但在洛阳宫众花苑中广植牡丹,到牡丹盛开季节还化装到民间观看。她听说上林苑牡丹冬日开花后,很是兴奋,预备第二天便去上林苑观赏,命手下人做好准备。当时来俊臣官任侍御史一职,凑巧当值,闻讯紧急求见武则天,告知说草木生长遵循时令,牡丹决不可能在隆冬季节开花,这一定是个阴谋,有人想诱骗女皇到那里予以加害。武则天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来俊臣又奏请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武则天挥笔写下一首诗作为诏令: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这首诗流传极广,还衍生出许多离奇的故事。据说武则天下此诏令后,上林苑中百花畏惧其天子威严,齐齐盛开,唯有牡丹不开花。武则天大怒下将牡丹贬去洛阳,由于水土适宜,牡丹反而成为洛阳胜景。这当然只是人们敷衍的故事,这首诗其实是武则天一道不动声色的密令,暗示禁军要连夜做好准备,不可迟疑。
次日,武则天依旧率群臣来到上林苑,但见群花五颜六色,争相怒放。百官亲眼见到百花也要听令于女皇,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殊不知这是来俊臣连夜派人制作的假花。这实在是武则天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她至今不能忘记当面对如潮花海时群臣拜倒在地的情形,跟她靠高压强制手段取得权柄不同,那才是真正心悦诚服的威服,而这一切都是出于来俊臣的计谋呀!
心中想着,不由自主地又来到宫中花苑,只是眼前一派冬日萧索,再无那斑斓似锦的鲜花盛开了。不,她不能杀来俊臣,她要赦免他的死罪,于是有意向为她牵马的宰相吉顼询问道:“来俊臣有大功于国家,吉卿看怎么处置他才合适?”
吉顼是与来俊臣齐名的酷吏。他本是明堂尉<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一日与监察御史王助同宿一张床上。王助是初唐著名诗人王勃的弟弟,本人也是进士出身,以文章显于当时。他跟吉顼是亲戚,聊天时偶然提起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身上长了像麒麟的两角,而他的名字凑巧又有个“耀”字,由光翟组成,意即光宅整个天下,因而有人认为他生有异像。这不过是亲属之间闲扯的无聊之谈,哪知道次日吉顼就将王助的话一一记下来呈交给了来俊臣。来俊臣立即上书告变,武则天下敕差河内王武懿宗推鞠审理,武懿宗趁机命人广引朝士,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李元素、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孙元亨、知天官侍郎事石抱忠、刘奇、给事中周潘,以及凤阁舍人王勮、兄泾州刺史王勔、弟监察御史王助等总共三十六家均被攀诬夷族,千余人被杀,又有千余人被流放,均是海内名士。写下千古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王勃若非早死,此次也必然与兄弟一起被杀。这起“三十六朝士案”轰动一时,是武则天即位登基以来最大的冤案。而这起大狱的始作佣者吉顼也因告发有功一步登天,被授天官侍郎,加宰相头衔,步入中枢重臣行列。毫无疑问,在人们的眼中,他是个新崛起的酷吏,跟来俊臣是同一类人。
武则天不问侄子,不问女儿,不问面首,独独问有“来俊臣第二”之称的吉顼如何处置来俊臣,显然是有目的的,实在是因为眼下反对来俊臣的人太多,她很需要一个同盟者。
吉顼迟疑了下,缓缓答道:“来俊臣聚结不逞,诬遘贤良,赃贿如山,冤魂满路,实在是本朝最大的国贼。眼下洛阳城中群情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来俊臣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望陛下早作决断。”
武则天愕然当场,半晌无言,她这才知道她在来俊臣一案上是彻底被孤立了。仿若一叶之舟悬于汪洋大海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帆影,眼前所见,只有愤怒的潮水。
吉顼又道:“若是不杀来俊臣,士民的愤怒就会转嫁到陛下身上,大周社稷危矣。”
武则天沉默半晌,轻声地道:“敕令,斩洛阳令来俊臣于天津桥南。”她将失去完全神采的浑浊眼眸投向阴沉沉的天空,又有气没力地补充了句,“监察御史李昭德同日斩首弃市<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
嗯,她虽然最终要被迫处死心爱的臣子,但若将他的仇人在他面前先行处死,总该对他是一种安慰吧。
来俊臣被斩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整个洛阳都轰动了,出现了史所罕见的万人空巷的场面,几乎所有人都朝天津桥赶去。偏偏天公不作美,降下来一场大雨来。狂风暴烈,水面倾颠。少顷之间,猛雨如注,点如拳大,黑天漫地,风雨交加。即使如此,刑场周围依然人山人海,通往街道巷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往北堵到皇城端门前,往南到三个坊区外。
首先被斩首的是李昭德。他任宰相时曾鼓动武则天下了一道敕令,规定自今以后,凡犯徒、流以上罪者,遇赦后逾百日不自首者,仍旧依法治罪。而唐律原先的规定是:遇有朝廷赦天下时,除反逆等常赦所不原之罪外,其余赦前所犯之罪,皆可赦免;但又规定:凡犯有掠卖平民及部曲为奴婢,隐藏逃亡的部曲、奴婢、置官过限与不应置而置、假冒为官,诈死,私有禁物等罪者,遇赦后须在百日内向官府自首,逾期不自首而隐匿其罪者,仍然依法治罪,不再被赦免。李昭德此规定,则是把一切犯徒罪以上者,皆列入遇赦百日不首仍治罪内范围。他接受孙万荣贿赂是数年之前的事,之后武则天也曾经几次大赦天下,按照唐律原先的规定,他本可以脱罪,然而按照新敕令,他又不在被赦免之列,要按贪赃罪计赃治罪,所以有人称他是作茧自缚。
然而与恶贯满盈的来俊臣相比,李昭德这点罪过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他极有建筑天分,是营建洛阳城的功臣,人们多少有些惋惜他的被杀。不过这种哀痛很快被来俊臣被杀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冲跨了。
来俊臣自被押上刑场后,一直强作镇定,但在那么多道目光的逼视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起初在御史台狱中听到诏书时,的确是目瞪口呆,直到被兵士上绑后扔进槛车,才逐渐回过神来。他回想起自己顶着酷吏淫刑的名声为女皇出生入死,如今却要被一场并未参与的阴谋多陷害,不免心力交瘁。他这一生中做过无数诬陷别人的事,想不到反过头来报应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沮丧得无以复加。
他听不清楚监斩官在念些什么,全身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所笼罩,软酥酥的,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些敌视他、仇恨他的人,他生平所杀一千多家总共十几万人,大多数是出自女皇的授意,若非她阴纵其惨,他有岂能胁制群臣?他们该恨的是宫中那个淫荡乱伦、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老女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打手而已。可惜的是,他口中塞了木丸,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场大雨下得好啊,老天爷都在嘲笑这些自欺欺人的大周子民。
监斩官生怕女皇会有特旨赦免来俊臣,因而等不及先行杖,便直接下令斩首。当来俊臣的首级滚到地上的一刹那,寂然无声瞬息变成了欢声雷动,场面彻底失控,人们争相向前涌去,刑场戒备的金吾卫士根本弹压不住,瞬间被人流冲散。可怖的是,最先冲到来俊臣尸首前的人蜂拥而上,有撕咬着尸肉的,有披腹出心的,有挖首级眼睛的,有剥其面皮的。只在须臾之间,那具尸首和首级便成了森森白骨。然而,仇恨依旧没有散去,人们咬牙切齿地将骨头扔在地上,来回践踏狂踩,直至成为齑粉、被大雨冲刷干净为止。
后人评价来俊臣道:“君令而臣随,君心而臣胆,是故口变缁素,权移马鹿,如得其情,片言折狱。”无论怎样,这个大魔鬼终于彻底从人时间消失了,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奔走相告道:“今晚总算可以安心躺在床上睡觉了。”
来俊臣血肉被士民争食的消息传入宫中,武则天震撼不已,如果不是她派了心腹宦官前去观刑,她还真不知道天下人恨来俊臣恨到了这个地步,这时候,她才真正庆幸听了吉顼的话。为了挽救自己的颜面,又特下一道诏书,历数来俊臣累累罪恶,诏书最后道:“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来氏全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被杀。倒是来俊臣夫人王蠙珠显得有先见之明,已跳井自杀,避免了上刑场被当众斩首的羞辱。
来俊臣被杀后,凡他所援引的亲党为官者数百人均主动自首。武则天装模作样地责备他们,有人答道:“臣死罪,确实有负陛下。然臣乱国家之法,不过是罪上一身,如果违背了来俊臣的意愿,当时就要灭族。一身轻,一族重,臣不得不俯首就范。”武则天良久无语,最终赦免了这些人。
更令女皇伤心的是老臣魏元忠的一番话。魏元忠数次被来俊臣陷害,最严重的一次已经被押到刑场上,当刽子手大刀举起来的一刹那,武则天又派特使赦免了他。魏元忠临死面不改色,被赦免也无喜色,只从容拜谢,令时人惊叹佩服不已。来俊臣死后,魏元忠被重新召回朝任御史中丞。武则天亲自赐宴,问道:“为何爱卿多次遭人诽谤?”魏元忠道:“臣好比一只鹿,罗织之徒欲捕得臣,以臣肉为羹,臣又怎么能避开呢?”武则天听后,难过得再也吃不下饭,遂应监察御史魏靖请求,命监察御史苏颋复查来俊臣旧案,为受冤者昭雪,许多冤案由此平反。
但没有了来俊臣这样可靠的耳目,武则天一时之间还是难以适应,一日召来宰相陆元方,有意无意地询问外事。陆元方当即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以闻。民间细事,不足烦圣听。”
陆元方出身名门,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后人,是初唐著名书法家陆柬之之侄,陆柬之舅父即是初唐极负盛名的书法家虞世南。
武则天闻言大怒,当即颁下制书,罢去陆元方宰相位,改为司礼卿。她还不死心,又召来夏官侍郎姚元崇<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问道:“为何近来一直没有听到外面有谋反的事发生?”
姚元崇是新近因契丹战事才被提拔上来的官员。北方战火纷飞,兵部事务繁忙,然而再纷繁复杂的事务,一旦到了夏官郎中姚元崇手中,立即被处理得干净利索,井井有条。他还对兵部的职掌非常熟悉,举凡边防哨卡,军营分布,士兵情况,兵器储备,无不烂熟于胸。如此能干的人才,立即受到女皇瞩目,被擢升为侍郎。他听到武则天的发问,哑然失笑道:“之前陛下不断听到来俊臣等人告发大臣谋反,不过罗织诬陷之词。东汉末年有钩党,现在也有‘钩党’,这在来俊臣那里叫做‘罗织’,换了个名目而已。臣以自身及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现在内外官员中再也没有想要谋反的人。”
武则天这才略略放了心,道:“以前宰相都是顺成其事,害得朕成了个滥行刑罚的君主。爱卿今日所言,很合朕的心意。”特意赏赐了姚元崇一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