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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洛阳的前一天,狄仁杰进宫谢恩辞行,武则天正在与面首张昌宗玩双陆,输得一塌糊涂,见狄仁杰进来,如获救星,忙主动让出位子,命他与张昌宗对弈。君命难违,狄仁杰只得勉强坐下。
武则天问道:“二卿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指着张昌宗身上的裘衣道:“争先三筹,赌张卿身上的毛裘。”
那裘衣一是岭南进贡的集翠裘,全部有翠绿的羽毛织成,珍丽异常,张昌宗求恳了很多次,武则天才赐给他,忽听得狄仁杰要以此为赌注,拂然变色,正要拒绝,武则天却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国老又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遂指着自己所穿的紫袍道:“臣以此袍为注。”武则天大笑道:“国老不知道此裘价逾千金,而只对以官袍,价值实在不等,不行。”
狄仁杰起身正色道:“臣此袍是大臣朝见奏对的官服,张卿裘衣不过是嬖倖宠遇之服,其衣对臣之袍,臣犹怏怏。”武则天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同意如此。
张昌宗早臊得面红耳赤,然而女皇既然表示同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强作镇定,凝神盯住棋盘。
一般一套双陆有棋盘一张,骰子<a id="ch10-back" href="#ch10"><sup>(10)</sup></a>二枚,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盘上面刻有对等的十二竖线。骰子呈六面体,分别刻有从一到六的数值。对弈时,玩家首先掷出二骰,骰子顶面所显示的值是几,便行进几步。谁能先将己方全部十五枚棋子走进最后的六条刻线以内者,即算获胜。这种棋戏进退幅度大,胜负转换易,带有极强的趣味性和偶然性。宫中所玩双陆又增加了一枚骰子,即用三枚骰子,为的是防止“掐骰”——就是玩手法掷出所需点数。双陆的玩法是掷点行子,两子或三子连在一处,就算一粱,对方不能打他;若孤子放单不成梁,遇到对方的行子就要被打下。若子组成五梁,对方就不好办了,已到要紧处,得掷大点来化解危机。所以,为了很快组子成粱,掷点就成了关键——起手几掷并不需要大点,然后越到后来越是要紧,点越大才能突出重围,因而除大算小极有讲究。
狄仁杰本就是此道高手,张昌宗又一心惦记他的宝贝裘衣,难以专注,结果一连数局皆败下阵来,只好灰溜溜地脱下裘衣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道:“不如我和张卿再来一局,臣就以此裘衣为赌注:若臣输了,裘衣自然还给张卿,无话可说;若臣侥幸赢了,裘衣也一样还给张卿,但要向陛下讨要两个人,随同臣为将,前去河北抵御突厥。”
张昌宗大喜过望,忙道:“好,好,陛下快些答应狄相公。”武则天笑道:“国老是想讨要朕的禁军将领吧?也好,利国利民,朕为何不能答应?”
狄仁杰道:“臣要的不是禁军将领。不过臣若先说出他们的名字,怕陛下不愿意。”张昌宗生怕武则天不同意,忙道:“陛下泽被苍生,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陛下都能答应。是不是,陛下?”武则天见面首这般好兴致,便笑着应允。
于是重开一局,张昌宗照旧输了。狄仁杰依旧将裘衣递还给他,道:“臣要的两个人是契丹降将李楷固、骆务整,请陛下信守承诺,将他们放出来交给臣作下属。”
李楷固、骆务整本在孙万荣被杀后投降了武周,但有司责其后至,将二人逮捕下狱,判了族诛之刑。
武则天大为意外,道:“这二人之前杀伤我军极众,军中将士一齐联名上书,要求将他们处以极刑,国老为何反而要为他们开脱?”狄仁杰道:“李楷固、骆务整二人骁勇绝伦,善于用兵,他们之前与朝廷对抗,不过是效忠其主。若陛下待之以恩,定皆为我所用,必能尽力于陛下。”
张昌宗担心武则天不同意,狄仁杰又要索回裘衣,也从旁劝道:“陛下能善待英娘母子,为何不给李楷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狄相公这是为国家着想,为陛下着想,陛下可不能拒绝。”
武则天道:“好,朕就准国老所奏。嗯,索性好事做到底,来人,拟诏,拜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二人率本部兵马跟随国老讨击突厥。”又问道,“朕欲得一佳士,有谁可用?”
狄仁杰问道:“不知陛下如何用之?”武则天说:“欲用为宰相。”狄仁杰说:“臣知陛下欲取卓荦奇才,之前推荐的张柬之,还没有用呢。”武则天道:“已经擢升他为秋官侍郎了呀。”狄仁杰说:“臣推荐的是宰相之才,并非侍郎。”张柬之已年近八旬,武则天颇嫌其老,只是不应。
次日,狄仁杰率大军出发,久不出宫的武则天领太子李显亲自送出洛阳城外,寄予无限厚望。
突厥默啜见扶助李唐的口号已经不能奏效,武周朝廷援军将至,便大掠河北之地后退兵,赵、定等州百姓均被杀戮殆尽,武周军队丝毫不敢追击。等狄仁杰大军赶到时,已经是人去楼空,满目仓夷。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不过是如此惨状。
然而李显被复立为太子还是极大地鼓舞中原的士民百姓,尤其是觊觎太子位多年的魏王武承嗣的意外病死,令新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传说武承嗣死前,太平公主曾去探望,二人在房中剧烈争吵,公主离开后不久,武承嗣就一命呜呼。不过武承嗣长子武延基性情平和,次子武延秀又沦陷在突厥为奴,魏王府无人主事,更不敢得罪太平公主,因而无人追究。首脑人物一死,诸武嚣张气势大衰,此消彼长,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一方则重新崛起,声势大振。武邑<a id="ch11-back" href="#ch11"><sup>(11)</sup></a>人苏安恒甚至大胆上书,要求武则天退位,让皇位给太子,又建议削武氏诸王为公侯。武则天虽置之不理,但也没有命人像以前一般大肆追究,株连无辜。苏安恒本人甚至未受到任何处罚。
不久,苏安恒又再次上疏请武则天退位,言辞极为犀利尖锐,道:“天下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打下的天下,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已立,年德俱盛。陛下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来有何脸面归见唐家宗庙,又将以何诰命面谒高宗皇帝坟陵?天意人事,不如还归李家。”
此疏一出,震动朝野,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大胆直言的苏安恒身上,不知道他会遭受何等可怕的命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武则天依然不予理睬,也不命人逮捕苏安恒治罪。这是一种有力的信号,武周立国以来严酷的风气已经大大缓解,政局变得宽松起来。
这一日,王翰正与辛渐在院中比试枪法,王之涣等人在旁观看,蒙疆忽领着一名年轻公子及几名随从登门拜访,道:“王公子不是很想知道卫遂忠的下落么?这位就是新魏王,他知道一些事情,想亲口告诉各位。”
王翰听说他就是武承嗣长子、武延秀的哥哥,新近才承袭其父爵位的新魏王,不免吃了一惊,心中警惕顿生。武延基忙道:“延基久慕王公子和几位大名,一直有心结交,无奈家父不准,今日才有机会,幸会!”
武周一朝只有两大亲王,一是魏王,二是梁王。武延基而今已有魏王爵位,却如此谦卑,与其父、其弟判若两人,王翰等人也少不得要客气几句,拱手道:“幸会!大王里面请!”
武延基便命蒙疆和随从等在外面,自己独自进来堂中,又与众人一一见礼,这才拘谨地坐下,见诸人戒备极深,又道:“各位不必拿我当外人,我素来并不赞成我父王的作为,而今我又与太子殿下的爱女永泰郡主定亲,这个……”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自己并非诸武一党。
众人早猜到卫遂忠一直躲在魏王府中,王之涣便径直问道:“大王说有卫遂忠的消息,不知道他眼下人在哪里?”武延基道:“来俊臣被杀前,卫遂忠确实来积善坊找我父王,称来俊臣曾亲自去龙门掷石子,本来想掷中故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但无意中石子却落在我父王的名字上,他认为这石天意,于是暗中罗织罪名,预备告我父王谋反。当时来俊臣正主动与魏王府交好,还预备将妻妹羽仙娘子许给我阿弟延秀,尤其又有卫遂忠醉酒后当众辱骂王夫人致其自杀一事传出,所以我父王并不相信,认为卫遂忠是因为得罪了来俊臣,为求活命才故意赶来挑拨……”
王翰道:“大王是说卫遂忠来到魏王府时,王夫人服毒一事已经传开?那么他具体是什么时间来到魏王府?”武延基道:“是王夫人服毒后的第二日。”
王翰重重砍了一眼李蒙,他是在王蠙珠服毒自杀当日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若是卫遂忠被太平公主拒绝,他转身就会赶去投奔武承嗣。毫无疑问,太平公主当日一定接纳了他,留他在府中,直到第二日才让他去找武承嗣。
狄郊问道:“尊父既然不信,为何后来又带头告发来俊臣谋反呢?”武延基道:“卫遂忠见我父王不相信他的话,还命人捆他送去来府,忙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称这是来俊臣的机密信件,被他偷了出来,说不定里面会有令魏王信服的证据。我父王就将那些信一一挑开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原来那些信中当真有几封信是要告发我父王、梁王和太平公主通谋造反的。”
王之涣道:“来俊臣同时告发两名亲王,要冒很大风险,难道你父王看信后就相信了?”武延基道:“我父王认得那些信是来俊臣的笔迹,而且还有一封告发监察御史李昭德受贿的,众所周知,来俊臣跟李昭德是死对头,有这样一封信,我父王还会不信么?”
王翰等人这才想通了整个事情经过:原来卫遂忠并没有如之前狄郊所料去找武承嗣,而是赶去正平坊投奔了太平公主,原因只有一个,来俊臣掌握了太平公主的致命把柄,正预备上书告发,而告发的信又被卫遂忠抢先拿在手中,作为投靠太平公主的资本。太平公主看信后知道事情紧急,发现信丢了,来俊臣还可以再写一封,这个人非死不可。她遂命一直收留府中的宗大亮仿冒来俊臣笔迹编写了一堆信件,有告发魏王谋反的,有告发梁王的,甚至还有告发她自己造反的,有来俊臣通谋契丹孙万荣的。当然最绝的是那封告发李昭德的信,不但是真有其事,而且与来俊臣通谋契丹的假信联系起来。天下人尽知来俊臣与李昭德势不两立,难怪看到这封信后,不仅魏王武承嗣,就连女皇武则天都没有怀疑过它是假的。这里面关节极多,一夜之间绝对难以考虑得如此周全,可见太平公主久有除掉来俊臣之心,筹划这些已非一日,她将宗大亮收归麾下,大概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武延基续道:“我父王正看信时,宫中忽然来了一名小黄门,说是奉张少卿之命,有机密大事告知魏王。噢,张少卿就是张易之,少卿是他的官名。我父王不敢怠慢,忙命仆从退出。小黄门便说张少卿命他悄悄告诉魏王,来俊臣最近常在女皇说魏王好色多病,不宜立为太子。我父王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召集诸武到府中议事,决定联名上书告发来俊臣谋反。”
王翰心道:“又是张易之!看来他因蠙珠跟来俊臣起龌龊是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蠙珠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可还好?”
武延基道:“本来我父王是要拿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当作证据,卫遂忠随即又献计,说不如等魏王上书告发、来俊臣被逮下狱后,他再将这些信悄悄放回来俊臣府中,这样被外人搜出来,才更有说服力。我父王深以为然,遂命他将那几封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与告发李昭德的奏表一起放回来俊臣府中,不过告发诸武、太平公主的那些却留下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各位早已经知道,来俊臣被杀,但卫遂忠再也没有回来。我父王一度觉得奇怪,因为他立下如此大功,怎么会不回来要求封赏呢?而且他既没有被御史台捕获,当时来俊臣很快被逮下狱,党羽作鸟兽散,也没有能力再派人追杀他,但他就这么失踪了。后来还是梁王起了疑心,认为此事说不定有诈,是有人借我诸武的手除去了来俊臣。只是卫遂忠失踪,来俊臣被族诛,也死无对证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局促地站起来,道,“本想与各位倾心交谈,不过延基还有要事,改日有机会再聊。”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眼前这些人的目光虽然说不上敌意很深,但戒备却是极明显,谁让他父亲、阿弟弄假信陷害过他们呢?这种深仇一时难以用言语化解,只能慢慢来了,当即告辞出去。
辛渐道:“这位新魏王倒真与他父亲、弟弟完全不同,为人也够坦率。”王翰道:“可他毕竟姓武,这些事关系重大,不能让他知道。”
王之涣道:“卫遂忠放完陷害来俊臣的信后,会不会又回去了太平公主府上?毕竟他知道她才是这一切的策划者。”王翰道:“极有可能。不过利用李昭德来取信武承嗣这一招,可实在太阴毒了。这位太平公主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还真有其母做事的风范。”
众人一齐朝李蒙望去,他即将娶永年县主为妻,那么太平公主也就是他名义上的丈母娘。李蒙甚是尴尬,道:“我和灵觉商议过……”
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道:“王郎几位郎君在家么?”众人忙赶出来,却见门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自称是石泉县公王綝的家仆,县公病重,想见王翰几人一面。王翰这才想起当日在王蠙珠寿宴上与王綝有约,但之后变故连连,竟然一直未能顾得上这件事,忙跟随仆人往劝善坊赶来。
劝善坊紧挨着惠训坊,在其正南面,距离极近,步行也不过一刻工夫。王綝宅邸位于坊东北隅,原是贞观名臣魏征的旧宅。
魏征早年当过道士,参加过瓦岗军,又是太子李建成旧臣,曾谋划过暗害秦王李世民,李世民即位为太宗皇帝后丝毫不记前仇,委以重任,经常引入内廷,询问政事得失。魏征也竭诚辅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性格耿直,认为皇帝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往往据理抗争,从不委曲求全,曾对太宗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魏征为人俭朴,官居显位而宅舍卑陋,太宗实在看不下去,命人拿出修建宫殿的材料强行为魏征宅修造了正堂,五天便即完工。也就是说,目下王綝家中古朴华贵的正堂,不仅是贞观遗物,而且是太宗皇帝敕令所造。
正是在这处宅邸中,魏征酿造出许多美酒。初唐酒政开放,允许私人酿酤,随着贞观政通人和,天下大治,四方丰稔,百姓殷富,酿酒业也得到迅猛发展,名酒佳酿层出不穷,太宗甚至引进西域葡萄酒技术,亲自在宫中酿酒。魏征也擅长酿酒,尤以“醽醁”与“翠涛”两种美酒最为知名。太宗曾经写诗赞道: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兰生”是汉武帝刘彻饮用的百味旨酒,“玉薤”则是隋炀帝杨广专喝的美酒,“醽醁”和“翠涛”已经超过了传统美酒,可见魏征之造酒技艺,已经不在专业酿酒师之下。外面一直有谣言说,王綝花重金买下魏征旧宅,其实是了埋在宅邸的数十坛好酒。
魏征和王綝之间的联系还不仅仅是先后住过同一处宅子这么简单。
魏征生前极近恩宠,病危太宗不断派遣使者问候,赐给药饵,又派中郎将李安俨睡在魏征家中,随时禀报一切。听说魏征康复无望后,太宗亲自率太子李承乾到魏征家中问候,当面安慰魏征,许诺要将衡山公主嫁给魏征的儿子魏叔玉。衡山公主为太宗与长孙皇后最幼女,为嫡公主,地位尊贵。但此时魏征已经病入膏肓,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魏征病故后,太宗十分难过,对身边的侍臣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他下令九品以上官都赴丧,赠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魏征的妻子裴氏因魏征平素俭朴,不接受羽葆鼓吹,只用布车运着灵柩下葬。太宗自制碑文,并亲自书写在石头上,立于魏征墓前。魏征死后得到了为人臣子所能享受的最高荣耀,然而这一切表面的荣光很快烟消云散了。有人告发魏征每次向皇帝上奏章都留有副本,而且还曾经将这些谏辞拿出来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太宗盛怒之下,下令推倒亲自为魏征书写的墓碑。而魏征之子魏叔玉本来该娶衡山公主,成为天子娇婿,也因此而告吹。
有意思的是,太宗皇帝不愿意世人看到的这些奏章副本,最终还是被人编录成书,流传后世,这个人,恰好就是接受了魏征洛阳宅邸的王綝。这也是王綝本人除了书法外,另一件扬名青史的作品。
王翰等人赶到时,王綝已经快要不行了,全靠儿子王京不断灌下参汤,吊住最后一口气。儿孙们黑压压地聚在房外,各有悲苦之色。
王綝听说王翰等人到来,忙命人请进内室。王翰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便直接问道:“相公找我们来,是关于那卷王羲之真迹的事么?”王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断断续续道:“真迹……在圣上……那里……”
王之涣惊道:“相公是说张道子先生的那卷王羲之真迹在女皇手中?”王綝道:“是……取不回来了……我另外有件事要拜托几位……”
他曾经是朝中重臣,而今也是地位显赫,女皇对其十分重视,他临死前有事不交代子孙、不委托属僚门生,却唯独找王翰等人帮忙,可谓相当奇怪了。
王翰道:“相公请说,我们力所能及,在所不辞。”王綝道:“真迹……那卷真迹怕是会为王、张两家带来一场祸事,我想请几位……找到韦月将,杀了他……杀……”话音嘎然而止。
王京见父亲去了,忙走到门前告道:“父亲大人去了。”顿时一片悲泣之声。王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公子请节哀。”
王京点点头,强忍悲痛,将王翰几人请来堂中坐下,告道:“当今圣上喜好书法,曾特意召见家父,索要先祖王羲之真迹,家父怕惹来祸事,将自家和各亲属家中所藏的祖传真迹清点裱糊后如数献上。唯有家舅不肯交出,只说真迹已失,藏在家中的那卷是他自己的临摹作品。后来的事,各位想必已经知道,那恶贼韦月将到蒲州家舅府中盗出真迹,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献给了圣上。最离奇的是,圣上还特地召家父入宫辨认真伪,共同鉴赏。家父不敢说这就是家舅所藏的那卷真迹,以免落下‘欺君罔上’的罪名,但恶贼韦月将终究是知道事情经过的。”
王之涣道:“尊父是怕终究有一日韦月将会告发真迹是从尊舅那里盗来的,所以想暗中除掉这个人?”王京道:“是的,这恶贼眼下是通缉要犯,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学来俊臣告变发家<a id="ch12-back" href="#ch12"><sup>(12)</sup></a>那一套,后果不堪设想。可惜我等愚笨,暗中寻找了很久,也始终找不到他下落。家父知道几位聪明过人,希望能帮忙想想法子,只要能寻到他,余下的事情自会由我们王府来做。”
狄郊道:“令尊有没有提到女皇是如何得到王羲之真迹的?”王京道:“是张易之无意中遇到有人持卷求售,花重金买下来献给了圣上。”
王翰几人交换一下眼色,道:“公子还有丧事在身,我们先告辞想想办法,一旦有韦月将的消息,即会来通知公子。”王京道:“有劳。”
王翰等人已然猜到韦月将就藏张易之府中,难怪官府四处搜捕不到他,原来他投靠了女皇眼前最红的红人。大概他一来洛阳就将王羲之真迹献给张易之作为立身之资,由此得到庇护,但后来听到铜面萧娘声名鹊起,怀疑那就是自己妻子苏贞。他虽然夺得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其中秘密,猜想妻子当初将其收藏也许别有目的,忍不住赶去温柔坊,结果落入了圈套中。那么在碧落馆安排下陷阱的一定是李弄玉原来的那群手下了,他们利用铜面萧娘诱捕了韦月将,严刑拷问下还是没有得到璇玑图的下落。试想那璇玑图是韦月将的保命之本,他如何肯轻易交代出来?所以任凭他人如何刑讯,也坚不吐露口实。那些人不得已,只好故意纵放苏贞救走了韦月将,预备就此追查到璇玑图。不然以那些人的周密精明,怎能让一个弱女子救走他们追捕多时的关键人物?韦月将遇到王翰只是意外,杀死苏贞也是意外,但他的逃走却是另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一心只顾从王翰手中逃脱,却不知道捕他的人早从旁监视他,发现他逃进了修行坊张易之府中。当时正值夜禁开始,张家却仗着女皇恩宠,开有直对街道的大门,出入无须经过坊门,根本不受夜禁限制。后来李弄玉的手下裘仁和同伴夜闯修行坊也不是要行刺张易之,是要找韦月将取回璇玑图,只不过没有得手而已。为防打草惊蛇,裘仁才故意招供是来俊臣派来的刺客,张易之因与来俊臣有隙,竟信以为真,连夜将裘仁杀死灭口。如此看来,璇玑图当中蕴藏的秘密要远远大于王羲之真迹,所以这些人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本已从李弄玉口中知道璇玑图的所谓秘密,但从未向同伴提起,以防万一有变,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这内中情形经过众人瞬间便已经推算得清清楚楚。王之涣道:“既然韦月将藏在张易之府中,我们为何不直接告诉王京?”王翰道:“裘仁那些人武艺高强,尚且失手,你道张府是可以随便进出的么?即使王京真能派人杀死韦月将,那幅害死那么多人的璇玑图又怎么办?要除掉韦月将,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刚回到惠训坊,老仆即禀告道:“狄相公适才派人来,请狄郎回来后速速赶去尚贤坊。”狄郊知道伯父自以河北道副元帅的身份统兵安抚河北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闻讯知道有变故,忙牵了一匹马,往狄仁杰府中赶来。
却见房前院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均曾受过狄仁杰举荐,是他名义上的门生——有秋官侍郎张柬之、司刑少卿桓彦范、夏官侍郎姚元崇、司刑少卿袁恕己、天官侍郎崔玄暐<a id="ch13-back" href="#ch13"><sup>(13)</sup></a>等,还有新被狄仁杰提拔为监察御史的前河东县令窦怀贞,甚至连洛州长史敬晖也在其中。
狄郊见到敬晖的一刹那,才恍然明白过来:那真假车三一事多半是出自伯父的主谋,所以他后来才再三叮嘱王翰、狄郊等人不要再追查这件事,追来追去,最终只会从他门生追到他自己身上。他这么做,自然也是跟太平公主收服宗大亮一样,看上了车三仿人笔迹的本能,有所图谋。只是不巧的是,这是一起冤案,车三是代宗大亮受过,本人并不会仿人笔迹。虽然伯父最终也能发现这一点,譬如在用到车三的时候,只是那样一来,许多内中细节再也无法弄清。绑架王翰的人搜出信后发现了蹊跷,并没有就此隐瞒,反而将可疑之处告诉了王翰,原来策划这一切背后的人都伯父。也难怪他让人带话给王翰,务必找到将信放入李蒙行囊中的人。如今想来,那人确实可惊可怖。他到底是什么人?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为何抛出三封信后再无音讯?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一切?
正思虑踌躇之时,狄仁杰之子狄光昭出房叫道:“家父请诸位进去。”众人便放轻脚步,鱼贯进入房中,狄郊也跟在后面。
狄仁杰半倚在床上,面若金纸,已有垂死之态,勉强说了几句客气话。众人见他无力多语,便告辞出去。狄仁杰命狄光昭出去送客,又招手叫狄郊到床边,道:“你先留在这里,我有话说。”狄郊道:“是。”过了一会儿,却不见狄仁杰说一句话,不免很是诧异,又不好多问。
过了一刻工夫,门外传来脚步声,狄光昭重新领着张柬之、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敬晖进来。五人在床前站成一排,肃然静立。
狄仁杰命仆从、儿子均退出房外,只留下狄郊,这才叹道:“所恨衰老,身先朝露,不得亲眼见到五公盛事,冀各保爱,愿见本心。”张柬之道:“恩师请放心,我等立过重誓,必会完成恩师心愿。”
狄仁杰缓缓流下眼泪,只与五名门生一一对视,再无一句话说。
良久,张柬之五人不得已起身告辞,退出寝室外,却并不离去,均好奇恩师为何会突然如此悲伤。袁恕己猜测道说:“是不是狄公自感气力转衰,来日无多,欲安排家事?”张柬之却不同意这种看法,道:“没有听说有大贤不顾国事而先谋其家事的。咱们再等一等看看。”
片刻后,狄郊出来请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重新进去。狄仁杰道:“适才崔玄暐、敬晖二公也在,所以我没有说话,他二人能够决断大事,却是有些毛躁,难守机密。我时日无多,只有一句话要特别交代,魏王武承嗣已经被人暗中除去,诸公少了一个劲敌,然而欲举大事,还得先除掉梁王武三思,不然,则必反生大祸。”
狄郊一直奉命站在床边,闻言很是吃惊,心道:“原来武承嗣是被人害死。这人跟来俊臣一样,仇家极多,理当防范极严,不知道什么人能在魏王府下手。”
只听见张柬之等人应答了几句。狄仁杰甚是倦怠,挥手道:“我去后,你们所有人须奉张柬之号令。去吧,不必再来了,以免惹人起疑。”张柬之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狄仁杰道:“郊儿,你都听见了?”狄郊道:“是。”狄仁杰道:“唉,你可还记得那个大雪的冬天?我去探视卢姨,见你沉稳有识,想引你入朝为官,不料卢姨却说:‘老身膝下只有一甥,不欲他同相公一般侍奉女主。’”
卢姨就是狄郊的姨母,也是他的养母,历来不准狄郊与狄仁杰一家来往。狄郊想不到伯父病重居然念念不忘当日养母斥责之语,这才明白狄仁杰向门生交代机密大事为何特意不避自己,原来是要告诉自己:他表面是在侍奉女主,但暗中做的却是匡扶唐室的事,张柬之这些人都是他刻意发掘出来的志同道合之士,安插在要害部门,各居高位,为的就是“举大事”。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无语。
狄仁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白伯父的意思就好。你去吧,我还要见别的客。今日之事,切莫再对第二人说起,包括你的那些好友。”狄郊道:“遵命。”行了一礼,退出房来。
狄光昭正陪着一名中年男子静静等候在门前,那男子气度雍容华贵,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狄郊并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后的随从,正是曾在蒲州见过的李弄玉的随从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