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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很显然,我说得太多了。先生,你的名字是?”
“菲利普·马洛。”
“我是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我属于从前人们所称道的那个‘上层阶级’。格罗顿,哈佛,海德堡,索邦。<a href="#m006"><sup>[6]</sup></a>我甚至还在乌普萨拉<a href="#m007"><sup>[7]</sup></a>待过一年。我也记不清是为什么了。毫无疑问,那是为了让我习惯去过一种悠闲的生活。这么说,你是一名私家侦探。你瞧,我总算把话题岔开,说到除我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
“是的,先生。”
“你之前应该来找我要情报的。不过,当然了,你之前也不可能知道这个。”
我摇摇头。我点上一支烟,先递给亨利·克拉伦登先生。他含糊地点点头,拒绝了我的好意。
“不过,马洛先生,有件事你应该肯定之前就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座豪华酒店里,总会有半打悠闲懒散的老家伙,男女都有,他们坐在周围,就像猫头鹰似的盯着。他们会看,他们会听,他们会交流想法,他们对任何人的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他们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因为在所有让人感到无聊的生活方式中,酒店生活是最了无生气的。不消说,我现在也同样让你感到无聊吧。”
“我更想听您讲讲米切尔,先生。至少今晚是这样,克拉伦登先生。”
“当然了。我自我中心,荒唐可笑,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叽叽喳喳。你留意到那边儿那个健美端庄、正在玩凯纳斯特纸牌的黑发女人没有?就是戴了太多首饰、眼镜上有厚厚的金丝镶边的那个?”
他没用手去指,甚至连看都没看。但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有一股美人迟暮的风韵,而且她看上去有点冷硬。她就是那个浑身“冰块”、满脸“涂料”的人。
“她的名字叫玛戈·韦斯特。她离过七次婚。她手里有大把的钞票,长相也还算不错,可她就是没办法留住一个男人。她做得太过了。不过,她也不是个傻瓜。她会跟米切尔那样的男人谈情说爱,她会给他金钱并为他支付账单,但是她绝对不会下嫁给他。昨晚他们吵了一架。不管怎样,我相信她可能还是替他付了账。以前她经常这么做。”
“我以为他每个月都会从多伦多的父亲那里收到一张支票呢。不够他花的,对吧?”
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投给我一丝嘲讽的微笑。“我亲爱的朋友,米切尔在多伦多根本就没父亲。没有人每个月寄支票给他。他靠女人过活。这就是他要住在像这样一家酒店里的原因。在豪华酒店里,总会有几个身家阔绰、芳心寂寞的女人。她也许不漂亮,也不太年轻,但她还有其他方面的魅力。在埃斯梅拉达的淡季,也就是大概从德尔马赛马会结束到一月中旬这段日子,在这里能捞到的好处非常少。这时候,米切尔一般就喜欢出门旅行——如果手头宽裕,他会去马约卡岛<a href="#m008"><sup>[8]</sup></a>或者瑞士;如果手头不阔绰,他就去佛罗里达或是加勒比群岛中的一座小岛。今年他不走运。我听说他最远只到了华盛顿。”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模样,显得我只不过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家伙(从他的标准来看),对一位喜欢说话的老绅士非常礼貌罢了。
“好吧,”我说,“她替他付了酒店账单,也许是这样。但她为什么还要预付一个星期的房钱呢?”
他将一只戴手套的手搭在另一只手上。他歪了歪自己的手杖,身体也随之倾斜。他低头紧盯着地毯上的图案。最后,他一咬牙关。他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了。他重新直起身子。
“那笔钱应该是遣散费,”他干巴巴地说,“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可挽回的结局。韦斯特太太,就像那句俗话说的,已经‘忍无可忍’了。另外,在米切尔的女伴队伍里,昨天又来了一个新人,一个暗红色头发的姑娘。是栗红色,不是火红色,也不是草莓红。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有点不寻常。两个人似乎都比较紧张。”
“米切尔会勒索女人吗?”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连襁褓里的婴儿都能下手。靠女人过活的男人总是在勒索她们,尽管他们也许不会用到‘勒索’这个字眼。要是他能亲手摸到她们的哪怕一张票子,他还会从她们那里偷钱。米切尔用玛戈·韦斯特的名字伪造过两张支票。他们的感情就此告吹了。毫无疑问,她有的是支票。但是除了守着它们以外,她什么事也不会做。”
“克拉伦登先生,我非常尊敬您,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上一句:您究竟是怎么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
“她都告诉我了。她曾趴在我的肩头上哭泣,”他望向那个健美端庄的黑发女人,说,“这会儿她的样子不错,看起来就像是我在这里编瞎话。但不管怎样,我说的是事实。”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他的面庞扭曲起来,呲牙咧嘴,露出一脸相当可怕的狰狞笑容。“是我考虑不周啊。我倒是挺想自己把玛戈·韦斯特娶走的。这样就会打破旧套路。到了这把年纪,一点极小的事情都会让我觉得开心,比如,一只蜂鸟,一朵鹤望兰<a href="#m009"><sup>[9]</sup></a>开花的奇特方式。为什么在其生长过程中,鹤望兰的花苞在某个节点会转向一侧垂直生长?为什么花苞会那么缓慢地逐步绽放?为什么花朵总是会按照一定的精准次序慢慢成形,于是,未开放的花苞尖端状如鸟喙,和蓝色橘色的花瓣一起,长成一朵鹤望兰?到底是哪个奇怪的神明创造了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而他也许原本能让这个世界更简单呢?他是无所不能的吗?他是如何做到无所不能的?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几乎全部由无辜的生命承担。当母兔和它的幼崽们被雪貂逼在洞穴里,为什么它会将孩子们护在身后,情愿牺牲自己,让天敌撕碎它的喉咙?为什么?再过两星期,它甚至根本就认不出它们来。你相信上帝吗,年轻人?”
这真是转了一个大圈子,不过看情形,我必须绕这道弯。“如果您是指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严格遵循世界运转之道规划万事万物的上帝,那我可不信。”
“但你应该信,马洛先生。这是一份莫大的安慰啊。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我们必须死去,化为尘土。也许对个人而言,那就是一切,也许又不是。关于来世,存在着许多严肃的争议。我想,要是让我在天堂跟一个刚果侏儒或中国苦力,或者黎凡特<a href="#m010"><sup>[10]</sup></a>的地毯贩子,或好莱坞制片人住在一起,那我可真的不会乐意。我是个势利鬼,我猜,而上述评论本身也很鄙俗。我也无法想象,天堂是由一个我们这里称之为‘上帝’的人物所管辖的,他和蔼可亲,还蓄着一把长长的白胡须。这些都是极其幼稚的心灵所持有的愚蠢观念。然而,你不能去质疑一个人的宗教信仰,无论它们显得有多蠢。当然了,我没有任何权利相信自己一定会进天堂。事实上,它听起来相当无趣。另一方面,我又怎么能够想象一个在受洗之前就不幸夭折的婴儿,会和一个雇佣杀手,或一名纳粹死亡营指挥官,或一位政治局委员待在地狱的同一层?多奇怪啊,虽然人类是一头肮脏的小野兽,但他最卓越的抱负,还有他最高尚的行动,他伟大无私的英雄主义情怀,他那日复一日生活在严酷世界里的持久勇气——这些东西,竟然比他在这个地球上承受的命运要好得多,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总得设法让这件事合乎情理才对吧。别跟我说什么荣誉心只是一种化学反应,或者一个人愿为另一人献出生命的举动只是在遵从一种行为范式之类的话。上帝对一只中毒痉挛的猫咪在广告牌后孤独死去会开心吗?上帝对生活残酷无情、唯有适者方可生存的状况会高兴吗?适者又是针对什么而言的呢?哦,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果上帝真的像字面意义上所说的那样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那他根本就不会自找麻烦,创造出这样一个宇宙来。没有失败的可能性就不会有成功,没有艺术材料的顽强抵抗,艺术就不会诞生。容我冒昧揣测一番:上帝也会有事事不顺的倒霉日子,而上帝面对的可是漫漫长日——这算不算是亵渎神明?”
“您是一位智者,克拉伦登先生。您刚才说过几句关于打破旧套路的话。”
他淡淡一笑:“你以为我陷进自己的长篇大论里找不着北了。不,先生,我没有。一个像韦斯特太太那样的女人,几乎总会嫁给这么几类人——佯装高雅的婚姻淘金汉,留连鬓胡的探戈舞蹈家,皮肤白皙、肌肉健美的滑雪教练,家道中落的法兰西与意大利贵族,以及虚有其表的中东小王子,一个比一个差劲。在最不济的情况下,她甚至会嫁给像米切尔那样的男人。要是跟我结婚,虽然她是嫁给了一个单调乏味的老东西,但至少她嫁的是一位绅士。”
“对。”
他咯咯地笑道:“这个单字表明,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有点话多讨人嫌了。我不怪你。好吧,马洛先生,为什么你会对米切尔感兴趣?不过,我猜你不能告诉我原因。”
“没错,先生,我不能说。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刚刚回来就这么匆忙地离开?谁替他付了账单?还有,如果是韦斯特太太或是像克拉克·布兰登那样的某个有钱朋友替他付的,那又有什么必要再为他预付一个星期的房钱?”
他那对稀疏的细眉挑了起来。“布兰登只消打个电话就能轻松地为米切尔的银行账户作担保。韦斯特太太恐怕更乐意直接把钱给他,让他自己去付账。但先预付一个星期?我们的杰沃南为什么要这样跟你说?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米切尔身上出了什么事,而酒店不想让外人知道。那种事也许会造成某些他们讨厌的负面影响。”
“比方说?”
“我指的是像自杀和谋杀这样的事。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留意过吗,当一家大型酒店里有客人跳窗自杀后,人们几乎从不会提这家酒店的名字?那永远都是一家坐落在市中心或是商业区里的酒店,或者是一家远近闻名的高级酒店。而且,如果那是一个相当高档的地方,你在大堂里就永远看不到任何警察,不管楼上发生过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一边,我也跟着他望过去。刚才玩凯纳斯特纸牌戏的那桌人,这会儿开始散伙了。那个花枝招展、“冰块”加身,名叫玛戈·韦斯特的冷女人,跟其中一个男伴漫步离开,朝酒吧走去,她口中叼着的烟嘴向外翘起,好似船首的一根斜桅。
“然后呢?”
“那么,”我说,一边竭力稳住自己,“如果米切尔在酒店记录中保留了他的房间,不管他住的是哪一间房——”
“418,”克拉伦登平静地插嘴道,“靠海那边。淡季时要十四块一天,旺季则要十八块。”
“对一个穷困潦倒的家伙来说,那可不算便宜。不过,让我们这么说吧,他还是订了这个房间。这样一来,不管实际上发生过什么,在酒店记录里,他都只是外出离开了几天而已。昨天深夜他还醉醺醺的,难闻得像只臭鼬,今天凌晨七点前后,他就取出了自己的汽车,往车里装好了行李。挑这个时辰走人,真他妈莫名其妙。”
克拉伦登把背往后一靠,让戴着手套的双手无力地垂放下来。我能看得出,他开始感到疲惫了。“如果事情真像你想的那样,那酒店的人不是该更希望让你以为,他离开后就不会回来了吗?然后你就得上别处去找他。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找的人确实是他的话。”
我直面他黯淡的眼神。他咧嘴一笑。
“我感觉你有点不太对劲,马洛先生。我喋喋不休,却不是只为了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无论如何,我听声音都很不自然。说话让我有个机会去观察别人,这样也不会显得粗鲁无礼。我观察过你。我的直觉——如果这个字眼正确的话——告诉我,你对米切尔的兴趣和你的真实意图并不怎么相干。否则,你也不会对这件事如此开诚布公了。”
“嗯——啊。可能是吧。”我说。在一段流畅清晰的散文段落中,这是一处糟糕的败笔。亨利·克拉伦登四世本应让我心生感激才对。可我现在连一句该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你走吧,”他说,“我累了。我要上楼回我房间里躺一小会儿。很高兴见到你,马洛先生。”他慢慢站起身,用手杖稳住身体。他费了不少力气。我在他身旁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