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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勒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静静地说道:“我一个人生活,这并非我所愿。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奇怪,觉得我不正常,但我内心深处确实这么想,在这个冷酷而不正常的世界里,这家餐馆就像个温暖的避难所,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科斯坦从未见过上司的这副模样。此时,他不再是蛮横的上司,也不是多事的上司,而是宽大壮硕的身躯里纠结着无数凄苦的可怜人。
之后的两个星期,应拉夫勒之邀去斯比罗餐馆已成为一项固定仪式。科斯坦每天五点下班,一到时间他就走出属于自己的小隔间并锁好门。他会将外套整整齐齐地搭在左手腕上,对着门上的玻璃将头上的小礼帽调整至最佳角度。以往,他做完这些事后会习惯性地点燃一根香烟,但在拉夫勒的敦促下,他决定改掉这个习惯。然后他会顺着过道走过去,在某处与拉夫勒不期而遇。
“噢,科斯坦,我希望你今晚还没有其他安排。”
“没有安排。”科斯坦会说“我完全没有安排”或者“我听你的安排”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有时他想,是不是应该偶尔拒绝一两次,好显得这项仪式没那么刻意。但每当回想起拉夫勒听到他“有空”的回答时整张脸都亮起来了的表情,以及饱含深情厚谊地抓着他的手臂的动作,科斯坦便打消了拒绝他的念头。
多年在暗藏杀机的职场打拼,科斯坦深知,最好与上司保持一定距离,不要发展为亲密的朋友关系。已经有一位高层的秘书公开指责拉夫勒对科斯坦太偏心。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最重要的是食物!斯比罗餐馆供应的绝世美味!一向瘦骨嶙峋的科斯坦,有生以来第一次欣喜地发现自己在长胖。不到两个星期,他身上原本突出的骨头都藏进了平滑、坚实的肌肉下,而且全身上下都在变胖。某天晚上淋浴时,科斯坦看着自己的身体陷入沉思——那个圆滚滚的拉夫勒在没发现斯比罗餐馆以前,是否也曾骨瘦如柴呢?
总之,接受拉夫勒的邀请可谓有得无失。或许在品尝过传说中的艾米斯坦羊,以及一睹斯比罗的真面目后,科斯坦能坦然地拒绝一两次拉夫勒的邀约。但不是现在。
终于,距离第一次到斯比罗餐馆整整两周后,科斯坦同时满足了上述两个心愿——吃到了艾米斯坦羊,见到了斯比罗。两件事都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他们两人尚未坐稳,侍者就靠近桌边郑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本店招牌菜。”科斯坦惊喜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看到拉夫勒放在桌上的双手也在剧烈抖动着。这一瞬间令科斯坦觉得很不真实,两个成年男人,智力健全、自制力强,却像两只等不及别人丢肉吃的猫。
“终于有了!”拉夫勒的声音吓了科斯坦一跳,“古往今来,舌尖上的顶级美味!面对美味佳肴,我猜你此刻正心绪混乱、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科斯坦无力地问。
“我怎么知道?因为十年前,我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你的情绪变化一下子唤醒了我当年心甘情愿被这道招牌菜俘虏的记忆,所以我轻而易举地猜中了你此时此刻的心思。”
科斯坦低声问:“其他客人也这样吗?”
“你自己判断吧。”
科斯坦偷偷环视周围的桌子。“你说得没错。”他说道,“大家都这样,这至少对我是个安慰。”
拉夫勒微微歪头看了一下。“好像有一个人例外。”他停顿了一下,说,“他看起来反而有些失望。”
科斯坦顺着拉夫勒的目光看过去。一位灰发男人独自坐在桌边,十分惹人注目。科斯坦看着那个男人对面的空位,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哦,”科斯坦说道,“你是在找以前总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又矮又胖的秃顶男人,对吧?连续两个星期,只有今天没看到他。”
“应该说,今天是他十年来的第一次缺席。”拉夫勒的声音充满同情,“无论刮风下雨,或有什么突发状况,自打我第一次到这里吃饭,还从未见他缺席过。想象一下,如果他得知唯一缺席的今天,这家店偏偏供应了招牌菜——艾米斯坦羊,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科斯坦再次转过身,望着那把空椅子,感到隐隐不安。“唯一缺席的一天。”他嘟囔道。
“拉夫勒先生!还有这位朋友,欢迎你们光临!我非常、非常高兴。哦不,不必站起来;我加一套餐具就好。”这个男人的身影刚出现在桌边,就马上有人像变魔术一样搬来了椅子。“艾米斯坦羊无与伦比,对吧?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咱们的‘奇迹厨房’里忙活,给我那位脾气不好的大厨指导工作。每一步都不能出错,每一步都很重要,对不对?哦,这位朋友好像还不认识我,需要介绍一下吗?”
他说话像倒豆子一般干脆利落,还不时发出愉快的喉音。科斯坦似乎被催眠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这个男人的嘴巴夸张地一张一合,每发出一个音,薄薄的嘴唇就会上下翻动,或者左右摆动。他扁平的鼻子下方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胡子;东方人那种细长的眼睛在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他的发色非常浅,仿佛漂白了一般,光亮的长发全部向后梳,露出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真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科斯坦感到一丝困惑,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但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在记忆中找到。
拉夫勒的声音把科斯坦拉回现实。“这位是斯比罗先生,这位是科斯坦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科斯坦站起来,握了握斯比罗伸出的手。斯比罗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像石头般坚定有力。
“很高兴认识你,科斯坦先生。我真的太开心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声音,“你挺喜欢我的小店吧,哈?我们随时欢迎你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拉夫勒咯咯笑着说:“这两个星期科斯坦一直来这里吃饭。斯比罗,他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仰慕者了。”
斯比罗的视线转到科斯坦身上。“那是我的荣幸。你以光临本店表达对我的敬意,我就用美食来回报你,怎么样?我敢保证,艾米斯坦羊的滋味是你从未体验过的。我们不论为此花费多少苦心,都是值得的。”
科斯坦努力不去看那张气人的脸,问道:“我觉得很奇怪,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供应这道菜呢?其他菜也足以使你享有盛名了。”
斯比罗脸上浮现出开怀的笑容,整张脸都被撑圆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嗯?人们一旦发现惊奇的事,就一定会想与人分享。我的客人会夸大其词,招摇地显摆,炫耀自己的满足和愉悦,好引来其他人的关注。这或许……”他耸耸肩,“算是我的经商之道吧!”
“这么说的话……”科斯坦追问道:“既然你还要给客人立下种种规矩,何不干脆搞成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干吗要开一家大众餐馆呢?”
斯比罗目光闪烁,迅速瞟了科斯坦一眼,又移开视线,说道:“你很敏感,是不是?告诉你吧,其实大众餐馆比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更容易保护隐私!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私人生活,也没人饥渴地窥探你的隐私。客人来这里就是单纯地享受美食。我们丝毫不关心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来这里用餐的理由。你来,我们表示欢迎;你不来,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这就是我的答案,怎么样,还满意吗?”
这一番激烈的回应把科斯坦吓傻了。“我,我没想打探什么秘密。”他结结巴巴地说。
斯比罗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不,不,”他重复道,“我知道你不是来打探什么秘密的,其实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哦,科斯坦,振作一点,”拉夫勒说,“别被斯比罗的话吓到了。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向你保证,他这个人是嘴硬心软。他会让你在不知不觉间体会到这家店的各种奥妙。当然,参观厨房另当别论。”
“哦,”斯比罗笑着说,“参观厨房的话,科斯坦先生需要先等一段时间。但除此之外,任何事都请随意吩咐。”
拉夫勒猛拍了一下桌面。“我说什么来着!”他说,“说实话吧,斯比罗,除了你的员工,还有人踏入过那处至圣所<a id="zhu2" href="#zs2"><sup>[2]</sup></a>吗?”
斯比罗抬起头。“你看看那面墙,”他态度认真地说,“那幅肖像所画的就是获得过那项殊荣的人——我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以证明,我的厨房并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科斯坦凝视着那幅肖像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大叫。
“噢!这是那位有名的作家!拉夫勒先生,你也认识的,他之前总写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和讽刺性短文,后来突然移居墨西哥,从此音信全无。”
“没错!”拉夫勒也叫道,“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幅肖像画下面用餐,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转向斯比罗说,“你刚才说他是你非常亲密的朋友,对吧?那他的失踪一定带给你很大的打击。”
斯比罗严肃起来。“是的,确实如此。不过先生们,试着这样想:或许对他而言,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是不是?这个可怜的男人。他以前总对我说,在这张桌子边度过的时光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很可怜,不是吗?而我能做的,就是带他去参观我那神秘的厨房。其实,真正看过你们就知道了,那不过是个普通的餐馆后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