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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亚·布尔尼……”

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他们共同的灵感,三人脸上出现一样的表情。法水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

“所以乙骨,我要求在伸子一醒便要她签名,就是想抓住跟玛莉亚·布尔尼夫人一样的朦胧状态,说不定还能掌握她快消失的潜意识。看来那女人还是不出法律心理学家的案例集。奥菲莉亚就是伸子的前例。不过奥菲莉亚只是在发疯之后回忆起幼年时奶妈唱过的《明天就是情人节》这首俗曲。但是伸子却给自己冠上降矢木这个戏剧性的姓氏,表现得极其讽刺。”

这个签名具有惊人的吸引力。凝视片刻后,向来率直的熊城首先意气昂扬地说。

“所以说降矢木旗太郎就是格登堡?这么一来就粉碎了克里瓦夫夫人的说法。法水,你已经推翻旗太郎的不在场证明了。”

“不,眼前还很难下结论。只能说凶手是降矢木X。”

检察官没有轻易表示认同。他话里暗示着算哲这个不可思议的角色,法水似也同意他的看法,一脸错乱,像是吃了一顿激烈嘲讽一样。事实上,如果那是幽灵般的潜意识,这或许是法水的胜利。但如果只是单纯的错构症状,那确实是超越推理测定的怪物。乙骨医师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这毒舌老头可没忘了临行前丢下一句刻薄话。

“我看今晚应该不会再有死者了。不过法水啊,逻辑判断力比幻想更重要。假如这两者的步调能一致,我看你也能成为拿破仑了。”

“不,只要成为汤姆森<a id="jzyy_1_177" href="#jz_1_177"><sup>(11)</sup></a>(丹麦史学家,解读贝加尔湖畔南边鄂尔浑河上游的突厥古碑文)就行了。”

法水不服输地回击,但是他接下来这段话又立即掀起一场不寻常的风暴。

“我当然没有多么高深的史学造诣。不过在这桩事件里,我可以读出比鄂尔浑碑铭更有价值的内容。你就暂时到大厅去,等待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吧。”

“发现?!”

熊城脸上写满惊讶。尽管不知道法水心里打什么算盘,但是光看他眉宇之间展现的毅然决心,就能明显知道他正要进行孤注一掷的豪赌。不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田乡真斋在乙骨医师离去后紧接着进来,法水立刻切入正题。

“我就直接问了,昨天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分之间,你巡视宅邸时锁上了古代时钟室的门,对吧?但是应该有一个人从那时起就消失了。不对,田乡先生,正确来说,昨晚进行神意审判会时,这栋宅邸里降矢木家的人数应该不是五位,而是六位吧?”

真斋一听仿佛全身触电般开始颤抖。接着,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可依靠攀附的东西,不安地四处张望,然后又突如其来地采取反扑的态度。

“哼哼,如果你们打算在这暴风雪中挖出算哲老爷的遗骸,最好手上有搜索令。”

“假如需要,难保我不会打破法律规定。”

法水冷静地回道。不过他似乎判断再跟真斋来回辩论也没有意义,径自开始论述自己的观点。

“其实我压根也没期待你一开始就坦白,所以就由我来证明这消失的人物吧。你听过‘盲人听触觉标型’这个名词吗?盲人会运用视觉以外的各种感觉,再整合传到各个个体上的分裂信息,透过这个过程试着形塑出接近自己的物体。田乡先生,我眼中当然看不到那个人。我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从没听过关于他的任何只言片语。可是当这个事件一开始,就有一股离心力在作用,将某个人远远抛到相关人员圈外。我踏入这黑死馆时已经感觉到某种前兆,从佣人们的行为上也能看出这一点。”

“所以我之前问的那些……”

检察官带着异样亢奋大叫着。他终于领悟,揭开自己疑惑的时机已经到来。法水对检察官微笑,继续揭晓。

“其实这出精神哑剧,早在佣人领我们爬上大楼梯时就已经揭幕了。那时警车引擎震天响,但那位佣人明明走在我前面,却在听到我鞋子偶然发出轻微挤压声时,不知为何略缩了缩身子,往旁一避。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中,所以在爬完楼梯之前,我试着再三反复同样的动作,每次佣人都有同样的反应。很明显地,这无言的状况确实陈述着某种事实,于是我做了这样的推测。我认为他听到了理应被引擎噪音压过,甚至在一般状况也不可能听到的某种声音。但那当然不是奇迹,也不是我肝脏有毛病。在医学上的术语称为韦利斯氏听觉倒错<a id="jzyy_1_178" href="#jz_1_178"><sup>(12)</sup></a>,一种病态的听觉过敏现象,能在听到巨响的同时也听见细微声音。”

法水慢慢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接着说。

“当然,这种症状是某种精神障碍的前驱现象。不过,奇恩<a id="jzyy_1_179" href="#jz_1_179"><sup>(13)</sup></a>在《恐惧的心理》中,举出了许多关于极度恐惧下生理现象的实验性研究。其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属多道夫<a id="jzyy_2_179" href="#jz_2_179"><sup>(14)</sup></a>的《假性死亡与早期埋葬》<a id="jzyy_3_179" href="#jz_3_179"><sup>(15)</sup></a>中的一个案例。我记得时间应该是一八二六年,波尔多的监察主教唐纳<a id="jzyy_4_179" href="#jz_4_179"><sup>(16)</sup></a>骤逝,医师也已经证实了他的死亡,尸体入殓准备进行丧礼,但是丧礼中唐纳却在棺材里苏醒。不过他无法出声求救,只好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棺盖推开一道细缝,但也因为力气耗尽,再度躺在棺中无法动弹。就在这种即将面临活埋,难以言喻的恐惧中,尽管场中庄严的经文歌合唱声撼然回响,他两位朋友还是听到了窸窣话声。”

接着法水把这个现象套用到这个事件上。

“这么一来,眼前的状况就出现一个疑问。通常佣人这种身份的人,就算会有些旁观的亢奋心情,但是调查官都还没抵达现场,就算透露出想询问什么的意思,照理来说也不至于害怕到这个地步。所以当时我有种不祥预感,仿佛已经预见某个状况。这就像是一种过敏神经的戏剧性游戏,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气氛。正因为还不明了,更吸引我不惜兜圈绕路也想去接近。不久之后我知道了在你封口令下的产物,甚至测量出你们极力想隐瞒的那位重要人物的身高。”

“身高?”

这下连真斋也讶异瞠目,在场三人都燃起一股空前的亢奋。

“没错,那件盔甲的前立星正静静地说着:‘看这个人。’”

法水深深坐在椅子里,安静地说。

“你应该也听说了,拱廊的古式盔甲中,靠回廊窗边的绯缄缀铠甲戴的是凶猛的黑毛三枚鹿角立头盔。前一排的吊式盔甲中,有一个鞣革盔甲则顶着装有美丽狮子啮台的星前立细锹头盔,这两者的排列明显地看出调换过的痕迹。不仅如此,从佣人的证词也可以推论是在昨天晚上七点过后才调换的。但是这场调换中也呈现了极其纤细的心理现象,再加上回廊对面那两幅壁画,我这才了解缘由。如同你们所知,右边那幅是‘处女受胎图’,圣母马利亚站在左侧,左边是‘各各他山的翌晨’中,右边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所以如果没有替换这两具头盔,就会形成马利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怪异现象。可是这个原因很容易查出来。田乡先生,回廊窗边放有六瓣形壁灯,外层为毛玻璃,由平面和凸面的玻璃灯瓣交互形成。我在朝向绯缄缀的平面瓣上发现了一个气泡。您知道眼科用的检眼镜吗?就是在平面反射镜中央打出微孔,在对面的轴上放置凹面镜,把聚集该处的光线从平面镜的细孔送到眼睛,不过在这里则是将天花板水晶吊灯的光线聚集于凹面瓣,穿过前方平面瓣上的气泡,照射到对面的前立星。一旦知道这一点,就能够以接收前立星激烈反射光的位置为基础,测出眼睛位置的高度了。”

“但是那反射光又是什么用途?”

“很简单,为了引起复视。即使处于被催眠的状态,眼球如果从旁受到挤压,也会因为视轴混乱导致复视,来自侧面的强烈光线也会产生相同效果。复视的结果,前方的马利亚会跟十字架重叠,形成马利亚接受钉刑的假象。当然,调换盔甲的是女性。因为那如幻影般出现的马利亚受刑假象正象征着女性最悲惨的结局。另一方面,也仿佛受到从天俯瞰般的意识驱使,带来审判、刑罚这种原始恐惧。这种宗教情感是一种潜在本能,不管拥有多么伟大的智慧也很难克服。这是一种直观,不讲逻辑思辨。而刑神合一……天主教精神在圣奥古斯都提倡末日审判时,就已达到个人无法超越的力量。所以不论是不是意料之中,这巨大魔力很快就粉碎了精神上的平衡。特别是要进行某种异常企图时,在脆弱、容易变化的心理状态下,更难以承受这种冲击。田乡先生,那位女性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心理上的动摇,才调换了两具盔甲。可是从与前立星平行位置上,已经大致可以推断出她的身高,这位身高有五尺四寸的妇人,到底是谁?我想佣人们应该不敢擅自搬动重要家饰的位置,也不可能是那四位外国人,伸子和久我镇子又都矮了一两寸。所以田乡先生,这位女性现在还藏身在宅邸中。你说,她究竟是谁?”

法水再三催促真斋坦白,但真斋依然保持沉默。法水的声音里充满挑衅的热度。

“接着在我的脑中,这想象渐渐发展为庞大的悖论,想不到刚刚你亲口说出真相,这么一来我的推论也终于结束了。”

“你胡说什么?我亲口说出真相?”

与其说惊愕,真斋更像是因为对方瞬间转变的口气,觉得受到嘲讽而感到气愤。

“这就是你唯一的障碍。为了扭曲的幻想而跳脱常轨。我可不会被你那虚妄的烽火给吓到!”

“哈哈哈哈!虚妄的烽火吗?”

法水突然一阵爆笑,但依然维持他平静稳重的语气。

“不,应该是‘Why, let the stricken deer go weep. The hart ungalled play(让负伤的母鹿垂泪,没受伤的公鹿嬉戏)<a id="jzyy_1_182" href="#jz_1_182"><sup>(17)</sup></a>’吧。不过刚刚你听到我说《谋杀贡札果》中的‘Thou mixture rank, of midnight weeds collected.(夜半采集腥臭毒药)’,你回答下一句‘With Hecate's ban thrice blasted, thrice infected(女魔诅咒三次,毒效强化三倍)’。那时候为什么你说到‘thrice(三次)’之后,就乱了韵律呢?还有,不知道你基于什么理由,又重新说了一次,这时你把With Hecate's断为一节,将ban和 thrice连在一起,而且更叫人惊讶的是,你说出banthrice时,突然脸色惨白。我的目的并不在文献学的高等批判。我只想让你亲口说出跟这桩事件的开端酷似,煞有介事又虚张声势的‘With Hecate's ban……’之后的句子而已。我剽窃了布勒东<a id="jzyy_2_182" href="#jz_2_182"><sup>(18)</sup></a>的‘诗的语言中存在特别强烈的呼应作用’这个假设,试着以不同形态将其应用在杀人事件的心理试验上,可以说是一种暗藏武装的诗句形式吧。我试着研究你的神经运动,终于从中找出一个隐藏的强音。对了,理查德·伯比奇<a id="jzyy_3_182" href="#jz_3_182"><sup>(19)</sup></a>(爱德蒙·基恩之前的莎剧著名演员)说过,在莎翁作品中的韵文,有很多都采用希腊式的量化韵律法。这种法则的原则是一个长音节等于两个短音节,据此安排头韵、尾韵、强音等创作抑扬格,让诗产生音乐性的旋律。所以只要有一个字朗诵错误,所有音节的韵律都会乱掉。但是你念到‘thrice(三次)’时语塞,之后所有韵律都乱掉了,这绝不是偶然。因为那个字具有如同匕首的心理效果。所以当你发现那会刺激到我时,马上慌张又重说了一遍。不过就算重新说一次,还是不得不忽视我刚刚所说的韵律法。但这其实正中我的下怀,反而招致一个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因为当你想避开thrice这个字,让它与前一音节的ban连接变成banethrice时,这个字听起来很像banshrice,也就是当Banshee(凯尔特传说中的报丧女妖)站在离奇死亡之门前化身而成的老人。田乡先生,我所说的‘Thou mixture rank……’这句话当中,包含了如此双重、三重的陷阱。当然,我并不认为你在这桩事件中扮报丧老妖的角色,不过那女魔诅咒三次当中的三次,到底代表着什么呢?丹恩伯格夫人……易介……那么第三次呢?”

说完后,法水凝视了对方一会儿,真斋的脸上渐渐笼上一层绝望。法水继续说道。

“之后我又再次搬出《谋杀贡札果》的‘三次’,这次则正好相反,观察到下降的曲线。而这句话更让我证实确实有彻底控制供述心理的可怕力量存在。所以我引用蒲柏《秀发劫》中最夸张的‘Men prove with child, as powerful fancy works(极度幻想之下,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故意展现得毫无心机。不过你回答下一句‘And maids, turned bottels, call aloud for corks thrice(女人像个翻倒的瓶子,三次大喊找寻栓塞)’时,却是相当平静正常的朗诵法,仿佛没有意识到有thrice这个字。当然,这是在放松心理状态下经常出现的盲点。接着我试着比对前后两者,我发现同样是thrice这个字,出现在《谋杀贡札果》和出现在《秀发劫》中因为心理影响会出现明显差异。为了让结论更站得住脚,我试着从赛雷那夫人口中试探出昨晚在这宅邸里的家族人数。但是听了我说葛符列的“谁能够妨碍我立刻与恶魔合二为一”,她却回了下一句‘Sech stempel schrecken geht durch mein gebein(短剑的刻印让我身体战栗)’,但是提到sech(短剑)时,她莫名地狼狈仓皇,而且在原本应该强调头韵,念成一个音节的sech stempel(短剑和刻印),她却在sech(短剑)和 stempel(刻印)之间加入不必要的休止符,导致后面的韵律陷入了混乱。为什么赛雷那夫人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朗诵呢?那是因为她害怕Sech stempel(第六宫)的发音。在那首传说诗的后半提到,‘圣山之城’<a id="jzyy_1_184" href="#jz_1_184"><sup>(20)</sup></a>(现在的梅斯附近<a id="jzyy_2_184" href="#jz_2_184"><sup>(21)</sup></a>)领主施展魔法让沃普尔吉斯森林<a id="jzyy_3_184" href="#jz_3_184"><sup>(22)</sup></a>中出现了第六座神殿,而进去这座神殿的人,从此再也没能走出来。所以赛雷那夫人在不经意之间所暗示的第六号人物是……光是我从你们两位的心理状况所感受到的这些,已经无法否定昨天晚上那第六个人确实突然从这座宅邸消失。而我的凭空造型终于完成。”

真斋终于忍受不了,他紧握椅子扶手的双手开始诡异地颤抖。

“那你心里想的人物究竟是谁?”

“押钟津多子。”

法水凛然断定。

“她是知名女演员,过去还曾被称为日本的莫德·亚当斯<a id="jzyy_4_184" href="#jz_4_184"><sup>(23)</sup></a>。五尺四寸这个数字,大概只有她吻合了。田乡先生,您在发现丹恩伯格夫人离奇死亡的同时,当然也开始怀疑从昨晚就行踪不明的津多子夫人。但是您不希望这个赫赫名门中出现杀人凶手,所以不得不采取某些措施来掩盖事实。想必您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并且把夫人的用品藏在某个不易发现的地方吧。这座宅邸里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能下这种指令,除了实际掌权者,怎么可能有其他人办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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