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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里的陶子常常就是那样躁动不安的。
那个时候,安静的田园,常闭的柴门,就常常令陶子苦不堪言了。三十九岁这年年末,孤独、寂寞、贫穷一齐来到陶子的田园。“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你听,寂寞丝丝有声,孤独铮铮作响啊。转眼来到了四十岁,恶劣的情绪仍然存在,并且又出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情况:陶子无酒可饮了。对陶子来说,饮酒是一件大事,无酒则是一件更大的事。无酒是一种危机,乃至一种绝望。“每恨靡所挥。”陶子说到饮酒,总爱用“挥”这个字。陶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独饮。真好饮者必喜独饮。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想象陶子独饮的样子:他总是没必要地大幅度挥动那只沉默无辜的酒杯。用一杯酒热情款待自己,这是陶渊明式的奢侈。现在,穷到无酒可挥了,这如何是好?那就“猖狂独长悲”吧。他的“猖狂”只有自己能看见。要知道,陶子性格是内敛温和的,在人前的言行是不会有什么“幅度”的。
再看彻底归隐之后。
这两例为彻底归隐前丁忧家居时的作品。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还旧居》,时陶子约四十七岁
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杂诗》,时陶子五十岁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渊明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田园,虽屡次出仕,合起来也不过数年光景,四十一岁赋《归去来兮辞》之后,则再没离开田园。那么,生活在田园中的陶子该是满足、喜悦、静穆的吧?并非如此。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时陶子五十四岁
这些诗皆作于四十一岁前出仕行役途中。陶子对“做官”真是不敬业呀。不念官命在身,念念不忘的却是田园、田园,是赶快扔掉这顶萦拘我的官帽,去做那高鸟与游鱼。他把田园之外的社会称作“人间”,为了田园,他可轻辞这“人间”。陶子总是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出仕是被动的、无奈的、暂时的,每次出仕都如蜻蜓点水。归田园则是宿命的根本的,他之不能离开田园,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陶子的田园,具有“非人间”气息。
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咏贫士》其二,时陶子六十二岁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仅录数例。除首例咏大化无常、担忧生年不永之外,其余皆言及贫困。第二例还特别言及有志难伸功业无成的悲哀。陶子另有不少诗文亦言及此。彻底归隐后,渊明的贫困逐步加重,诗人如实记录了下来,读之令人心酸莫名。儒家情怀与无功名之憾,求道之志与贫穷之苦,大化将尽与来不及“活”就死去的忧思,在世俗中实现超俗的愿望,构成陶子田园生存的巨大压力及张力。这是陶子的痛苦所在,也是其魅力所在。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单纯从数量来讲,陶子诗文写田园之乐总体多于写田园之苦。这是事实。不必列举。这两者共存于陶子身上。这两者不能互相否定。反对的是那种把陶子僵化为“采菊东篱下……”的状态。《饮酒》其五,达到了与自然与宇宙冥一之境。那种纯然的静穆和谐、难以言喻的喜悦,是瞬间体验,既不可能长久,亦难以复制。按照马斯洛理论,只有极少数修为境界特别高的人,才有可能发生那一巅峰体验。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人们往往易见陶子的淡泊宁静,而漠视陶子的孤独、耿介、酸楚、躁动。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静穆的陶渊明,就无视他的矛盾痛苦。孤松寒柏的耿介之气弥漫陶子一生。鲁迅就说陶渊明并非“浑身静穆”,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淡泊澄明怎么来的?一腔热血酿成。“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咏荆轲》)英雄与隐者之间的距离或许最短。“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朱熹语)此语能见道,亦可证朱熹亦有趣。朱熹眼里,陶子正是另一种豪杰。“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有持久的宁静。”(叔本华语)这话是符合人性本相的。豪杰亦不例外。越是心智平庸者,对孤独的耐受力越有限。具特操者,会有较强耐受孤独能力,但亦非无限。陶子亦不例外。幻影般完全静穆的陶子,是不存在的。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四十一岁时的这场退却,是陶子人生的一个坐标。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我低至泥土草根,却可以心雄万夫。有耿介之节,方有淡泊之怀。踏过了荆棘之路的陶子,方能到达他的精神“桃花源”。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
他为人类做了一个梦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由田园抵达“桃花源”,是陶渊明的必然。
日常状态的陶子有许多纠结、酸楚、痛苦。人之立世,必有其主位思想,主位人格。陶子主位思想为儒,主位人格却是隐。这二者的融合就是那颗非凡又亲切的“田园魂”。肉身需地址,灵魂要家园。田园意味着自然、自由、自足、避世。唯有田园能安顿陶子的肉身与灵魂。之所以有这次彻底撤退,就因为他的灵魂从前亦从未离开过田园。
陶渊明由“人间”决绝退却至田园。这颗田园魂没有止步于田园。他那颗追求生长的灵魂,常常需咬紧牙关。身在仕途,“口腹自役”的生存令人厌恶;回归田园,回归陶子视为安身立命之所的田园,这颗田园魂却又不时逸出田园。从追求存在深度这一维度来说,似乎是归宿的田园,仍只能视为陶渊明的一个人生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