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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对生命的忠诚以极质朴方式进行表达。他拒绝道家求长生的诱惑,不接受佛门高僧的召唤,不抛弃亲人遁入山林。他的确时常需要一杯酒的支持,但不纵酒不佯狂不颓废,他追求在不离世俗中脱俗。田园是他表达生命忠诚的最好处所,唯一处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这首诗作于其五十二岁,归隐已十二年,可称为陶子田园诗巅峰之作。诗里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陶子,浑然静穆的陶子,非凡的陶子。但这是陶渊明的巅峰状态,而非日常状态。
陶子的田园之路是忠诚于生命之路,是荆棘之路,而非安逸之路。再深的贫穷,我都愿意忍受,只是为了活出自己的“活”。人生这杯苦酒,我情愿独自品尝。
“平安着陆”的陶渊明心生巨大喜悦。这就是我们从《归去来兮辞》中感受到的喜悦。此后,他还会时常把无功名视为愧对祖先及子孙后裔的憾事,但绝无再求功名之念了。他要活着,离开所有人,所有热闹,活出他的理由和仁德。渊明先后仕于桓玄和刘裕的事实,既有渊明诗文为证,亦为古今学者特别是当代学者一再揭明。不少古人对此却往往加以回避或修饰。原因在于,陶渊明当世及死后较长时间虽默默无闻,后来却名声大振,成为士人某种楷模,在把“忠”视为天字第一号道德的人看来,“忠”在陶渊明身上自然不能缺席。其实,自从曹魏政权把忠这一面纱撕破,后来的晋及南北朝,将皇位篡来篡去的统治者,实在难以拿忠作幌子了。刘裕比桓玄等枭雄有耐心得多,到420年始篡晋建宋。427年去世的陶渊明,却既无明显晋遗民情结,当然更谈不到有作为刘宋新朝臣民的半点喜悦。对社会的无道,他深深憎恶,对皇室,他又基本取漠然态度。“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不得志士人心理常态,渊明内心可说无此麻烦。梁启超《陶渊明》一文中就说,把陶看作忠于哪一家,那是看低了他。但陶渊明是多么“忠诚”的人啊。
从外在的东西看,退却到泥土草根的陶子,关注丰歉、带月荷锄的陶子,把酒话桑麻的陶子,与农人无异。但他本质上显然不是农人。他的精神疆域,也非有限田园能够容纳。他辞别“人间”,却无法离开这个无道的世间。他一再回望历史,呼唤先贤,也一再打量品味死亡,企图张望死后及未来。一个人若对生麻木敷衍,不可能具备这种精神驱力与能量。
皇权末世必定高度丛林化,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会主宰一切。汉末时,曹操等丛林枭雄就获得了比大一统皇帝更方便的杀人权。被曹操杀掉的名士孔融,在手握重权时竟亦曾杀人不眨眼。司马氏以比曹氏更露骨更惨烈手段篡魏,晋末丛林分外血腥亦在情理之中。陶渊明的出仕总有试探意味,每次出仕时间都不长。公元399年至401年,陶渊明一直供职桓玄幕。401年冬,渊明因母丧丁忧脱离桓玄而家居。虽仅三个年头,却是出仕时间最长的一次。403年12月,一直以匡扶晋室面目示人的桓玄,迫不及待地称帝了,五个月后即兵败身死。渊明因丁忧侥幸地避开了这一险恶漩涡。若渊明一直效命桓玄,恐怕不但不会有后来新兴势力的召唤,大约还免不了某种形式的可怕清算。桓玄死了,轮到刘裕把自己打扮成兴复晋室的英雄了。渊明不禁对天下再生希望,并再生功名热望。只是,他很快就会感受到丛林的无情。丛林里,有狮虎等猛兽,有狐狸有鼠辈,还有鹿与野兔。渊明这种野兔级别人物,如果不保持对丛林法则的敏感,那就太危险了。野兔的生存路径别无选择,一是自觉保持沉默,二是随时准备退却逃跑。404年夏天,渊明入刘裕幕,不足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就转入刘敬宣幕。这时,刘敬宣向刘裕自求解职。刘敬宣之父刘牢之在桓玄势盛时降桓玄,不久又谋讨桓玄,事败自缢身亡。刘敬宣已经成为猛兽级人物,对进退却极为小心,自求解职即出于自保。大约就在此时,渊明趁机脱离刘敬宣幕,转求边缘职位彭泽令,并旋即去职。彭泽令这一职位显然比其他职位更易摆脱。渊明应当有一个对自己退却的设计。刘敬宣后来被部下杀害。在丛林里,谨慎亦常常无法避祸。
存在的孤独是必然的。区别在于是主动孤独还是被动孤独。人们体验到的孤独几乎全为“被动孤独”,是不得不孤独。而渊明是主动孤独,他主动接纳这份孤独人生。最伟大的文化创造,常由主动孤独者来完成。老子、庄子、司马迁、陶渊明、曹雪芹、鲁迅等,皆可视为主动孤独者。这其中,陶渊明或许更典型,也更亲切可感。一颗闹哄哄的灵魂里,难以生长高品质的事物。“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陶子得知有一些“素心人”在那个地方居住,就把家搬过去了。“素心”就是守拙之心、自求孤独之心吧。“桃花源”这方净土,只有一颗“素心”才能发现。
罗网与鸟,是魏晋士人常用意象。“我已收敛翅膀,退至低处,你张罗箭镞罗网无用了。”这一心情渊明时有流露。世道如此,谁不是惊弓之鸟呢?五次出仕的曲折危险经历令渊明最终明白,他不但不可能斩获功名,连性命都已陷入朝不虑夕境地。在与朋友的赠答诗中,他常常不忘告诫对方保重性命。仕隐的反复中,陶渊明对世道对生存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恐惧感。他怕“死”,又非一般意义上的贪生怕死,他唯恐来不及“活”就死去。他还担忧因自己连累家人,导致“覆巢无完卵”。他所向往的“活”,是这个世道所不能提供的,更是仕途中不可能有的。只有果断撤退,才能去活自己的“活”,这需要勇气与道德力量。
“桃花源”这概念在中国堪称妇孺皆知。《桃花源记》则似乎是一篇能够永远生长的文章。
——《感士不遇赋》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杂诗》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自古至今,人们不但争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人间还是仙境,还争论桃花源是在南方还是北方。大有胶柱鼓瑟之嫌。其实不必争论。“桃花源”是从陶子灵魂疆域生长出来的,唯有陶子能让它生长。它显然是一个既非人间又非仙境的“乌有之乡”。
——《归鸟》
人间——田园——桃花源,画出了陶子灵魂生长的轨迹。
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晋太元中、渔人、太守、刘子骥等等,你看,陶渊明言之凿凿,分明在呈现真实事件、真实时空,可是,他同时告诉你:那一切并不存在。
政治上的进退出处对任何一位士人都是大事,不会因陶渊明的个性而有本质不同。渊明的彻底归隐是自身矛盾与社会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仕于乱世,尾随“枭雄”,率性渊明,恐惧难免,苦况可知。归隐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陶渊明念及前半生,还时时心有余悸。
太元是东晋孝武帝年号,去陶子写此文仅二十年。渔人,朝代更迭里的草民、顺民,皇权体系中一个最小的纳税单位。太守,统治者序列中的一员。刘子骥,实有其人并甚有名望,桓玄叔父桓冲曾请他做长史,固辞不受,一直乡居。起初,渔人一派天真,先“忘路之远近”,再“舍船”,一“忘”一“舍”,在完全无目的且完全不动心机前提下忽然到达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渔人所见如此。桃花源人虽历数百年,对暴政的恐惧却如基因一样代代相传。乍见渔人,桃花源人的惊讶程度远胜渔人乍见桃花源人。面对忽然而至又将离去的渔人,桃花源人作此小心嘱咐:“不足为外人道也。”渔人转脸就辜负了桃花源人,无半点负疚心理,离开时沿途“志之”,并马上报官。这是由渔人作为顺民的“工具性”所决定的,其天真具有暂时性。太守立即派人去寻桃花源,作为向导的渔人竟连亲手所做记号都找不到了。“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渔人与统治者,丧失天真,不能“忘”、不能“舍”,寻桃花源必定是南辕北辙。故事到此完全可以结束了。陶子却不肯结束。“高尚士”刘子骥可视为与陶渊明同类人物,或许能找到桃花源。陶子向往并创造了这个“桃花源”,诗笔一挥又让这个刘子骥动心动念去寻找。“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陶子把渔人已眼见之、足踏之、饮其水、啖其鸡的桃花源凌空架虚,悬于乌有之乡,极逼真又极空灵。抱着寻找桃花源这一目的、从人间出发的任何人,都只能空手而归。陶子就是这么安排的。陶子真是厉害。
《归去来兮辞》还有个不短的序。序中,他把自己求官原因概括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辞官原因概括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辞官直接因由又是“程氏妹”丧。本来还巴望着等官田这一季庄稼熟了再辞官,等不及了,奔丧要紧。陶子一粒官粮也没吃到。这些话都是真实的,但又都是面上可以说一说的话。专制无道社会共同特征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话是不能说的。《宋书·陶潜传》这样说陶渊明辞官原因:督邮要来,属吏向渊明交代应穿戴整齐见上司,陶渊明竟说“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即辞官。这就更文学更有诗意了。已在仕途折腾了四五趟的陶渊明,竟连见上司都不肯。这似乎不太可能。这一细节在渊明诗文中不见任何消息。古往今来,人们却皆喜欢这一细节。即使实有其事,也非辞官原因,而是渊明打定辞官主意后的率性行为。中国古史中的人物传记,修饰与塑造是常态。这不用多言。
陶子说得明白,这个美丽新世界是他心中的梦幻泡影。心中有桃花源,世间无桃花源。它在人间,又不在人间。它不是人间,却比人间更具人性、人道。无意求之而得之,有意求之则踪影尽失。似乎是完全纪实,却又是彻底的浪漫。真即是幻,幻即是真,非真非幻,非幻非真。作者喜悦乎?苦闷乎?迷惘乎?渊明这是在开一个什么玩笑?
任何时代,不管被动还是主动,失去官职都绝非等闲之事。若陶渊明从来就视仕途功名如粪土,就不会有五仕五隐的漫长徘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饮酒》)在其他诗文中,渊明也一再申明,他以孔子为宗师,以六经为人生最高准则。他对当下世道无人亲近儒家经典,深感痛恨与无奈,并认为这是社会溃败根源。他时常歌颂隐士,挂牵田园,但他理想人生状态却是功成身退——先成就一番功名,再退归田园做“任真自得”的隐士。这是渊明以儒家为主位、兼融道释的思想所决定的,当然亦有家族激励这一渊源因素。曾祖父陶侃是晋室大功臣,外祖父孟嘉在仕途的出色表现亦令他神往。就在上一年(404年)5月,不可一世的桓玄被杀,新兴的刘裕势力向他招手。陶子心动了。这一年陶渊明四十岁了,因母丧丁忧在家已数年。四十岁,可真是个令人惶恐不安的年纪。这又根源于孔子。“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孔子有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孔子这话,敲打中国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漏掉陶渊明。他决计再次踏上充满危险的仕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委屈自己一回,或许能斩获点功名回来。这样一个对功名跃跃欲试急不可耐的陶子,似乎是陌生的。其实不然。没有功名永远是士人心病。陶子未能免俗。他需要功名来安慰此生,而求功名正是遵循先师孔子遗训。他一再热情歌颂的汉代先贤疏广、疏受,正是功成身退榜样。陶渊明屡次踏上仕途,是一种反复的试探与努力。但他最终彻底绝望了。
陶子做了一个大梦,借此发出此生最深长最有意味的一声叹息。人性、人道、人与人、人与自然,若如桃花源呈现出的那样就好了,人间却偏偏不那样,偏偏截然相反。人间与桃花源,是两个不能沟通的世界。桃花源拒绝沟通,害怕沟通。这竟然是桃花源存在的前提。桃花源人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
其实,开篇的第一声长唤,其主旨就不能仅当作喜悦来看。
人间——田园——桃花源,这是陶子用生命串联起的一个非凡的意义领域,形成陶渊明人生求索、生命审美的广阔天地。依从生命中那份“天真”的召唤,陶渊明从他厌恶的“人间”退却至田园。田园的美好、艰辛与孤独,他都咀嚼品味过了。肉身需地址,灵魂无疆界。田园不是他人生的终点,这颗“田园魂”常常飞升至他心中的桃花源。
诵读《归去来兮辞》,我们不可能不为文中那乍脱牢笼的不寻常喜悦所感染。同时,我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忽略掉更隐秘更深层的东西。你看,隐忧及虚无感,总是紧随喜悦而至:“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桃花源人侥幸地逃离了暴政,并从此逃离了残酷的克隆一般的朝代更迭,进入了一个无统治者无王税的“田园”新时空。陶子及芸芸众生,却不可能有这种幸运。桃花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以如此口吻提及故晋,可证陶渊明对晋的眷恋即使有,亦相当有限。陶子无半点愤青式表达,批判性却甚彻底。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