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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是诗人文人悲壮自觉第一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与异常险恶的现实疆场对应,曹操有一个苍茫广阔的精神疆场。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一个广漠无垠的风云宇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柔若无骨的缱绻深情。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苍苔落叶的无边悲凉。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曹操,有一个忧郁、冥想、深情、柔软的诗人曹操。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作为诗人的曹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一个伟岸深邃的曹操,最终成了小丑曹操。这固然可视为曹操的悲哀,但又并非曹操的悲哀。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伟岸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一个未经丑化的曹操,是缺乏娱乐价值的。既然无力仰见大英雄的光辉,就把英雄简单丑化到能给奴才带来娱乐。无环境无条件养成较高精神境界的芸芸众生,在《三国演义》及三国戏营造的忠孝节义浓厚烟幕里昏沉度日,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太平犬”的幸福生活。皇权体制为求自己的长治久安,把人们拉入一个庞大的道德泥淖,当然不许谁站在泥淖之外。道德路径越狭窄,越热衷于树立榜样和打造小丑。曹操被选择成为道德谱系中首位丑角就不难理解。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清统治者对各类小说,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绝态度,唯对《三国演义》例外。不仅如此,清统治者还命大臣将小说改编成长达一百二十出,名为《鼎峙春秋》的连台本戏。戏中“尊刘贬曹”成为绝对理念,曹操成了与历史事实甚少关联的漫画式固定丑角。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满清,对“篡逆”格外神经过敏,既怕天下视自己为篡逆,又要防范针对自己的潜在“篡逆”势力,特别需要一股忠孝节义的混沌气氛。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罗贯中欲表忠孝节义为充塞天地之道德价值,刘备、曹操为其正负两极。不过,读《三国演义》,从曹操奸诈里常读出可爱,乃至读出忠厚,从刘备忠厚里却常读出虚伪。鲁迅看得分明:“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罗贯中在塑造刘备等“高大全”典型时,显出较强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诈的曹操时,有时则不知不觉进入自由创造境界。奸诈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对较少的人。谁能说明白刘备、孙权等人的真面目?罗贯中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其实是喜欢曹操的,在曹操身上,他的伟大创作才能表达得最充分。
——《短歌行》
与其说《三国演义》反映了三国时代生活本质,不如说呈现的是作为皇权末世的明清社会生活本质。它曾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它除了要政治正确,还要有足够的娱乐价值,以保证说书人贡献薄技而不触犯时忌,还能稳住听众屁股赚取几个铜板。骂曹操就是政治正确。明清特别是清代,普遍的奴才已造成。奴才即使什么也没有,却有“忠”。这是足以傲视“奸臣”曹操的本钱。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种道德优越感。
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期间或战后。
宋朝之前,对曹操的褒贬,基本尊重历史事实。《三国志》作者陈寿给出的“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一评价,得到广泛认可。唐人称曹操为“曹公”,评价甚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统治者气虚胆怯,无力打量天下,便视蜀汉为正统,视曹魏为篡逆。帝王们越是感觉到自己苟延残喘的状态,曹操便越是一个噩梦。到明清,皇权体制更趋僵硬,随着《三国演义》及三国戏的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实的曹操。
诗中曹操,生命的饱满,情怀的慷慨、壮烈、温柔、忧伤,达于极致。《观沧海》里的曹操,尚站在沧海宇宙的对面。《短歌行》里的曹操,已与日月山河宇宙同在。
道德路径越来越僵化狭窄。
全诗一喜一忧,一扬一抑,似断似续,若徐若急,茫茫而来,令人瞠目。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千古难觅其匹,不难感受诗句背后那巨大能量和意志力。
曹操成为小丑,似乎是历史宿命。
人生苦短的感叹千古所同,曹操的感叹却浑如霹雳一声:人生越短越要抓紧呀。美酒欢歌,朝露人生;忧思不绝,酒入愁肠。可是,您那青色衣领,时时浮现在我心中梦中……来吧,来吧,贤士英雄,让我们为天下,为这朝露般人生而奋斗吧。
对以江山为家业的帝王来说,最悲惨最可怕的事当然是易代。董仲舒君权神授理论,用之于易代,就成了得天下是天命,失天下亦是天命。假若曹操打仗更凶一些,手段更狠一些,统一了天下,索性夺了帝位,并传祚足够久,后世恐怕还得照例给这位“开国之君”奉献颂歌。就有勇有谋有趣有文化来讲,皇权时代大约还没有哪位“开国之君”能与曹操相媲美呢。皇权作为专制权,其道德系统会随时调整自己承认强权。强权有时候就等于“天命”。刀把子能出皇帝,就能出天命。
曹操诗大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一个“干部姿态”。此诗亦不例外,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又是曹操真实的生命姿态。以汪洋恣肆的醉意开始,却不能不以清醒结束。水落石出,曹公亮相。——写诗是一件多么微末之事啊,政治家、将军、枭雄,才是我本色。我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曹丕主导的禅让或许难免虚伪,但多少有些政治协商意味。不杀人、不杀前朝皇帝,这是不小的功德。可是皇权道德最痛恨最恐惧的,正是曹氏父子导演的这种羞羞答答的“禅让”。皇权道德只认打江山抢江山。刀把子里面出皇帝。你打得越狠,越有说服力,越有合法性。反之,则无合法性或合法性不足。陈胜、吴广是帝王公开的敌人,曹操则是帝王挥之不去的噩梦。“只要提起曹操,皇帝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滚落地下的危险。”(翦伯赞语)这大约有点出乎曹操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