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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武帝刘彻的短兵相接中,司马迁看见刘彻并不高大,他看见了刘彻脸上的毛孔和眼中的血丝。匍匐的他站了起来,站立成大丈夫,站立成一心可对八荒的大丈夫。对司马迁来说,现世已成“荒原”。现在,《史记》成为他生命中第一位的东西。
一刀下去,司马迁终于窥破帝王心事了。他坚定地想:刘彻,这回我不跟你玩了,不给你为婢为妾了。
中书令向来由宦官担任。对司马迁宫刑后任此职,不断有人说这是刘彻羞辱司马迁,有意提醒他的宦竖身份。从前我亦认同这一说法。今日看来,这是高估了刘彻的情商。对下级,没什么奖赏比官帽更重要,这是皇帝和各级首长的共同思维。司马迁出狱时,李陵事件已尘埃落定。公孙敖传回的消息有误:为匈奴练兵者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位降将李续。李陵得知被灭族后,怒而杀掉李绪。“大势已去”的司马迁出狱后竟升了官,参与皇家机密,这很大程度上是刘彻的悔过表示。杀人不眨眼的皇帝,犯不上用一顶级别更高一些的官帽子去羞辱一个人,也与情理不通。
宫刑,这真是一种令人发指的酷刑,一种最具中国特色的摧残术。文明进化的结果使男女性器成为最深忌讳最根本隐私,宫刑则把这一切一刀挑开。消逝的性器实际上可看作是被张挂在了受刑者脸上。司马迁将耻辱列为十等,“最下腐刑极矣”。腐刑(宫刑)是生人耻辱之极。“仆以口语遇遭此祸,……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报任安书》)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未能使耻辱感稍有缓释。他时时感受着身体上的那片虚空。阉人,皇权体制里不可或缺的蛆虫。司马迁的残生里,时时有蛆虫在身的恶心。
对皇帝心事,司马迁已洞若观火。对司马迁心事,皇帝完全无知。刘彻完全不知眼前这个无根男人在精神上已走得多远。处司马迁宫刑这年,刘彻是六十岁老人了。这个老英雄,这个把权力使用到极致的帝王,他不会去判断也无兴趣判断身边这个小人物的雄心壮志及情感风暴。
敏感自尊、学识超人的四十八岁老男人司马迁被处以宫刑了。少小时遭阉割,会自然养成阉者人格,可司马迁已经做男人四十八年了。
当世荣辱、皇帝恩宠对司马迁已完全无意义。他虽被置于权力系统中,但精神上绝对是“局外人”了。皇帝亦不过是“荒原”的组成部分而已。宫刑无异于一场精神淬火。司马迁在精神上已彻底抛弃了当代,抛弃了皇帝。
人是唯一的为了自身利益而对同类或其他动物实施阉割术的动物。比身体阉割更加普遍的是精神阉割。能决定现实秩序者,必求决定心理精神秩序。在宫刑之前,司马迁虽学识超人,却亦自觉走在精神阉割的路上了:“以求亲媚于主上。”婢妾心态在皇权体制下是常态,而非异态。大环境足以使你自觉养成“婢妾自律”。宫廷之内,大约只有皇帝一人无“太监表情”。从阉者身体和精神里,皇权可以得到所需要的最“纯正”奴性。
司马迁要在历史里无所依傍地站着。
按汉律,死罪可拿五十万钱赎罪,或以宫刑免死。司马迁家无余财,朝中也无人为他说话,他只能面临三种选择:自杀、处死、宫刑。自杀是最能保持一点尊严的死法,司马迁也最想自杀。读《史记》,你看到自杀是如此普遍,伍子胥、田横及五百士、李广、屈原、蒙恬等等,皆自杀。自杀是有用的,或明志,或避辱,或解脱……可是,父嘱未实现,《史记》未完成,我司马迁不能死、不敢死。是斩首还是去势,他只能在身体的两头之间选择。——他选择了宫刑。当朝当代不许他发自肺腑说话,他对历史、对后人发自肺腑说话的愿望就变得格外强烈。司马迁坚定地想:我必须活下去。他决定接受一具荒谬的身体,在荒谬中活下去。从此,他终身视自己为该自杀而未自杀的人。
至莫(幕)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指卫青)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司马迁的悲剧是偶然中的必然。驰骋疆场的将领,或胜或败或死或降,乃正常命运,因将领正常命运而致司马迁无妄之灾,又属非常事件,非常事件落在司马迁身上又有必然性。如他不在场,或在场不说话,或察言观色随大流说话,都可免祸。他在场了,他说话了,他说话必发自肺腑,发自肺腑就要惹祸,就要触犯宫廷丛林法则。这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古代版本。彻底的恐怖效果来源于绝对惩罚权力,专权者需要不讲理就能做到绝不讲理。
——《史记·李将军列传》
司马迁在武帝面前开口为李陵辩解时,内心既有书生的正直天真,又有婢妾般的绝对忠诚。几句话惹出杀身之祸,令司马迁一下子明白:帝王心事与臣妾心事,实有天壤之别。司马迁当时大约连咬碎舌头的心都有了。可是,宫刑七年之后,在那封著名的《报任安书》里,仍情不自禁盛赞李陵。可以后悔当时那样说话,但一旦白纸黑字却还是要那样说话。
《李将军列传》是唱给李陵祖父李广及李陵家族的深情挽歌。司马迁的深情,化为历史的深情。李陵案为《史记》增加了最深重的义气。
刘彻心灵再次遭受重创。皇帝总有迁怒的办法:李陵被灭族,狱中司马迁论死罪。
李陵案意外地改写了司马迁的命运,被改写命运的司马迁重写了中国历史。中国历史多了一种“意外”的表情——司马迁表情。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第二年,刘彻对李陵之事有所悔悟,派公孙敖深入匈奴,企图寻机接回李陵。公孙敖未能见到李陵,却传给刘彻如此消息:李陵正为匈奴练兵,准备与汉朝对垒。
把名字擦亮
这完全出乎司马迁意料——微臣可是一片忠心啊!
立名者,行之极也。
司马迁下狱。司马迁成了李陵事件中的一个意外“事件”。
——司马迁
司马迁对任安说,他就用这些话去应对皇上。可是,秀才心事对帝王心事,真是南辕北辙。刘彻龙颜大怒:你这是借为李陵摆功,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屡次劳师远征却损兵折将!李广利是谁?——刘彻宠妃李夫人之兄。国家,国家,国就是人家刘彻的家呀。对多疑忌刻、心理又遭重创的刘彻这样说话,可视为司马迁之不智。专权者有翻脸不认人的强大优势,闷棍的这个打法当然是臣奴无法也不可能招架的。
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报任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