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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我们分手以后,你都经历过哪些事?你后来是否找到了你妻子?你还记得我曾经让你逐字逐句背诵我的遗嘱,而你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在集中营里,人的身体和思想由于受到压迫而处于原始状态,但深化人们的精神生活是可能的。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且比较敏感的人在这里会承受更多痛苦 (他们身体也会更弱),但对内心的伤害相应也会少许多。他们能把恶劣的外部环境转化成内心丰富自由的精神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集中营中身体羸弱的一些人比看似强壮的人生存能力更强。为了解释清楚这样的事实,我不得不讲一个发生在某天清晨人们步行去工地时的例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车队出发了。这次不是骗局,我们不是去毒气室,而的确到了休息营。那些不让我来的人都留在原来的集中营,那里后来发生了饥荒,比我们这里要厉害得多。他们本来想保全性命的,结果死得更快。解放以后,我碰到原来那个集中营里的一位狱友,他当时是营里的巡查,他回忆说,有次他曾经追查过犯人尸堆里丢失的一块肉。后来发现有人在煮那块肉,他把肉没收了。当时那里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而我离开的正是时候。

降神会开始,一个人祷告祈求神灵,集中营的一名职员端坐在一张空白纸面前,但并没有写的意思。随后十几分钟 (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会说明祈祷神灵出现的方法失败,降神会终止),他用铅笔慢慢在纸上画线,清晰地组成 “败者遭殃”,意思是失败者的不幸。据说这位职员从未学过拉丁文,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这些词,但这真是征服者的悲哀。在我看来,他没有专门收集这些词,但一定也听说过,而且在我们获得解放和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这些词一定在他的 “心灵”(他潜意识的心灵)中出现过。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 “德黑兰的死神”?有一天,一名有权有势的波斯人跟一个仆人在花园散步。仆人喊道,他刚刚碰到了死神,死神还威胁他。他央求主人备一匹快马,好让他在当晚逃往德黑兰。主人答应了他,仆人飞身上马,疾驰而去。主人进屋以后,也碰到了死神,就问死神:“你为什么要吓唬我的仆人?”死神回答说:“我没有吓唬他,我看见他还在这里呆着,觉得奇怪,因为我本想今晚在德黑兰找他的。”

集中营有时还会进行科学争论,我曾见证了日常生活中闻所未闻的事——开办精神降神会,尽管这件事十分接近我的职业兴趣。我接到集中营主管医生 (也是犯人)的邀请,他知道我是精神病学家。聚会是在一间私人小病房偷偷进行的,参加者围成一圈,还来了一名党卫军军官。

集中营的犯人害怕做决定,也不敢采取任何主动行为。这是因为他们强烈地感觉到一切皆有定数,不要试图去影响命运,而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此外,犯人们对一切都漠然处之,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情绪。有时,你得在瞬间做出意味着生死的决断。犯人则更愿意让命运替他做这个决断。在决定是否逃跑的时候,犯人这种逃避责任的心理表现得最明显。在那样需要几分钟内拿定主意的时刻,他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是试着逃跑,还是放弃冒险?

1944年冬到1945年春,集中营爆发了斑疹伤寒,几乎人人受到感染,还得干活的身体瘦弱者死亡率极高。病人房间极度短缺,也没有药品和护理人员。这种病的一些症状非常特别,即对于哪怕是一点点的食物都会恶心 (这会危及生命),同时伴有神志不清。我的一位朋友严重昏迷,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想做祈祷,但由于神智昏迷,他竟然不知道该祈祷什么。为了避免昏迷,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尽量在夜里保持清醒。我需要在脑海里用几个钟头组织语言,重新构思我在奥斯维辛传染病房里丢失的手稿,或者干脆用速记法在小纸片上记下关键词。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折磨。随着战线的日益推近,我曾有机会逃脱。我的一个同事在执行医疗任务的时候曾经到过狱外,他想带我一起跑出去。他借口一个病人的病情复杂,需要专家会诊,把我带了出去。到了外面,一个外国抵抗组织的成员要给我们制服和证件。在最后关头,出了点技术上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再回到集中营。利用这次机会,我们得到一些补充,找到了几个烂土豆,但需要一个背包才能装回去。

就发展范围和时间而言,囚犯对宗教表现出难以想象的虔诚。宗教信仰的深度和活力令初到者惊奇和感动。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棚屋角落,或在从遥远的工地拉囚徒回集中营的黑暗封闭的牛车上,随处可见临时凑在一起祈祷的情景,这些又累又饿,衣衫褴褛的人蜷缩一团,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砸开一间女犯营,里面空无一人,因为女犯都被送到另外一个营了。屋里乱七八糟的,许多女犯显然是在得到给养后跑掉了。里面有布片、稻草、腐烂的食物和陶罐碎片。有几只碗还能用,我们也觉得该带上,最后决定不带。后来我们知道,在情况最糟糕的时候,这些碗不光被用来盛饭吃,还被用作洗盆和尿盆 (监狱里严禁用任何洗漱用具,但有些犯人不得不违反这条规定,尤其是伤寒病人,因为他们过于虚弱,即便有人搀扶也出不了门)。先是由我望风,我的朋友进去找东西,很快就拿着一个背包出来了,掖在衣服下面,说里面还有一个,让我去拿。然后他望风,我进去找到了一个背包和一把牙刷,还发现了一具女尸。

集中营普遍存在 “文化冬眠”,但政治和宗教除外。集中营的每个角落都不间断地谈论着政治,政治信息以传闻为主并迅速传播。有关军事形势的传闻常常自相矛盾,但不断传来的信息仍不时敲打着缠绕在囚犯脑海里的战争之弦。战争即将结束的乐观谣言一次次地令人们失望。一些人彻底绝望了,但这也是因为那些不可救药的乐观派实在令同伴气愤。

我跑回我所在的屋子取东西:我的饭碗、一副破手套(那是一名伤寒病人遗赠的)和几张速记纸片 (我开始在上面重写在奥斯维辛丢失的手稿)。我快速查看了一遍蜷缩在监狱四壁腐旧木板上的病人。我走到唯一的同胞 (他快死了,我曾经竭力想治好他)跟前,我不能跟他说我要逃跑的事,但他似乎觉察到了异常 (也许我有点紧张),于是问我 “你也要出去吗”。我否认了,但我无法回避他那悲伤的眼神。查完房后,我又回到他身边,他还是那么悲伤地看着我,似乎在责备我。我当初告诉朋友想跟他一起逃跑时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突然,我决定自己拿一次主意。我跑出去告诉那个朋友我不跟他跑了。一说出这句话,那种不安的感觉就顿时消失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返回监狱,坐在同胞的床板边,试图安慰他,然后跟其他病号聊了一会,想让他们也安静下来。

几个钟头的耽搁之后,火车离开了车站,街道——我的街道!对于那些在集中营生活多年的年轻人来说,这次旅行也是一件大事。他们专心致志地通过窥孔向外凝视,我乞求甚至哀求他们让我站在前面片刻。我想解释朝外看对我的意义多么重大,但我的祈求被粗暴地拒绝了,还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你住了那么多年,应该已经看够了吧!”

我们在集中营的最后一天到来了。由于战线迫近,几乎所有犯人都被运送到了别的集中营。集中营的看守、囚头儿和狱厨都跑掉了。这天我们接到命令,说日落之前要把集中营全部清空。留下来的少数人 (生病的犯人、几名医生和一些 “护士”)必须离开。晚上,将放火烧毁集中营。到了傍晚,预备来接病号的卡车还没有到,集中营的大门却突然关闭了,铁丝网上监视严密,谁也跑不出去。留下的犯人看来将在大火中上西天了。我和我的朋友再次决定逃跑。

一节装有50名囚犯的车厢只有两个很小的带栏杆的窥视孔。车厢的空间只够部分人蹲在地下,其他人就得围着窥视孔站上几个小时。我踮起脚尖,越过其他人的头顶向带栏杆的窗外望去,不安地盯着我的故乡看。我们都感觉到与其说自己活着不如说已经死了,因为一直认为这次旅途的终点是毛特豪森,所以估计自己最多也就再活一两周。我明显感觉自己是在用阴间人的眼光看我童年生活的街道、广场和房屋,俯瞰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

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去铁丝网外面埋葬三具尸体。我们是集中营里还剩点力气、能干这个事情的人。其余的人全都躺在尚在使用中的监狱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我们制定了计划:在运第一具尸体时,把朋友的背包夹带出去,藏在那个权当棺材的旧洗盆里。在运第二具时,再把我的背包夹带出来,在第三次我们就跑掉了。前两次运送都依计而行。我们返回以后,我的朋友想找块面包,作为未来几天在丛林躲藏时的干粮。我等着他,几分钟过去了看他还没回来,我就有点着急。经过三年的监禁,我想象着自由的快乐,想象着奔向战线该是多么奇妙,但我们最终没能走那么远。

对大多数囚徒来说,保证基本生活和谋求生路是他们努力的最终目的,与此无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忽略,这种现象可以解释为囚徒的情感缺乏。当我从奥斯维辛转往达豪集中营下属的一个集中营时,居然产生了回家的感受。半夜,运载我们约2000名囚徒的火车经过维也纳的一个火车站,沿着火车的轨道依次经过我出生的街道,经过我做囚徒前居住多年的老宅子。

就在我朋友回来的当儿,集中营的大门被撞开了。一辆涂着红十字标志的银光闪闪的汽车缓缓驶向操场。来人是日内瓦国际红十字组织的代表,整个集中营和里面的犯人现在处于他的保护之下了。代表到附近的一处农舍住下,为的是离集中营近些以防紧急情况发生。这样,谁还再想逃跑的事?车上卸下来不少药箱,每人都分到了香烟,拍了照,大家感到无比欢快,我们也用不着冒险往战线那边跑了。

营养不良和普遍关注食物的状态可能造成人们缺乏性冲动。除了初到此地时受到惊吓的原因之外,精神病学家对清一色的男性集中营发生的一些现象进行了观察,得出如下结论:专家们反对清一色的男性组织,如军营,因为那里常会产生性变态,这样的人很少做有关性的梦,但抑郁情绪和高昂的情感可能在梦里被明确表达。

高兴之余,我们把第三具尸体给忘了,因此急忙将它运到外面,扔进事先挖好的坑里。紧跟着我们的看守 (他是个相对不太凶残的人)突然变得随和起来。他看到要变天了,想赢得我们的好感。尸体入土之前,他跟我们一起为死者做了简单的祈祷。过去几天,我们一直跟死神赛跑,相当紧张和兴奋,因此我们祈求和平的祷告也非常热切。

在集中营一天24小时的生活里,最可怕的时刻是一觉初醒时。天还没亮,睡梦中的我们被无情地惊醒,三声刺耳的哨音打破了沉沉的美梦。我们一边挣扎着把浮肿酸胀的双脚塞进湿漉漉的鞋子,一边听着旁人的呻吟和叹息,发出这些声音可能只是因为发现代替鞋带的电线也断裂了这样的小事。一天早晨,我听见某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这个人一向表现得非常勇敢和自尊,这样哭泣是因为他的鞋子已经破得无法再穿,一想到以后只能赤脚走在冰天雪地里就悲从中来。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我只好自己找点安慰。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份小面包,美滋滋地大吃起来。

就这样,最后一天在期盼自由的兴奋中过去了。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红十字会代表曾经对我们保证过,说已经签订了协议,集中营不能被清空。但到了晚上,党卫军带着卡车来了,他们要清空集中营。最后剩下来的犯人要被带到一个中心营,到那里以后,48小时内他们将被转送到瑞士以交换一些战俘。我们都不敢认这些党卫军了,他们是那么友好,劝我们不要害怕,赶紧上卡车,还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应当感激他们。那些还有些力气的就钻到卡车里了,那些生着病、虚弱不堪的也都被拖了进去。我的朋友和我都带着背包,没有掩藏,就站在最后一组。从这组选了13个人,让他们坐倒数第二辆车。主任医生点出13个人来,但漏点了我们。那13个人上了车,我们不得不留下了。我们感到吃惊、愤怒和失望,就指责主任医生,他借口累了、精神不集中,为自己开脱,说他在想我们还想逃跑的事。我们不耐烦地坐在地上,靠着背包,跟少数几个犯人一起等待最后一辆卡车。我们等了好长时间。最后,我们躺在被遗弃的看守室的草垫子上,疲倦不堪,一会觉得有希望,一会又感到绝望。我们和衣睡下,随时准备出发。

在监禁后期,关于如何处理每天仅发一次的面包,我们展开了无休止的争论,争论可分为两大派别。一派赞成立刻吃完,这样会有两个好处:第一,一天至少有一次机会暂时抵挡饥饿;第二,可以防止面包被偷或丢失的情形发生。另一派持不同观点,他们主张将面包分成几份。最后,我加入了第二派的队伍。

枪炮声震醒了我们,曳光弹和机枪子弹的火光映亮了监狱。主任医生跑了进来,命令我们趴到地上。一名犯人从床上跳下来,踩到我肚子上,正好把我踩醒了!我们逐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战线已经到了我们这里!枪炮声渐渐减弱了,天也亮了。集中营门口的旗杆上飘着一面白旗。

没有这些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忍饥挨饿者曾历经的灵与肉的冲突。他们无法理解人们站在壕沟上挖土,只是为了听清楚上午9点30分或10点的哨音,那时会有半小时的午餐休息,而且有可能的话,这顿饭会发面包。如果工头不讨厌的话,人们就一遍遍地询问时间,用没戴手套冻僵了的手摸摸上衣口袋里的面包,先轻轻地敲一下,然后掰一点放到嘴里吃,最后用仅有的意志力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口袋,暗暗发誓一定要坚持到下午。

好几个星期后我们才得知,命运在那最后的时刻仍然跟我们几个犯人开了个玩笑。我们发现人的决定是多么无常,尤其是事关生死的决定。我曾经看到过一些离我们所在的集中营不远的一个犯人营的照片。那天晚上,那些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的朋友都坐卡车到了那个犯人营,他们一到就被锁了起来,被烧死了。照片上,他们那焦炭状的身躯依稀可辨,我再次想起了德黑兰死神的故事。

我上面提到人们一有时间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美味佳肴,这也迫使他们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囚犯。可以理解的是,尽管那些最强壮的人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拥有可口食物。这不单单是为了回忆食物本身,也是为了能提醒自己,像现在这样除了美味佳肴不会再想到其他任何东西的次等生存状态终将结束。

犯人的漠然除了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还是其他因素的结果。饥饿和缺觉都会使犯人对事物丧失兴趣 (正常情况下也是如此),并且变得易怒,这也是犯人常见的心理状态。缺少睡眠部分是由于臭虫的骚扰。在拥挤的屋子里,由于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臭虫成灾。我们既没有尼古丁也没有咖啡因,这也是原因之一。

当皮下脂肪消耗殆尽时,我们就像被一层皮和破布裹着的骷髅,不断感到身体开始消耗我们的生命。生物体慢慢消耗自身的蛋白,肌肉逐渐消失。身体的抵抗力也越来越差,棚屋里为数不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们每个人都能准确推断出下一个会轮到谁,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去。通过无数次的观察我们已经十分熟悉这些死亡特征,而判断也几乎可以说是准确无误。我们相互之间私下议论 “那人活不了多久”或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每天夜间抓虱子时,看到赤裸裸的身体,我们就会有同一个想法:这样的躯干——我们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是僵尸了。我将会怎样呢?我只是众多人中的一部分,铁窗后的一分子,挤住在几间土坯棚户里由于缺少生机而每天腐烂一部分的一堆东西罢了。

除了这些物质原因外,还有心理原因——犯人们有某些情结。绝大多数犯人都有自卑情结。我们曾经是,或者曾经把自己想象成是 “人物”,而现在我们的待遇形同猪狗。(人们对于自身内在价值的认识寄托于更高、更精神性的事物上,这种精神性的事物不会被集中营生活摧垮,但又有多少自由的人拥有这样的自觉,更不用说囚犯?)一般犯人尽管没有明确地意识到,但都觉得自己被极大地贬低了。看看集中营单一的社会学结构体现出来的反差,就能清楚这一点。稍 “显要”些的犯人,比如囚头儿、厨子、商店店员和巡逻员,一般不会像普通犯人那样,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相反,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头,有些甚至会产生自大的幻觉。嫉妒不满的普通犯人对这些受到优待的少数人,有时会讥笑,比如我就听到两个犯人在议论一个囚头儿时说:“想想看!那个家伙还是一家小银行行长时我就认识他。你看他多走运,爬得这么快!”

在被囚禁的后期,我们每天的定量是一顿汤和一小块面包,外加所谓的 “额外补助”,其中包括约21克的人造黄油、一小片劣质肠、一小片奶酪和一些人造蜂蜜或一汤匙稀释果酱,每天还会有些变化。但是对我们这些每天干繁重体力活,在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单衣的囚犯来说,这些食物的热量是绝对不够的。那些被 “特别看护”的病人经允许可以躺在棚屋里,但这些不用出集中营干活的人的生活状况更差。

一旦被贬抑的多数人和高人一头的少数人发生冲突(这两类人经常会发生摩擦,从分发食物开始),其结果通常是爆炸性的。因此,人们普遍的易怒情绪 (其物理原因前面讨论过了),加上心理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这种紧张会导致群殴也就不令人奇怪了。由于犯人们对殴打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这更增加了他们的暴力冲动。我在饥饿和疲劳的时候,如果被激怒的话,也很想抡起拳头。我通常都很累,因为我夜里得起来看火,在伤寒病人的监狱里是被特许可以生一个炉子的。其他犯人说胡话或者睡着时是我最轻松的时刻。我可以躺在炉子边上,用偷来的木炭拢起一堆火,烤几个土豆。但第二天我会觉得更疲倦、更木然、更易怒。

我一直认为这种讨论十分危险。人们在努力适应这些供应极少和热量极低的食物时,这种娓娓道来的美味佳肴对身体造成不适是难免的。尽管这样做能提供大量的精神安慰,但这一幻觉对生理必然造成很大伤害。

我在伤寒病区作医生时,还代理生病的分区长的职责。因此,我还负责保持监狱的卫生,如果可以用 “卫生”一词的话。当局经常借检查卫生之名虐待犯人。虽然犯人们更需要多一点食物、多一点药品,但当局只关心走廊里是否落下一根稻草,破破烂烂而爬满臭虫的布片是否整齐地裹在病人的脚上。至于犯人的命运,他们根本不在意。如果我报告得体,从光头上扯下狱帽,喀嚓一声并拢好脚跟说:“V1/9号报告:52名病号,2名护工,1名医生。”他们就满意了,然后走开。但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们也常常要晚到几个小时,有时还根本不来,我就得整理床铺,拣拾稻草,呵斥那些蜷缩在板床上、随时可能毁掉来之不易的整洁的可怜虫。在高烧病人中,冷漠情绪尤其严重,因此无论你怎么要求他们都无动于衷,除非你呵斥。有时呵斥也不管用,这时你会气得忍不住去揍他们。面对别人的冷漠,自己的火气也特别大,尤其在面临危险时 (比如检查员就要到了)。

由于囚徒们营养极差,精神生活的重点重新回到对食物的渴望这样的原始本能上。我们能够观察到大多数囚徒只要在一起干活且偶尔没有被密切监视时,他们就会立刻开始探讨食物问题。一名囚徒常常会问在旁边干活的囚徒最喜欢什么食物,然后彼此交换食谱,计划他们与家人重逢那天,也就是遥远的未来获释回家后那天的菜谱。他们通常反复讨论,描述细节,直到听到以特别的暗语或号码形式传来的 “看守来了”的警告声。

在对集中营犯人的特点作了这些心理学的和精神病学的分析之后,大家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人类完全地、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环境 (在这种情况下,环境就是集中营生活的独特结构,它迫使犯人适应确定的行为模式)。但是,人的自由呢?人的行为、人对给定环境的适应中有没有精神自由呢?那种认为人不过是许多条件和环境因素——不论是生理学的、心理学的还是社会学的——之产物的理论究竟对不对?人是否只是这些因素的偶然产物?最重要的是,犯人对集中营这一封闭世界的反应是否表明人逃不脱他所在环境的影响呢?面对这种环境,人是否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天夜里,一位囚徒在梦中的呻吟惊醒了我。我看见他胡乱挥舞着四肢,很明显是在做噩梦。我一直很同情做噩梦和精神错乱的人,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唤醒这个可怜人。但我还是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一想到会叫醒他,我突然有点后怕。那一刻,我强烈意识到,不管梦有多恐怖也比集中营的现实状况要好得多。而我如果那样做,只会让他从恐怖的梦境回到比梦境更恐怖的现实之中。

我们可以从原则和经验两方面回答这些问题。在集中营生活的经验表明,人还是有可能选择自己的行为的。有足够的例证 (常常是英雄性质的)说明,人可以克服冷漠,克制暴躁。即使是在可怕的心理和生理条件下,人也能够保持一定的精神自由和意识独立。

囚徒们常常梦见的无非是面包、蛋糕、香烟和舒适的热水澡。这些简单的生活需求都难以满足,他们只好靠梦境去寻找,至于这些梦是否有意义就属于另一个问题了。囚徒们常常会从梦中惊醒,旋即回到集中营的现实生活中,这就造成现实和梦幻间的强烈对比。

我们这些在集中营生活过的人,都记得那些走过一个个屋子安慰别人、把自己最后一块面包给了别人的人。这样的人在数量上可能不多,但足以说明一点:有一样东西你是不能从人的手中夺去的,那就是最宝贵的自由,人们一直拥有在任何环境中选择自己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自由。

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事,囚犯们一门心思就想活命的紧张状态迫使他们的内心生活退步到原始水平。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集中营同事经常提到集中营囚徒的 “衰退”——向更原始的精神生活的倒退。而囚徒们的希望和梦想只能在梦中被表现。

实际上,人们也经常会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刻。每天每时你都需要做出决定,这样的决定将使你要么屈从于致命的暴力,要么保持自我内在的自由,同时也将决定你是否成为环境的玩物,是否抛弃自由和尊严而变成标准的囚徒。

第二阶段的主要症状是冷漠,这也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护机制。前途渺茫,所有努力和感情都投入到保全自己和他人的性命这件事上。晚上,囚徒们从工地赶回集中营时,常常可以听到他们长舒一口气说:“真好,又多活了一天。”

从这个角度看,集中营犯人的心理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对确定的物质和社会条件的表达。即使像缺少睡眠、食物不足以及心理紧张等类似的情况,也只能说是限定了犯人可能的应对方式。在最后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犯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仍然取决于他自己内心的决定,而不单单取决于集中营生活的影响。因此,在心理和精神的层面,基本上任何人都能够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即便在集中营,他也能保持自己作为人的尊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我只害怕一样——那就是配不上我所受的痛苦。”在我结识了那些烈士之后,这句话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些烈士的行为,他们的痛苦和死亡,都表明人不能丧失内在的自由。他们可以说配得上他们的苦难,他们忍受痛苦的方式是一种真正的内在升华。就是这种精神的自由——任谁也无法夺走——使生活变得有目的、有意义。

有些工头很同情我们,在工地,他们想方设法改善我们的处境,至少在建筑工地是这样的。他们也常常提醒我们一名正常工人可以干我们几倍的活儿而且用时更短。但他们也明白,正常工人每天的饭量可不是近300克面包(我们实际上得到的还没这么多)和1公升清汤。正常工人不是生活在屈从的精神压力下,也不是生活在不知家中亲人是送进了集中营还是毒气室的担忧中,更不是在时刻受到死亡威胁的情况下工作的。我曾经对一位温良的工头说:“如果你能在我学会修铁路的时间内学会做脑部开颅手术,我将五体投地地佩服你。”对此,他只是呲牙一笑。

积极的生活能够使人有机会通过创造性的工作实现价值,而消极的生活能够使人满足于对美、艺术或者自然的追求。但是,在那些不仅没有追求创造和快乐的机会,而且只存在一种达到最高道德标准的可能 (就是说,在对待自己被暴力完全束缚的生命的态度上)的生活中,人生仍有目的。他不能过创造性或享乐的生活,但不只是创造和享乐才有意义。如果说生命有意义,那么遭受苦难也有意义。苦难、厄运和死亡是生活不可剥离的组成部分。没有苦难和死亡,人的生命就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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