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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很意外,我妈住院期间,肖树斌还来探望过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衬衫很不合身,仍趿拉着拖鞋,拎来半盘香蕉和一塑料袋国光苹果,坐在板凳上,低着脑袋,双手无处可放,讲话前言不搭后语。肖树斌先是发表一通对于医疗制度的看法,然后问我爸,弟妹恢复得咋样。我爸说,还行,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肖树斌又问,能走医疗保险不?我爸说,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费。肖树斌说,那你看看,医院就赚这份钱呢。我爸说,也没办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没呢。他回答说,出去找了,没找到,试了几家,都不行,我这大锅饭手法,饭店不爱要,还是不行,不够细致。我爸说,别着急,慢慢来,最近去看球没有。肖树斌说,球是必须得看啊,最近几场都关键,保级大战,没想到,买了好几个外援,最后还要在保级线上挣扎。
做完手术后的前几天里,我妈的视力受了一些影响,看东西模糊,像蒙上一层薄雾,生活不能自理,我爸没法出去拉脚儿,整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妈,我放学后也过去,跟他们一起吃病号饭,帮着我妈一点一点恢复,晚上跟我爸一颠一倒,睡在租来的行军床上。有一天,吃过晚饭,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半导体里播的新闻,女主持人说,长春流窜到我市作案的刨锛帮,目前已有三人落网,群众拍手称快。我问我爸,啥叫刨锛帮。我爸说,就是刨后脑勺的组织,趁你上楼梯的时候拿着锛子照你脑袋来一下。我说,刨别人后脑勺干啥。我爸说,抢钱,现在人都渴。我说,能把人刨成啥样?我爸说,点子正的,能直接被刨死,点子背的,一辈子变植物人。
临走之前,肖树斌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掖到我妈枕头底下,我爸上前阻拦,说,心意领了,钱不能要。肖树斌说,给弟妹的,多少就这点儿意思,刚做完手术,营养得跟上。我爸再三推辞,但肖树斌仍十分坚持,最后我爸只好收下来。我爸把肖树斌送出门,走下楼梯之前,转头跟我爸说,还有个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说,你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肖树斌说,这几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话,借我骑几天,我去看场球,另外,可能还要带儿子出门一趟,当郊游了。我爸犹豫了一下,有点勉强地说,也行,我倒是不骑。肖树斌说,就借三天,到时候加满油给你骑回来,保管原封不动。
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进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护士把我妈推出来时,大声喊家属,我爸正好不在,我朝着走廊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回应,外面太冷,我赶忙先把床接过来,准备自己推回病房。那张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轮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摇晃一路,手术床还磕到电梯门上,咣当一声,我妈的脑袋也跟着一晃,我爸这才匆忙从后面赶来,满身烟味,我当时十分怨恨他,情绪很激烈,差点儿也卷他一脚。
第二天,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出院,中午时候,我爸在楼上帮我妈整理行李,找大夫开药,我捧着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路过医院的大厅时,发现很多人都在往门外跑,有大夫和护士,也有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他们有的跑得很快,像在冲刺,有的身体不便,缓慢地挪动步伐,但神色却十分焦急。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开始向外涌动,不知不觉,我也变成其中一员。
这对于我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爸措手不及,每天东跑西走,骑着摩托出门借钱,亲戚基本求了个遍,打了一沓白条,拉脚儿的朋友也给凑了一些,最后总算把钱攒齐。做手术那天,我和我爸在门外站着等了很长时间,他把派克服盖在我身上,让我眯一会儿,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使其变成嗡鸣,庞杂而喧哗。
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外面正下着小雨,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随着他人的目光,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半空里火花闪现,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惊恐、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无法分辨性别,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灾难在眼前逐渐变得具体起来。
在此之前,我妈总吵着睡不好觉,只能睡前半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没精神头儿,哈欠连天,又过不到半个月,她开始头疼,成天总揉着太阳穴,早先像是神经痛,一跳一跳的,挺有节奏,后来发展得比较严重,抱着脑袋起不来床,我爸半夜送去医院,拍片化验,忙得眼花缭乱,第二天专家会诊,说是脑袋里长了东西,建议立即做开颅手术。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烟尘浓重,十分呛人,哭声停止了,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声势浩大,人群仍旧没有散去,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