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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疆回来的路上,吴骡子对儿子增加了车户行道的训练。他给吴老大置了一根鞭子,到了马车店,卸过车吃毕饭,旁的车户就去睡觉、听戏、赌钱、逛窑子。吴老大就由刘顺义教武功,一直练到一更,才归他教儿子练鞭子、练石锁。练石锁能增加全身的力气,练鞭子是车户吃饭的本钱。练鞭子时,他在地上摆一个核桃大的石子,让吴老大用鞭子狠劲抽,抽不上不算数,力气用不足不算数,要他右胳臂抽一百下,左胳臂抽一百下,抽不够也不算数。吴老大跟刘顺义练了那么长时间武功,练鞭子时身上就没有力气了,抽不到一百下胳臂就酸涩、疼痛、发软,鞭子抽在地上的响声就有了减弱。吴骡子就吼:抽,狠劲抽!

吴老大只好咬紧牙关,一下一下挣扎着抽。先用右胳臂抽完一百下,胳臂肿得像车辕,水亮发光。吴骡子看了一眼,冷冷地说:没事,睡觉用热毛巾焐焐就行了。要练得肿消下去了,再把它练肿,再消下去,再练肿,肿过一百回、消过一百回,功夫才算上了身。到那时候,你的鞭子功夫就是西北五省头一个。说完又逼儿子用左胳臂抽一百下,同样是抽不上石子不算,力气用不足不算,抽得慢了不算。又抽完一百下,左胳膊同样肿得像车辕样水明发光。

练过鞭子,半个时辰又过去了,都交了二更天气。吴骡子还不放吴老大回店歇息,又让他练石锁。石锁能练出臂上、胳膊上、胸上、腰上、背上、腿上、脚上的力气。当车户的要打鞭子、扛包、挟货、帮辕,全身所有的部位都得有力气。练石锁和练拳一样,讲究套路,不同的套路练不同部位的力气。刘顺义给他置的二斤重的石锁轻了,吴骡子给他置了个八斤重的石锁,让他练基本动作,把石锁扛在肩上,蹴下,站起,再蹴下,再站起;而后又让他扎下马步,把石锁放在大腿上,长时间不能动弹。练完扎马步,又让他练举石锁,把石锁从地上抓起来,提到胸前,吸一口气,再举起来。

吴骡子问吴老大:你知道大为啥让你练石锁?吴老大说:不知道。吴骡子说:当车户要装车卸车,货物形形状状,轻重不一,重的有二百八十斤重的盐包,要掮上几丈高的踏板,给主家垛好,要是力气撑不下来,从踏板上掉下来,摔不死也成了残废。最粗的货物是老瓮、席捆子,两臂都搂不过来,不能扛,不能背,只能掂,朝腰上一贴,胯骨朝上一顶,胳膊朝下一搭,夹住一小半就要把它们从车上夹下来,放在主家指定的地方,凭的全是力气。你要是没有力气,就得叫旁人替你卸货,你就会成人人都看不起的软熊。你侯三伯啥学问没有,天底下的事情他都知道,就是在吆车上不行,就没人把他看上眼。你要当西北五省的脑兮,就得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让旁人服气你。你要是啥本事都没有,人家凭啥服你?

吴老大练石锁时,吴骡子用三个石头支口铁锅,给儿子熬酽茶。他对吴老大的吃喝也进行严格的训练,晌午跟夜里必须吃酱牛肉,还是牛大腿上的腱子肉,这种肉没有肥油,没有板筋,吃一点是一点。他给儿子熬茶也有讲究,不能喝绿茶、花茶、乌龙茶,只能喝砖茶。砖茶块子一尺来长,一寸来厚,六寸宽窄,全是茶树长到快入冬的老叶子,还有一些茶梗梗,喝起来又苦又涩。熬茶的时候,要给里面放青海产的大青盐,南岸子产的海盐都不行,这是他从一个道士那里讨来的方子。马车柱不明白练功夫跟吃牛肉喝酽茶有啥关系,就问:你让老大侄子吃牛尻子上的肉,是啥讲究?吴骡子说:讲究大得很哩,我给你打个比方,人家西岸子的藏人、维人、回人,都比咱汉人长得壮实有力气,个子比咱汉人高大,这是为啥哩?就是人家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砖茶奶子。咱吃的是五谷杂粮,就是吃肉,也是猪肉,你说猪有力气还是牛有力气?

马车柱琢磨吴骡子的话,琢磨不出其中的道理,又问:照你这么说,人吃了猪肉就不长力气,吃了牛肉就长力气。人吃了鸡肉就会嘎嘎叫唤,吃了鱼肉就会游水,吃了鸽子肉就能上天不成?吴骡子说:有些道理我也讲不明白,可我知道这样的吃喝就长力气。咱老先人说吃啥补啥,下边的东西硬不起来了,就吃鹿鞭、驴鞭、牛鞭、狗鞭。人伤着骨头,就喝大骨头汤。要是没有道理,咋能传下来,肯定有道理。

马车柱又问:人长不长力气跟喝酽茶有啥关系?吴骡子又给他解释:我请教过中医先生,砖茶克化油腻,刮肠子里的板油,人不长肥膘。你看人家青海的老藏民,那地方水都烧不开,吃生肉,要是搁到咱汉人身上早馕住了,可人家啥事都没有。为啥哩,就是人家喝的是大青盐熬的砖茶。我小时候过年,吃了两碗大肥肉,连着三天不吃东西。我大用大青盐熬了砖茶,让我趁热喝下去,我连着崩了几个响屁,了一泡稀屎,从茅房回来端起肥肉又吃起来。中医先生说,大青盐补肾健骨强身子,给酽茶里放大青盐熬,熬出来的茶,除了帮人克化,还大补。马车柱信服了,说:咱就按你的说法给娃补,咱又练又补,我就不信栽培不出大脑兮!

吴老大练完鞭子、石锁,累得瘫在地上,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身上脱得只剩下裤衩子,也被汗水淋得精湿。皮肉被古道上的风吹日晒雨淋霜冻,染成了黑赤颜色,被汗水一浸,在月光下油明光亮。他虽说只有八九岁,但经过大半年的练功,大臂、小臂、胸脯、腹部、大腿、小腿上,都有了肌肉。

到了这时候,吴骡子还不让儿子睡觉,要他吃牛肉喝酽茶。吴骡子买了六两半干的酱牛肉,酽茶也熬好了,逼着儿子把牛肉吃完,再喝上两碗酽茶。吴老大吃过半斤以后,肚子就鼓胀,再朝里面塞东西就很难受,朝嘴里塞牛肉的动作慢了许多。吴骡子就对儿子吼:吃,这点肉你都吃不了,还想成啥世事。你就是吃到天亮也得把牛肉吃完,剩下一丝都不行。

马车柱看着吴老大挣扎着吃肉,眉里眼里都透出赞许。吴骡子朝马车柱跟前走近一步,给旱烟锅子里塞上烟末,递到他手上。马车柱接下旱烟锅子,顺便撂给他一句话:你这人心毒,毒得有韧性。吴骡子说:要想叫娃成材料,这阵就不能心疼他。这阵把他心疼了,就把他害啦。马车柱又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出十年,这娃准能出息。我要是看错了,把眼珠子抠出来踩个爆。吴骡子把脸转向刘顺义,说:这话现在说还有点早,紧要的是咋着把娃栽培好,栽培好了他就能成材料,栽培不好就成不了材料。刘顺义没有回答,等马车柱把一锅子烟抽完,才说:侯三说了一句话,你们听了都不高兴,可他说的是实话,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把老大侄子栽培成能干大世事的人,一点麻达都没有。可这世道太不行,兵荒马乱,贪官遍地,土匪横行,老大侄子以后是顶水撑船,摆在娃面前的世事艰难得很。

三个大人都不说话了,都想着世事的艰难,想得叹气。

交了二更之后,吴骡子才让儿子睡觉。

吴老大才睡了一个更次,吴骡子就爬起来摇吴老大。吴老大被他摇醒,揉了下眼睛,翻下身子睡死过去。父亲揭开他的被子,在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他癔癔症症坐起来,看着父亲,人还在梦中没有清醒。吴骡子说:把衣服穿上!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他在睡意蒙眬中把衣服穿好,又出溜下炕,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不知道把他叫起来干啥。吴骡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房子外边。尽管到了初夏,这地方深夜的风还是很凉的,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才清醒过来,怯怯地问:大,叫我起来干啥?吴骡子说:从这朝西走半里地,有个乱葬岗。我把烟袋忘到最东边那个坟堆上了,你给我取回来。

吴老大被他大拽出马车店的大门,就不敢往前走了。他望了空旷的荒野,望了黑漆漆的山影,心里发怯。

吴骡子对他吼:去不去?他又朝黑漆漆的夜空望了,还是不敢朝前走。吴骡子抡起胳膊扇了他一巴掌,吼:你竟敢不听话,反啦!吴老大没有防备,被扇倒在地上。吴骡子又踢了他一脚:起来!吴老大赶忙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拍,站在他大面前。吴骡子手里攥着鞭子,指着儿子问:去不去?吴老大又望了夜空,还是害怕。吴骡子抡起鞭子,对着他就是一下,骂:连这点事情都不敢做,还指望你以后成大事情哩!吴老大只穿着一件单衣,那个专门在要命关头抽辕骡尻子的鞭子,抽到身上,当时就抽开一条血口子。黑暗中,看不清流血没有,只觉得身上有溜伤口,火辣辣地痛。

吴骡子又举起鞭子,问:去不去?吴老大只好壮起胆子,把身子转向乱葬岗的方向。吴骡子从刀鞘里抽出腰刀,递给吴老大。吴老大接过腰刀,胆子大了一点,向着乱葬岗走去。刚走出两步,又扭头看了父亲,期盼父亲收回命令,他心里太怯了。

他大又吼:快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朝店里走去。吴骡子又举起鞭子:你敢朝回走,看我不抽死你!吴老大说:我回去弄点火,没有火,就是到了乱葬岗,黑漆漆咋着能找见烟袋?吴骡子听儿子这么一说,再没有发脾气,心里还有了赞许。

吴老大回到马车店,找了几根竹竿,在竹竿头上包了棉花,在润车轴的油桶里蘸饱了油,做成火把,踏上通往乱葬岗的小路。他不停地朝四周觑望,四周全是漆色,天地像坠进漆海里。阴云遮住苍穹,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人间的灯光。冷风飕飕,身上泛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心里头都发冷发颤。越是害怕,越是支棱耳朵捕捉四周的动静,觉得四周满是神秘的响动,而且响动还朝着他逼近。霍然,冷风中传来不知什么生灵格桀的叫,很犀利,很难听,他浑身乱颤。走出马车店几百步后,漆色的夜空中流曳着许多绿森森的亮点。他听父亲和车户们讲过,这些绿火苗是死在外边无家可归的野鬼,它们只能在夜间出来,夜间是鬼的世界。野鬼们到了夜间就出来,寻找在野外的阳人,把人吃掉后才可以托生下世。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身后一百多步,跟着一个人影。跟在他身后的人更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一百多步,也跟着一个人影。

吴老大实在不敢朝前走了,真想扔掉火把跑回马车店,跟大人挤在一块睡觉。他这时才觉得跟大人在一块睡觉,是多么受活的事情,起码不用害怕。人不害怕比啥都受活,世上还有比不害怕再受活的事情?

突然,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闪出一个绿火团,很亮,很绿,绿得人心都揪到一块,他又停住脚步,不敢再朝前走了,眼泪由不得流出来。绿火团见他停住脚步,也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飘在夜空里,好像专门等他到来。他又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绿火团又向前移飘几步。瞬间工夫,他全身皮肉抽搐发紧,浑身打战,头皮发麻,胆怯到了崩溃的地步,大叫一声:大!扔掉火把,转身就向马车店跑。刚跑了几十步,猛然被一个身影挡住退路。他攥着腰刀就要捅过去,却听见熟悉又威严的声音:站住!他抬头一看,黑暗中站立的是他大。他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身子挡住他回马车店的路。

他哭出声,说:我怕!他大没有说话。他哭着哀求:我怕!他大还是没有说话。他在他大面前站了好大工夫,他大就是不让开他回马车店的路。他绝望了,知道没有找到烟袋锅子,绝对不会放他回马车店。只得又转过身子,咬着牙忍住哭泣,鼓了胸脯,猛吸几口气,似乎吸进了一些胆量,从地上捡起火把,又向着乱葬岗迈开脚步。

突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狼的嗥叫,在寂静的旷野里更显恐怖。他浑身一颤,本来就提到喉咙眼的心又紧缩了,不由得停住脚步,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攥着腰刀,摆出跟狼拼命的架势,自己给自己壮胆说:狼,我怕你个熊,你敢过来我就用刀捅死你!他嘴里念叨着,顺着狼嗥的方向望去,有几对绿色的亮点对着自己。那不是鬼火,鬼火像火苗,随着人的走动而飘动。绿森森的亮点一动不动,是狼的眼睛。到了夜里,饥饿的狼要是遇到吃食,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他从父亲和车户嘴里,听到无数狼的故事,知道遇到饿狼,自己是跑不脱的,人的两条腿跑不过狼的四条腿。他还听大人说过,狼欺软怕硬,你要是在它们面前露出怯相,它们会格外凶残。要是转身逃跑,肯定会被狼追上咬死。他又想起过年时,跟他大在西安北门外头遇到狼的经历。今儿个豁出来了,他把心一横,按照父亲讲的办法,用火把在空中划着圆圈,还嗷嗷吼叫着给自己壮胆,迎着狼们逼过去。心里还发虚,毕竟是八九岁的碎娃,面面上装得很英雄,脊梁杆子却渗出冰冷的汗水,浑身簌簌打战,怯尿一缕一缕涌出,湿了裤裆裤腿。他到底没有停住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狼逼近。

訇然,狼一声长嗥,掉头跑掉了,前边的绿色亮点消失了。他这才长出口气,浑身一阵虚脱的蔫软,一屁股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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