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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晌午,风停了,日头出来了。那片荒地上,三家庄跟刘家堡子又摆开了阵势。两个村子的男人来了,女人来了,碎娃来了,连正在吃奶的娃娃都被他娘抱出来了。老鼓被抬出来,老鼓在热炕上烤了两天,敲起来震得地都动弹。
吴老大朝刘家堡子的阵势跟前走近。刘冷娃也朝三家庄的阵势跟前走近。吴老大对着刘冷娃抱拳,说:刘大脑兮,咱们说定啦,从今往后两个村子永不开战!刘冷娃也对着吴老大抱拳,说:吴大脑兮,咱们说定啦,从今往后两个村子永不开战!吴老大说:咱们今儿个就把井填了!刘冷娃也说:咱们今儿个就把井填了!吴老大转过身子,对远处的一溜马车吼:把碌碡拉过来!马车柱吆着马车,车上拉着碌碡,朝这边走过来,一直吆到井跟前才停下。吴老大又对男人们吼:把碌碡卸下来!十几个小伙子立即跑过去,把碌碡从车上卸下来。吴老大又对刘冷娃说:咱俩一块把碌碡推到井里,看谁有能耐把碌碡从井里捞上来!
刘冷娃带着几个小伙子跑过来,吴老大带着几个小伙子跑过去,十几个男人一齐用力,把碌碡推到井边,又一齐用力推进井里。嗵!随着碌碡坠进水里的轰响,这口老井就算毕了。
吴老大又对着不远不近的十几挂马车吼:把土拉过来!随着他的吼声,吴骡子打头,后边跟着侯三,侯三后边跟着十几个车户,都吆着车,车上装着黄土,朝着井跟前吆过来。立即有男人跑过去,用刨耙把车上的土朝井跟前卸,井的四周堆满了黄土。吴老大又对着男人吼:把井给我填了!立即,三家庄男人中有拿铁锨的都跑到井跟前,把黄土朝井里填。刘家堡子男人中有拿铁锨的也跑到井跟前,把黄土朝井里填,一直把井填满。吴老大又对着一挂马车吼:把磨盘给我拉过来!一个车户吆着车走过来,车上装着一个很大的磨盘。吴老大又吼:把井给我盖上!随着吴老大的吼声,两个村子的男人都跑到马车跟前,把磨盘朝下卸,搭不上手的就用嘴鼓劲。终于,磨盘把井口盖上了,盖得严严实实。
吴老大又对着一挂马车吼:把碑子拉过来!一个车户吆着马车走过来,车上装着青石做的碑子。吴老大又吼:把碑子竖起来!立即,一群车户跑到马车跟前,把碑子朝下卸。谁都分不清卸碑子的车户中,是三家庄的人多还是刘家堡子的人多。
青石碑竖在老井上边。面对三家庄的一面写着:永不开战。落款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大脑兮吴老大;面对刘家堡子的一面也写着:永不开战。落款是西安北乡刘家堡马车帮大脑兮刘冷娃。吴老大跟刘冷娃站在青石碑跟前,吴老大站在三家庄一边,刘冷娃站在刘家堡子一边,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吴老大对刘冷娃说:冷娃兄弟,咱俩坏了先人传下的规矩!刘冷娃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前个黑在我屋里说了,咱给后人立下了规矩。等咱死了埋进黄土,咱就是后人的先人!
吴老大看着青石碑,感慨地对刘冷娃说:咱俩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情。刘冷娃也感慨地对吴老大说:要不是你前天黑了点拨我,我差一点干出傻事情。吴老大说:咱就在这片荒地上搭上棚子,砌上十几个锅台,请上二十个炉头,到了初五,咱两个村的人好好吃喝一天。再请三意社唱上一黑,咱两个村子再不开战了,这么大的好事情要好好闹火一下。刘冷娃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俺也不能叫你三家庄一家掏钱,吃饭喝酒你村管啦,请唱戏的钱俺刘家堡子管啦。
正月初五,开战的荒地上搭起了棚子,棚子下边支了几十张八仙桌子。这摊子的总指挥是翠花,二十几个炉台根据翠花订的菜单,炒的炒,烧的烧,煮的煮,蒸的蒸;翠花又安排几十个婆娘择菜,端盘子递碗;几个没出门的女娃抱着酒坛子给车户们倒酒,车户们喝高了就笑就说就吼就唱。两个村子的车户里面,最丢人的是侯三。他从晌午到黑就没离开桌面,抱着一坛子老酒,自己倒自己喝,喝醉了倒在旁边的荒地里,吐了一河滩的酒肉。
马车柱嫌侯三丢三家庄的脸,对年轻车户说:把他架回去,甭在这丢人现眼。年轻车户就要搀侯三,吴老大挡住他们,说:我那天都说了,今儿个都朝死里吃朝死里喝。你把他弄回去了,他醒了还要过来喝,还不如就让他睡在这里,醒了接着喝。多少年碰上一回这事情,咱让他受活个够。翠花叫人把侯三搀到马车上,又让侯三婆娘拿来一件皮袄,盖在侯三身上。
吴老大跟刘冷娃忙着招呼两个村子的人,自己没顾上吃,到了后半晌,才坐到八仙桌子跟前,又是你敬我、我敬你的喝开。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刘冷娃对吴老大说: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吴老大说:你我是兄弟,还有啥不能说的。你要是把话闷在肚子里,就是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刘冷娃说:你知道俺刘家堡子多少挂马车?吴老大说:差不多二十几挂吧。刘冷娃说:二十几挂马车在西北五省能弄个啥?吴老大说:啥也弄不成,势力太小啦。刘冷娃说:车帮的势力小了,远途的货不敢拉,到了道上尽受人欺负,不得不给人家上供,挣的没有花的多,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过了年又有两挂车卸套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年工夫俺刘家堡子马车帮就没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咱两个村把马车帮合并了,就有七十几挂车了,就算大车帮啦,对两个村都是好事情。
吴老大一愣,高兴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步,要是把咱两个村的车合成一个车帮,真是天大的好事情,收入起码多一成以上。刘冷娃说:咱说合就合,这阵就定下来,过了十五上道就在这里聚齐。吴老大说:没麻达,正月十六五更,咱两个村的马车就在这里聚齐,用不了两年,咱就能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
刘冷娃说:咱两个村的车帮合并以后,你给咱当大脑兮,我保证俺村的车户都听你的调遣。谁要是敢痞干,就按道上的规矩收拾他。吴老大说:我才十九岁,你岁数比我大,经见的事情多,还是你来当大脑兮。我保证俺三家庄的车户都服你。刘冷娃说:我这个人愚笨,但不糊涂,心里头明得跟镜子一样。你岁数是不大,但你八岁上道,在道上的年代不比我的年代少,从小又有高人指点,文武双全,也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你的能耐比我大多了,大脑兮还是你当上好。
吴老大想了一阵,说:咱俩都当大脑兮,遇事商量着办,你看咋样?刘冷娃说:自古以来都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个马车帮弄两个大脑兮,两个人的心思不会一模一样。到时候你觉得朝东边好,我觉得朝西边好,让下边的车户听谁的?弄不好咱俩还闹矛盾哩,还是你一个人当大脑兮最好。吴老大这才说:我就把大脑兮当上啦,这可是你让给我的,不管到了啥时候,你都是我的老哥,我都是你的兄弟,这个辈分是不能乱的。
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马车帮合并了,打的是三家庄马车帮的旗号。马车的数量达到七十多辆,吴老大的心气也野了许多。过年这些天,他除了到东关马车皮货店给师爷冯庚庚、师傅刘顺义拜年,再也没有出门,窝在热炕上思谋把马车帮弄大的事情。到了正月十五晌午,吴老大才琢磨出一些道道,对吴骡子说:我想今黑把俺车柱伯、侯三伯、冷娃兄弟叫到咱家喝酒。吴骡子说:你这阵是两个村的大脑兮,再有本事的人,都不能把啥事情都顾揽过来,还得靠大家顾揽。大家都帮你,你的能耐就大。大家不帮你,你的能耐就不大,这就是干世事的道理。今黑这酒一定要喝,还要喝瓶装酒,上最好的菜,不能对付。当上了大脑兮,出手就要大方,小里小气叫人瞧不起,叫人瞧不起就干不成事情。我这阵就骑马到西安城里,买一箱子瓶装西凤酒,今儿黑敞开喝。吴老大说:你在家歇着,我进城买酒。吴骡子说:还是我去吧,明儿个就要上道,好多事情要你调遣哩。
侯三进门看见摆在炕头的西凤酒,眼窝嗖地亮起来,问吴老大:你把这么好的酒买来啦,有啥好事情吧?吴老大说:你是沾了冷娃兄弟的光,这西凤酒是专门给冷娃兄弟喝的,冷娃兄弟干了件流芳千古的大好事,把王母娘娘的奶给冷娃兄弟喝都值得。
马车柱又接着说:人要是把事情干到冷娃脑兮的份儿上,就是圣人啦。这回除了挡住了两个村开战,又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老大侄子,没有肚量做不出这事情,冷娃的人品在两个村子都是头一个。侯三接着说:冷娃做的事情就是让人服气,往后咱还把冷娃当大脑兮看。三家庄车户的话,听得刘冷娃心里直受活。
有人敲门,吴老大对屋门喊:谁?门外答:我,张文斌。吴老大赶忙下炕,迎接张文斌,说:文斌爷,你老黑灯瞎火地跑来干啥,有啥事派人过来说一声,我过去就行啦,咋能劳驾你老跑过来。吴老大当上大脑兮后,不管给啥人说话,嘴上就像抹了蜂蜜。张文斌说:俺家老爷见你跟刘家堡子平息了几十辈子的干戈,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让我把他兄弟给他孝敬的茅台酒,给吴大脑兮送来。张文斌说完就对屋门外头喊:把酒抱进来。立即,走进一个伙计,抱着四瓶茅台酒。张文斌从伙计怀里把酒拿过来,吴老大赶忙接过,说:你回去给俺富财伯说,我接下他的酒啦,也接下他的心意啦,你替我好好谢谢他。说完,拿起一瓶茅台塞到刘冷娃手上,说:你是这件事情的大功臣,把这瓶酒拿回去喝。又拿起一瓶茅台塞到侯三手上,说:你喜欢喝酒,也难得喝上一回好酒,这瓶酒你拿回去喝,剩下的两瓶酒今黑就喝。
刘冷娃接下酒,却有了不好意思。满屋子的人都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吴老大丝毫没有揽一点,就把酒瓶子朝吴老大手里送,说:这酒咋该我喝哩,要说这几件事情,最大的功劳应该是老大兄弟,老大兄弟不喝这酒,我咋有脸喝这酒?吴老大挡住他,说:众人心里明着哩,你没有功劳众人也不会说你有功劳。你听众人的,错不了。你要是不接这酒,就冷了俺三家庄人的心。刘冷娃不再说啥了,心里又有了感赞,人家比自己小好几岁哩,看人家做的事情,多有气度,多让人服气,让这样的人当大脑兮还有啥说的。
吴老大把张文斌拉到炕边,说:俺也没有啥孝敬你,你上来喝几盅茅台,也算是俺尽了一点心意。张文斌说:咱给人家当伙计的哪有这福分,东家说不定啥时候叫哩,人家吼上一句,声音没落就得跑到跟前,慢了都不行。我要赶紧回去,说不定东家又有啥事情啦。吴老大说:你忙我就不挡你,可再忙也得喝口酒再走。我把茅台打开,你喝上一杯再走,茅台是你送来的,凭着辛苦也该喝一杯。
吴骡子把茅台打开,给酒碗里倒了。吴老大接过酒碗,双手捧到张文斌跟前,说:文斌爷,我给你敬酒啦。张文斌赶忙接过酒碗,说:吴大脑兮,我今天算是知道你了,你要是干不成世事,谁还能干成世事?说完,喝干了碗里的酒。
吴老大从炕上的箱子里取出几瓶西凤,对张文斌说:文斌爷,有件事情还要劳驾你。张文斌说:有啥事情尽管交代,我虽说比你岁数大点,可是给人家当下人的,可不敢说劳驾。吴老大先拿过两瓶西凤,塞到张文斌怀里,说:我这没啥好酒,就是西凤,你拿两瓶自己喝。说完,又从炕上抱过四瓶西凤,说:这四瓶西凤,是俺跟冷娃兄弟送给你东家的。你给俺捎个话,咱三家庄和刘家堡子的车户,都谢了他的茅台酒。张文斌说:我替俺东家谢你啦。就让跟来的伙计把四瓶西凤抱在怀里。吴老大又从炕上拿过一瓶西凤,对那个伙计说:老哥,这瓶酒是给你的,回去慢慢喝,我让文斌爷替你拿上,那个伙计感动得直给他点头哈腰。
吴老大、吴骡子、马车柱、刘冷娃一块把张文斌送出大门,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他们把茅台喝过一半,吴老大说话了:我今黑把咱们几个叫到这喝酒,就是有件事情要商量。咱两个村子的车合到一块,就有了七十几挂车,在西北五省也算大车帮了。要是咱车户的能耐一个顶五个,咱七十几个车户就顶三百五六十个。要是咱的车户五个顶人家一个,咱七十几个车户才顶人家十几个,连最小的马车帮都不如。
马车柱说:老大侄子说得有道理,咱不能光在马车数量上下工夫,还要在咱车户的能耐上下工夫。咱的车户出去了,要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咱这七十几挂马车就能在西北五省称王称霸。侯三接着说:咱老先人都说,将不在多而在猛,兵不在多而在勇。当年的西楚霸王率领八百江东子弟兵,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几十万人的敌阵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咱的车户要都是精兵猛将就好啦。吴骡子接着说:咋着才能让咱的车户变成精兵猛将,这才是紧要的事情,旁的都是空话。
刘冷娃琢磨吴老大的话,觉得吴老大的能耐就是大,他想到了旁人想不到的事情。自己也当了这些年大脑兮,咋就没想到把车户弄成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精兵猛将,就说:老大兄弟肯定想出了啥招数,老大兄弟咋说咱就咋做。吴老大说:咱过去上道以后,车吆进马车店把饭一吃,车户就散了羊,想干啥就干啥,赌钱、看戏、喝酒、喝茶、闲逛、进窑子、趟暗门、走亲戚、拜朋友,把好多人的毛病惯下了不说,还花去好多银钱。咱马车帮要朝大里弄,就得添头牯加车,咱的人把钱都花了,咋有钱添头牯加车?
侯三心里有了紧张,生怕吴老大不让他弄那事情,急忙问:你想咋着整?吴老大说:以后把车吆进马车店,吃过饭都在店里练功夫。侯三急眼了,怕再逛不成窑子,说:老先人都说了,人过三十不学艺,我都是四十大几的人了,还练啥功夫哩?吴老大说:咱们规定,三十岁以下都得练功夫,三十岁以上可以不练功夫,但不能出店门,在店里歇息身子。功夫也不是天天都练,阴历的逢十不练,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想干啥就干啥。侯三想逢十还可以出去,也就不再说啥了。
吴老大又接着说:练功夫的事情,得个人专门顾揽,要不三天两后晌就不弄了。冷娃兄弟的功夫在两个村都是最厉害的,就让冷娃兄弟顾揽这事情。谁要是不听冷娃兄弟,不管是谁,都由冷娃兄弟处置,谁都不能放个屁。刘冷娃见吴老大把自己抬得这么高,又有了感动,说:要论功夫,老大兄弟的功夫在咱西北五省的车户里,数一数二。我那点半吊子功夫,咋敢说是功夫?吴老大给刘冷娃碗里倒上酒,说:咱兄弟之间咋能说谁功夫高谁功夫低。只要咱兄弟俩不分开,你的功夫就是我的功夫,我的功夫也是你的功夫,遇事谁不死命相帮?刘冷娃接过酒瓶子,给吴老大碗里把酒倒上,说:老大兄弟说得对,只要咱兄弟不分手,咱兄弟俩四只胳膊两把刀,拼他几十个人没麻达。来,咱兄弟俩干了这碗酒。吴老大跟刘冷娃把酒碗一碰,都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
吴老大又给马车柱说:车柱伯,你跟俺大以后就当俺冷娃兄弟的左膀右臂,帮着俺冷娃兄弟给车户们教功夫。要是谁不听俺冷娃兄弟的话,你就把他朝死里抽。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就在心里感慨:老大这娃子把事情想得周全,把冷娃摆到了位置上,啥事情都搁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