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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阴历七月,吴老大带着三家庄马车帮在风陵渡过了黄河,进入陕西地界。
西安街道上,学生们反了天,满街道都是学生的喊叫,学生们排着队,拿着旗,喊着口号,红脖子涨脸跟谁杀了他家先人一样,朝着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拥去,在省党部门口的新城广场云集。加上跟他们一块游行喊口号的商店伙计、工人,足足有十几万人。吴老大他们卸过货,准备到另一家货店装运往张掖的货,见学生们堵了街道,就把马车吆到路边看热闹。
刘冷娃问吴老大:这些学生娃娃不好好读书,跑到街上喊叫啥哩?看过学生传单的吴老大回答: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占啦!刘冷娃又问:咱在东三省没有军队?吴老大说:蒋委员长命令东三省的张学良不许抵抗,撤到关内来啦。刘冷娃一蹦老高地吼骂起来:蒋委员长,驴日你先人!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几十个学生支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用红纸包的箱子,箱子上写着“募捐”两个字。桌子的上空拉着横幅,写着:为救助东北难民募捐。一个留着短头发的女学生,用纸做的喇叭鼓动人们给箱子里塞钱。吴老大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两块银元塞到箱子里。刘冷娃见吴老大给箱子里塞钱了,也赶忙把怀里的一块银元塞进去。马车柱、吴骡子生怕自己塞得慢了叫晚辈笑话,也从怀里掏出银元。侯三也把手伸进怀里,他怀里揣着一块银元,准备后晌逛窑子用,见大家都把银钱捐出来了,自己不捐脸面上过不去。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都占了,要是再不朝出掏钱,不只是脸面上的事情,是大忠大奸的事情,就从怀里掏出银元,说:这块银元本来是后晌逛窑子用的,现在国难当头,咱就不逛了,捐出来打小日本。
学生们一齐给他们鼓掌,带头的男学生走到他们跟前,鞠了个躬,说:我是西北大学的,叫曹剑。各位都是贫寒家境,能把银元捐出来,实在令人感动。国难当头,咱们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把日本鬼子从咱们中国打出去。
吴老大听了曹剑的话,心里也有了激动,握着他的手说:我叫吴老大,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俺们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后打小日本有用上俺们的时候,俺们绝对不会后退。我就不信,咱中国这么多人口这么大地盘,整不过小日本,咱一人尿泡尿就能淹死他们这些王八蛋。
吴老大离开这帮学生,朝前走了一截。又有一队学生排着很宽的队伍,唱着歌走过来。吴老大他们站在街道旁边,听学生唱歌,歌声很凄凉,很痛苦,也很悲壮: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学生们走着,唱着,哭着,有几个女学生哭得倒在马路边,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吴老大他们看着学生哭,自己也想哭,眼窝就一阵一阵发热,鼻子也一阵一阵发酸,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流泪,硬是没有让泪流出来。
吴老大看学生把街道堵住了,今天装不了车,不如让车先回去,明天再来装车,就对马车柱说:今天不装车了,咱几个到东关俺师傅店里去一趟,听听俺师傅跟庚庚爷咋说。
吴老大走进东关马车皮货店,老远就看见刘顺义和庚庚爷坐在葡萄树下,也是满脸的愤慨。吴老大走近几步,说:师傅、庚庚爷,我看你们来咧!就对着他们作揖。刘冷娃见吴老大进门就作揖,心想自己跟他的辈分一样,该他作揖的也该自己作揖,也跟在吴老大后头作揖。吴骡子见儿子给刘顺义和冯庚庚作过揖了,就走到冯庚庚跟前作揖,说:师傅,徒弟给你行礼啦!马车柱、侯三和吴骡子的辈分一样,也跟在吴骡子的屁股后头作揖。
立即有小伙计搬来凳子。吴老大把刘冷娃给冯庚庚和刘顺义做了介绍,冯庚庚和刘顺义就跟刘冷娃寒暄了几句。
刘顺义问吴老大:你咋这时候到店里来啦?吴老大说:俺刚从太原回来,今儿个卸货,就遇上学生闹事,才知道咱的东三省叫小日本占了,蒋委员长还命令张学良不抵抗。俺们不知道是咋回事情,就跑来请教师傅。刘顺义说:我跟你师爷也是今后晌才知道这事情,也不知道蒋委员长为啥不让东北军抵抗。按道理来说,张学良还是能打仗的,东北军保护东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让东北军撤回关内,谁会到东北打仗?吴老大又问:咱中国以后咋办哩?冯庚庚说:小日本跟咱中国肯定有一场火拼,小日本从满清时起,就想灭咱中国,甲午年跟咱打了一仗,咱吃了大亏,在马关跟人家签了协议,给人家赔银子赔地。那是啥协议?狗屁!说好听点是协议,说白了是投降书!吴老大说:庚庚爷,小日本心野着哩,不是占了东三省就完事了,还想把咱国家的地盘全占完哩!冯庚庚说:你说对啦,他占东三省只是头一步,等把东三省占稳了,作为他们的屯兵之地,再朝咱关内打。
刘冷娃想不明白,小日本竟敢跟咱这么大的中国打仗,就问冯庚庚:小日本明知道打不过咱,为啥还要跟咱开战哩?冯庚庚说:小日本只占了几个小岛,连咱的指甲盖大都没有,种庄稼没有地,开矿没有山,连烧的煤都是咱抚顺的,他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要用的没用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就得抢咱的地盘。咱东三省有的是铁矿、煤矿,有的是大豆、高粱,他占了咱的东三省,就有吃有喝,用咱的煤炼咱的矿,炼出钢铁制造枪炮跟咱们打仗。
吴老大说:小日本这么大的野心,加上人家已经把咱的东三省占了,势力就比过去大多了,肯定跟咱们有一场恶战。冯庚庚说:老大娃子说对啦,小日本敢跟咱开战,证明人家也不是熊货,就看这场恶战啥时候打,在啥地方打。吴老大又说:咱马车帮平常都在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还有安徽的地盘上跑,咱的头牯蹄子走遍大半个中国。要是跟小日本开战了,小日本占的地方咱就不能去,小日本占的地方越多,咱的生意就越少,到时候生意做不下去了,咱这些车户咋办?冯庚庚说:大娃子有远虑。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去过东三省,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从东三省到关内,肯定要过山海关。咱要挡住日本鬼子不能到关内来,就得死守山海关。要是守不住山海关,河北河南就保不住。河北河南要是丢了,山东山西也保不住,人家就能直逼咱陕西。咱要是再守不住潼关,守不住黄河,日本人一过黄河,咱陕西就完了。日本人要进咱陕西肯定要占中条山,占住了中条山,他的军队就能从风陵渡过来,直插咱关中。
刘冷娃听冯庚庚这么一说,就问吴老大:要是小日本真的占了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咱的生意做不成了,咱这些人咋办哩?吴老大说:我今儿个一后晌都在思谋这事情,咱要是做不成生意了,就跟孟虎一样拉起队伍跟日本人拼,啥时候把小日本赶跑了,啥时候再吆咱的车。吴老大说完,又对刘冷娃说:再练功夫的时候,先把拳路停下来,专练棍术。咱车上都有垫杠,到时候提起垫杠就能打。他给刘冷娃说过,又给马车柱说:车柱伯,咱车上用的垫杠都是木棍做的,要是真枪真刀地干起来,招架不住人家用刀砍。我想都换成铁管,又能当垫杠用又能当家伙用,再利的刀砍到铁管上都得卷刃子。马车柱说:我一会儿就去办这事情,找家铁匠铺子把铁管按尺寸截开就行啦。
一个伙计跑进来,把一张纸片片交给冯庚庚,说:师傅,来了一个队伍上的长官,要拜见你。
冯庚庚看了名片,是中华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的一个副官,心里就纳闷,自己做马车皮货生意,从不跟军警交往,他们找自己有啥事情,就问刘顺义:三十八军是孙蔚如的队伍?刘顺义答:是孙蔚如的队伍,孙蔚如是咱灞桥豁口人。冯庚庚说:咱从来不跟军警交往,答理不答理他们?刘顺义说:现在是跟小日本打仗的时候,打仗还要靠军队。队伍找咱们,就是有用得着咱的地方。要是为了打日本,咱说啥都得应承。冯庚庚对小伙计说:请他进来。
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的副官带着四个护兵,随着小伙计走进后院。冯庚庚看见他们进来,也站起来迎着他们走过去。副官走到冯庚庚跟前,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问:您是冯庚庚先生?冯庚庚答:在下正是。副官说:鄙人是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副官司马仗义,奉孙蔚如军长的命令,前来拜访冯老先生。冯庚庚指着桌子旁边的太师椅,对司马副官说:请坐。随之吩咐小伙计:给司马长官上茶。
小伙计给司马副官把茶水倒上,冯庚庚客气地问:司马长官,你大驾光临寒舍,一定有要事相告?司马副官说:日本军队占领东三省的事情,冯老先生可能已经听说了吧?冯庚庚说:今后晌才听说,我跟徒弟们正在说道此事哩。司马副官问:冯老先生怎样看待此事?冯庚庚说:日本国弹丸之地,竟敢进犯我泱泱中华。听说东北军一枪不发,没有抵抗就撤到关内,把东三省拱手让给人家,不知道军界怎么给全国百姓解释此事?司马副官说:鄙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东北军奉命撤退,至于委员长是怎么考虑的,不是我等之人所能过问的。冯庚庚问:要是日本军队打到潼关,打到黄河,蒋委员长也命令你们不要抵抗,把陕西拱手让给日本,贵军也执行这个命令?
司马副官说:我们孙军长说了,一旦日本军队打到咱们潼关,不管上司下任何命令,我们都要挥师东进,保卫黄河,哪怕拼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让日本军队迈进陕西一步!冯庚庚把桌子一拍,大声说:好志气!是咱三秦子弟说的话。司马副官说: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保卫咱陕西,还得用咱陕西的兵。我们孙军长准备在全军挑选一批从陕西招的强悍士兵,再招募一些民间勇士,组成一个特务营,强化训练,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各种兵器,全部精通,关键时刻对付日本军队用。冯庚庚说:你明说,孙军长找我有啥事?司马副官说:这支队伍组建起来以后,缺少武术教官。我们孙军长想请冯老先生,担任我军的武术总教官。冯庚庚说:按道理我应该到贵军担任此职,司马长官已经看到我的岁数了,我怕身子不行耽误队伍上的事情。我想让大徒弟刘顺义担任此职,他的武功、人品都是人尖子里的尖子,不知司马长官觉得如何?
司马副官脸上有了喜色,说:孙军长就担心冯老先生年龄高迈,也想让你的大徒弟刘顺义先生担任此职,听说刘先生跟孙军长还是乡党,刘先生担任此职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说完就对护兵招了下手,护兵提着一个皮箱走上来。司马副官接过皮箱,摆在桌子上头,把皮箱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元,说:这是我们孙军长给刘总教官的聘金,一共五百块银元,请二位点收。
冯庚庚站起身子,满脸冷峻地说:你这是拿巴掌打俺的脸呢,我要是收下了这些银元,就没脸在人面前走动啦。司马副官解释:刘先生到了队伍上,或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不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就不能回来。谁家都有老有小,这点银钱是给刘先生安家用的。冯庚庚说:我能让徒弟给你们当教官,就能养得起我徒弟的家人。只要你们给咱守住黄河,我徒弟一家的花销用不着你们掏一分一文。你把这钱给孙军长拿回去,让他买挺机关枪,也能多打死几个日本鬼子。
司马副官感慨地说:小日本呀小日本,你光知道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就不知道我们中国还有这样的老百姓。就是我们把军队拼光了,剩下的老百姓也能把你们赶出中国!感慨完毕,又对冯庚庚说:鄙人一定把冯老先生的话转呈给孙军长,不知道刘总教官什么时候可以报到?
刘顺义说:咱早一天把队伍训练出来,就能早一天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明天一早就到你们那里报到。
吴老大走出东关马车皮货店,日头偏西了,光璨比晌午时差了很多,也柔和了许多。他猛然觉得心里空荡得难受,不知道是进城还是回村,就愣在那里,不动弹也不说话。突然想起孟虎,想起他抢的十挺机关枪、一百多支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几百支美国卡宾枪,说:我想起孟虎兄弟了,他弄了那么多好枪炮,要是用来打日本,也是天大的好事情。
马车柱说:孟虎跟刘七都是汉子,绝不会给小日本下跪,肯定是小日本的死对头。吴老大说:我想派个人朝中条山走一趟,把小日本占咱东三省的事情,给孟虎和刘七说一下,让他们把人马保护好,到时候打日本。吴骡子说:老大娃子说得对着哩,咱明儿个就派人去中条山,骑上快马,快去快回,咱朝西边走不到天水就追上来了。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给吴骡子说:我想了,派谁去都没有派你去合适。你是我大,他们见你亲自去了,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事情。吴骡子说:行,我也觉得我去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