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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过去了,三家庄马车帮要给四川万源送货。万源号称秦川锁钥,是四川和陕西的门户,地势极为险恶。这个地方的人穷,尽管山清水秀,可山上净是石头没有土,没有土就不长庄稼,连像样的树都不长,净长些像树不像树像草不像草的东西,不能当庄稼吃又不能当木头用。这地方的人穷得活不下去了,就去当土匪,这里的土匪可以纠集起来攻打万源县城。
阴历四月的清晨,太阳攀上层峦叠嶂的山巅,巨大、赤红、浑圆。破晓时的雾霭被金灿驱散,化作缕缕抹抹的岚气,在群山间绕缠。露水还没有被蒸发,林樾、小草、兀石、苔藓都湿漉漉的。山坡上有一间土屋,屋顶上冒着乳白的炊烟,等他们走到跟前时,炊烟没有了,从屋里走出一个老人,牵着牛,背着犁,向着山上走去。立即,从屋里蹿出一只黄狗,冲到老牛前边。又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妇,靠着门框望向山上走去的老汉。于是,在鸡肠子般的山道上,前边欢着狗,后边走着牛,牛后边跟着老山民,他们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吴老大的车帮五更上路,已经走出了二三里路。牲口身上的皮毛润湿了,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刘四吆的车走在吴老大后边,他吆车手艺不行,图吴老大照应他。吴老大把刘四救下后,给他盖了房子,又替他租了一挂车,还托人给他说了婆娘,这次出来时,婆娘说她怀上了。刘四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嘴就没停,唱罢《十八摸》,唱《小上坟》,唱罢《小上坟》唱《三更会》,还有《摘黄瓜》、《摸裤裆》,全是当土匪时学的,给寂寞无聊的车户们带来乐趣。
他唱完一曲,想歇上一会儿,车户们就起哄,让他再唱一曲。他想到车户们对自己的好处,就顾不上歇气,一曲连着一曲唱。唱了一个时辰,会唱的都唱过了,车户们还是起哄让他唱。他就不知道该唱啥了,问:唱啥呢?众人说:《回娘家》!
好,就唱《回娘家》。他跑到路边山泉旁,捧着泉水喝了一阵,润了嗓子,重又坐在车上,干咳几声,捏着嗓门学着女人唱腔唱开:
七月的七,八月的八,骑着毛驴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碰见个当兵的,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一下子把我拉到高粱地……
有车户按着歌词里的话语,说:你不敢跑吗?刘四接着唱:他一个麻花缠将我绊倒。车户又问:他把你咋啦?刘四继续唱。
到了半晌午,日头变成了白颜色,灿灿地照着山地,照着林樾、丛簌、峭壁、兀石;也灿灿地照着沟壑,流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还有小溪,小溪的亮光里发出耐听的碎响;山林里有鸟在啼婉,一串一串地蹿到天空。
这是一段七八里的慢上坡,尽管头牯们身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鼻孔里冒着呼呼的声音,身上的汗跟淋了雨样,车轱辘还是越转越慢。
吴老大对身后的车户吼了一声:把人挂上!就脱去衣裳,光着脊梁只穿一件大裤衩子,从车上取下麻绳,把麻绳的钩子钩在车帮上,朝肩上一勒,躬下身子拉车了。车户们学着他的样子,都脱去衣裳,光着脊梁,把麻绳朝肩上一搭,躬下身子拉车。一百八十挂马车旁边,挣扎着一百八十个光着脊梁的车户,绵延了足足二里多路。
猝然,车前跳出十几个土匪,端着汉阳造,在官道上站成一排,枪口对准吴老大和车户,凶狠地喊:停下!吴老大停下脚步,看了他们一眼,嘿嘿笑了,走过去,从车辕上拿出烟袋锅子,在烟包里挖了几下,拔出,用拇指摁实,磕敲火镰点着硝棉,吹燃,点着烟叶末子,蹴在地上抽开,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打头的土匪对吴老大喊:站起来!土匪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晃荡着汉阳造,就是不敢朝他跟前去。土匪们知道,车户们差不多都会武功,不能让他们挨上自己的身子。
后边的马车一辆跟一辆走过来,车户们都围拢上来。土匪们被车户们的架势镇蒙了,尽管还在拨拉枪栓,还在咋呼,但底气弱多了。
吴老大看车户们过来得差不多了,磕去烟灰,慢腾腾站起来,走到打头的土匪跟前,用烟袋锅子敲了下枪管,发出金属碰击的脆响,不急不慢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土匪说:不管谁,从我们道上过就得留下买路钱。吴老大说:我要是不留呢?打头的土匪从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车户们面前晃了几下,压进枪膛,说:不要命就甭留,看看这是啥东西。
“哈哈……”吴老大狂笑起来,又突然停住,满脸轻蔑之色,说:兄弟,甭拿那东西吓唬咱。我就是走遍西北五省的吴老大,要是怕死就镇不住西北五省的车户。就凭这几杆破枪还想动我吴老大的车?咱们算下账,你们有几个炮子,能收拾我们几个人?要是把我们二百多号人收拾不完,我们哪一个都能打你们三四个,到头来不知谁收拾谁呢!这些零星土匪即使有枪,也缺少子弹,端着吓唬过路人。土匪们咋也没有料到,吴老大不吃这一套,心底虚了,有几个竟悄悄朝后挪了脚步。
吴老大向他们摆了下手,说:甭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咧!土匪见跟上来的车户越来越多,越发惊恐慌乱。吴老大给他们说:你们也是好百姓,叫穷逼急了。话说回来,日子过不下去了,给我说一声,赏你们几个银钱还是能办到的,何必拿烧火棍吓唬人?来,给你们五块银元,回家好好过日子。守着这么大的山,打点野物卖皮子也不会饿肚子。吴老大说完,扭脸交代刘冷娃:取五块银元给他们,结账时算我的。
土匪们一愣,打头的把枪朝地上一扔,跪在地上给吴老大磕了几个头,说:我们有眼不识吴大脑兮,万望您老恕罪。不是小人不愿当顺民百姓,实在是日子过得凄惶。咱这穷山恶水,种庄稼十年九不收,打野物没有子弹。就是打下野物,离大地方太远,又卖不出去。吴老大对他们说:我下次过来,给你们带点子弹。你们家里要是有皮货,信得过我吴老大,就拿来,我捎到万源出手,回来时把银钱给你们带过来。要是这阵来不及,我们今黑歇在野猪坪,你们赶去……
土匪们从地上爬起来,把步枪朝车上一放,抢过车户们拉车的绳子,说:俺这些人没本事,就是有力气,没办法给你们帮啥忙,替你们拉车也是个心意。车户们又在另一边车辕上绑了绳子,自己拉。
马车帮又朝前挣扎了,只要古道两旁有人家,或者山坡上有种庄稼的汉子,土匪们就要吆喝一阵,立即就会从土屋里、山坡上跑来汉子,也加入到拉车的行列。快到晌午时,马车上都有了当地人帮着拉车,加上车户们也拉,马车挣扎的速度快了许多,后半晌就到了野猪坪。吴老大给刘冷娃说:人家给咱们拉了一天车,咱也不能亏待人家,这地方的人也穷得可怜,你按人头给他们发工钱,五个人一块银元,让他们自己分。
这些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元,又要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拉住他们,给马车店的伙计说:你们宰上一头牛,把肉全煮上,煮得烂烂的,叫俺这些兄弟们吃上一顿。这一带山里人,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肉,顶多打到野兽了才吃上一次肉。
一个老汉一直仰脸看天,看到日头落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们明天不要出门,在店里住上一天,后天再上道。吴老大问:俺是靠给人家拉货才能挣到银钱,在店里住上一天,挣不来钱不说,头牯跟人还要吃要喝要住,花费大着哩,咋能随便不吆车上道哩?老汉说:我今后晌观天象,明天晌午这地方有暴雨。这地方跟旁的地方不一样,只要下暴雨,就打雷闪电,河沟里就发大水。人跟头牯没有地方躲,要躲山沟的水,就得朝高处跑,高处又遭雷打。要是怕遭雷打,就得朝低处跑,低处又遭水冲。这地方的雷跟水,年年都要牺牲好多外地人。
吴老大看了天空,除了西边山顶上有块很小的黑云,别的地方都是晴的,没有一点下雨的样子,就问老汉:你敢肯定明天要下暴雨?老汉说:我不敢有十成肯定,也有八九成肯定。吴老大又琢磨了一阵,对刘冷娃说:你给车户们说一下,明天歇马一天。刘冷娃犹豫着没有动弹,说:这天晴得没有一点下雨的样子,咱就听他一句话,让这么多马车在店里住一天。要是老天爷不下雨,咱要糟蹋多少银钱?吴老大说:人家既然给咱说明天要下暴雨,估摸明天就要下大暴雨,人家哄咱有啥用处。咱要是舍不得这点银钱,明天出了事情就不得了,咱三家庄马车帮就完啦。
第二天晌午,从南边飘过来一片黑云,抽锅子旱烟工夫,满天就没有一点透亮,就像到了夜里一样。不知道云有多厚,把山顶都罩得看不见了。随之,从云里头砸下雨来,黄豆大的雨点密不透风地朝地上砸,地上的水一下子就攒了一尺多深。雷也打起来,对着山顶、对着山坡、对着大树、对着高处的石头,一道连着一道地劈。一道雷电打过,把树烧得只剩下半截黑桩,把石头炸成黑灰,把山坡打成焦土,把河水打得冒天高。随之,他们听到洪水咆哮的声音,低处的地方全是洪水,洪水把牛头大的石头冲得乱滚。整个天地跟那个老汉说的一样,高处是雷打,低处是水冲,马车帮要是真的上了道,恐怕连一挂车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这雨、这雷一直到天黑才停下。从外边跑进来几个人,说从四川万源过来的一个马车帮,被洪水冲得连一辆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