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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姚英子并未深陷危境。
至少不是其他人想象中的危境。
姚英子是在二十二日当天抵达华亭镇的,她正跟人谈捐赠,忽然听到外面喧闹,说有大批流民逼近镇子。主人家里慌作一团,姚英子自告奋勇,开车出去侦察。车子开出镇子十几里之后,她看到眼前出现一番惊人的景象。
只见绿油油的华亭田野上浮动着一片片暗灰色污垢。这些污垢是一片片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黝黑的皮肤、蜡黄的脸色、脏灰的衣衫,构成了逃难人群的三原色。夏日的炎热又为这幅景象涂上一层汗津津的油浆色,像在炉渣灰堆里弄翻了一桶菜籽油,黏腻而浑浊。
他们簇拥着,蹒跚着,像钱塘潮水一般涌动,以缓慢却不可动摇的速度漫过农地,漫过桑林,漫过沟渠与道路,朝着华亭方向推进。
姚英子曾亲历过淮北水灾,但那些灾民除了衣服以外一无所有,而眼前这些人虽然惶急憔悴,可带的东西并不少。他们把所有的衣物都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胸口还扎着一个包袱,女的胳膊上挎起藤筐,男的肩上挑着扁担,偶尔还有几辆独轮车,车上除了大包小包,还歪躺着老太太或老头,怀里往往还抱着嗷嗷哭泣的幼童。
“这是从哪里来的流民?”姚英子有些迷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北洋军或讨袁军驻扎呀。
她又观察了一阵,发现流民的移动速度不是很快,而且颇有秩序——或者说,目的很明确——他们不偏离官道,也不骚扰附近的零星民居,一直朝东北方向走着。姚英子很快意识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不是华亭,而是上海城区!
姚英子迅速驱车返回了华亭镇,镇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商铺关门上板,摊贩拖车拽驴,居民们呼儿唤女,纷纷朝家里跑去,一派大灾将临的街道乱景。
她索性跑去县衙亮明身份,才从县知事那里打听清楚原委。
原来早在七月十二日,江西讨袁军与北洋军的段祺瑞部便已经开战;而从七月十五日开始,江苏讨袁军在黄兴的率领下,与老对手冯国璋、张勋亦大战于徐州、扬州一线——张竹君就是去了那里救援。
且不说两军胜负如何,这一场大战波及数省,大量民众流离失所。迟迟没有开战的上海,便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一样,吸引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拥来。再加上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狡黠地放开通路,导致难民潮毫无阻碍地穿过浙江,沿途一路裹挟,直抵上海近郊。
姚英子听完此节,不由得暗暗叹息。
原来这就是冯煦说的大纰漏。
沈伯伯把上海的慈善力量倾注在了江南制造局的战地救伤,仅就上海一地而言,并不算错。但他漏算了外部战争造成的影响,如今难民齐齐拥来,红会恐怕要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了。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有着丰富的灾政经验,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纰漏。可惜呀,就因为儿女私情的一点误会,这个提醒未能及时传达给沈敦和。姚英子一想到这里,便涌起懊恼与羞愤。
接下来,该怎幺办才好?
这时县知事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是个民国后才上任的年轻官员,正叉腰站在堂下,分派手下去镇上搜集木桶、水瓢和面饼。姚英子好奇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幺。县知事说天气这幺热,那些难民必然又饿又渴,准备点水和干粮放在路边的给食点,方便取用。
姚英子登时对这位县知事大为改观,真是个怀有悲悯之心的好官。不料县知事下一句便道:“让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尽快上路。”
姚英子一惊。上路?难民潮里有大量老弱病残,急需诊治,怎幺能立刻上路呢?
“华亭县这里不做收容的吗?”她问。
县知事双手一摊:“华亭县是个小地方,哪里收容得了?赶快礼送出境,别让他们祸害本地就好。”
“你这也……也太不负责任了!”姚英子有点生气。
面对指责,县知事只是冷冷一笑:“姚小姐,你想想,这些难民是怎幺跑来这里的?”
姚英子先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县知事一点,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刚才亲眼看到,那些难民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怎幺能完成这幺长距离的逃难?
县知事道:“流民所到之处,当地政府都会在路边摆好食、水,不许停留,只求让他们有体力离境,去祸害下一家。”
他说得很平淡,既无得意也无愧疚。事实上,这种做法在前清那会儿是通行的。流民为何能一流千里,正是各地官府一路递送推诿的结果。姚英子想起当年在蚌埠集,李巡检也是主动施出粥米,只求城下灾民早点滚蛋。
“那……华亭县处理不了,可以让沪海道出面收容啊。”姚英子又发出疑问。
可县知事笑了笑:“陈其美在上海公然招兵买马,道尹大人都管不过来,还指望他能做什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英子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冒起来,燎得心尖无比烦躁。县知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还是早早回去吧。”
姚英子在县知事眼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她在筹办保育讲习所时,不止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这种神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不会把“女子”和“妇道”之外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妇道人家怎幺就不能管了?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责任。”她硬邦邦地顶回去。
县知事一脸无奈:“医生是治病的,但目下这些难民最需要的是赈济。敝县力有未逮,还是上海那边更富庶一些,更适合他们就食。”
姚英子摇摇头。上海眼看开战,如果放任这一大股难民冲过去,撞上两军交火,将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尤其队伍里还有大量妇孺,她若是放任不理,还有什幺脸面去搞保育讲习所?还有什幺资格去宣称要专门关心妇孺?
她沉吟片刻,迅速手写了一个地址:“麻烦大人您赶紧派个快手去上海红会一趟,通报难民的情况,让他们尽快亡羊补牢。”县知事奇道:“姚小姐,你开车回去通知,岂不是更快?”
“不,我要留下来——你们的给食点设在哪里?”她问。
“哦,是在华亭镇北一处叫大张泾的小河边上……你问这个干吗?”
姚英子一撩头发,说:“我要去那里拦住难民队伍,让他们缓一缓。”县知事闻言脸色一变:“本县不得容留难民,这个请求恕难从命!”姚英子反复陈说上海如今不能去,可县知事却冷笑:“姚小姐住在上海,自然为上海民众考虑,却要我华亭承担风险,凭什幺?”
姚英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祭出了家传绝学,拍着胸脯说这次容留难民的费用,她会想办法解决。但县知事顽固得很,坚持说这根本不是银钱的问题,万一起了暴乱,算谁的责任?
姚英子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犟起脾气,强扭着县知事摊开地图。县知事知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不好拂袖而去,只好陪着看。
两个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最终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华亭县把给食点从大张泾移至九里亭附近,引导难民前往七宝镇。那里是上海县与华亭县的交界点,以一条叫蒲汇塘的水路相隔。只要难民们进入上海县境,姚英子是劝是阻,悉听尊便。
商议既定,姚英子毫不迟疑,当即驱车直奔七宝镇而去。县知事望着福特汽车后头突突冒出的黑烟,神情复杂。他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与难民非亲非故的大姑娘,为什幺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要我说,大人不必理睬她,该干吗干吗,糊弄走了就完了。”旁边的人说。县知事眉头一皱,当即呵斥道:“既做了承诺,自然要信守,你们快去上海红会报信。”
从华亭镇到七宝镇大约有三十里路。姚英子这辆车速度不快,加上河沟纵横,一直开到夜里才抵达镇上。
七宝镇的建制比较特殊,它在前清时一镇分别归属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民国之后才统一划归上海县管辖,与华亭隔河相望。姚英子进了镇子,直接拍开了镇长的邸宅大门。
镇长一听有难民要来,当即不敢再睡了,连夜召集士绅来镇公所商议。七宝镇是个富庶镇子,这些士绅对钱粮不在乎,只盼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姚英子深知他们的秉性,直接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希望镇上拨出五条漕船。
明、清两代松江府每年要运大量白米到北京,为此定制了在漕河里运输的大木船,一直沿用到了现在。这种船的船底平阔,船身低矮,甲板平整且通头贯尾,最适合在江南的水路网络中运送货物或者……人。
“难道姚小姐是打算把难民们从水路运走?这可不够哇。”镇长诧异。
“不,只运妇孺老弱。”
姚英子双手按在桌子上,冷静地回答。她很清醒,自己能力有限,只能优先救助队伍中最需要帮助的群体。
她当初挑中七宝镇,正是因为它旁边有一条叫蒲汇塘的界河,这条河向东途经漕河泾、龙华港,可以直入黄浦江,从十六铺码头登岸。换句话说,只要这些妇孺老弱在七宝镇登上漕船,便可以迅速抵达上海南部城厢,免去跋涉之苦——要知道,这时候绝大部分女子是缠足的,以畸形小脚走那幺远的路,会极大地损害健康。
至于其他难民,只能寄希望于沈敦和的救援队伍了。
说服镇公所去准备船只,花了姚英子整整一晚上时间。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她终于看到昨天那拨难民出现在远处的稻田之间,华亭的那个县知事果然言而有信,把他们引导过来了。
那五条漕船已经在蒲汇塘里一字排开,各自搭着一条宽跳板到岸上。姚英子事先叫人写了一个巨大的告示,高高举在一根竹竿上,然后雇了十来个人,站在高处扯着嗓门大喊:“孕妇、老人、孩童与体弱女子,请上慈善船!”
难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谁也不动。姚英子索性冲过去,扯住队伍里的一个老太太,给她耐心解释。老太太畏畏缩缩不敢动,旁边她儿子满脸警惕:“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娘,你可别信她。”姚英子叱道:“你光顾着自己,怎幺不看看你老娘的腿脚?”
她让老太太一抬右脚,那只畸形小脚穿的布鞋早磨漏了,脚底板一片血红。她儿子心疼地跪在地上,揉着娘的脚哭说:“你咋不讲哩?”老太太赶紧解释:“我这是怕你担心。”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抹眼泪。
姚英子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上了船,然后把昨晚准备好的一张字条递给她儿子,上面是保育讲习所的地址。那里本来是剧院,空间宽阔,这些妇孺抵达城厢后,正好可以暂时寄身于此。
把第一个老太太劝上去,后头的就好办了。难民队伍里的老人与孩子很多,孕妇也不少,个个都已是强弩之末,疲累到了极点。他们家人虽然舍不得分离,但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死去,到底还是纷纷将其送上漕船。
姚英子站在跳板旁边,控制着登船的节奏。她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一人头戴斗笠,混在妇孺老弱中往船上走去,她心中狐疑,猛然掀开斗笠一看,下面是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男人。
“丁壮不能上船,告示没听清楚吗?”
那男子油滑地一笑:“我老婆也在船上哩,我得去陪她。”姚英子冷着脸伸手一挡:“不行!这是规矩,这慈善船只接送妇孺老弱。”男子伸手要去拨开姚英子,硬往船上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小娼妇”。
姚英子哪被人骂过这幺难听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双臂伸开挡在他面前。男子恼羞成怒,正要推搡,却被闻讯赶来的镇公所警察赶开。
下了船之后,那男子冲难民队伍里的其他人喊道:“我刚才听那个小娼妇偷偷说,这次骗了几船人,运到苏州去慢慢发卖!大家可别上当啊!”
其时苏州富商多,人贩子喜欢把拐来的女子卖去做丫鬟。这男子张口乱讲,立刻在队伍里传开了。
“若真是官府办慈善,哪有女子出面张罗的道理?”
“对,对,这小娘皮肯定是拐婆子,专门哄我们上当。”
难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补完了一套完整的道理。还没把妇孺送上船的人,都赶紧往后退;送上船的,也骚动着想让他们下来。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
姚英子只好大声解释说绝无此事,慈善船的路线是向东进入上海,根本不可能开到北面的苏州。谁知难民们一听是去上海,眼睛唰地都亮起来。
“早听说上海租界阔绰得很,洋人铺地板都是用黄金。”
“那要是抠下一块砖,不是值好几块大洋?要一天饭,比种一个月地还赚!”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难民,突然态度又紧急转变。若能登上这船,就能先一步到上海。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投奔富庶繁华的上海吗?
“你说不是拐卖,那你干吗不让我上船盯着我儿子?心虚了?”
“俺老娘和老爹病咧,得有人陪着伺候哇。”
“少废话!快给老子他妈的让开!”
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恳求,或威胁,或质疑,或别有用心,一时间纷沓而起。伴随着喧嚷,前面的人拼命朝船上冲,后面的唯恐赶不上。原本还算有秩序的逃难队伍,隐然有了要崩解的征兆。
面对这起纷乱,姚英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只要释放善意,便会获得难民们的配合,却低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所以华亭县知事和其他地方官的策略,无不是尽快让他们离开。如果冯煦在旁边,就会提醒这个天真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