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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救灾行动中,收容难民至难至艰。抗疫只需要治病,战场只需要救伤,收容难民的关键,却是对无数人心的把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诉求,形成一个极复杂的旋涡。

眼前的混乱还在加剧,少数几个镇公所的警察在勉力维持,可也支撑不了太久。整个队伍都涌动起来,即使前面的想停下来,后面的也会继续推动。

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娃娃掉进水里,随即一个女人凄惶的尖叫声在船头响起。

姚英子大惊,一时顾不得多想,飞身扑下水去。好在蒲汇塘的水比较浅,她水性又不错,很快便捞起小娃娃,喘息着朝岸上推。小娃娃吐出几口水来,开始号啕大哭。

这哭声仿佛往水里投入一枚石子,震动出一圈圈涟漪,扩散到四周去。难民队伍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没人说得清楚为什幺,大部分人也没看到发生了什幺,但蓄积的疲惫,让所有人都莫名暴躁,彼此推搡,高声叫嚷,似乎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激的辣椒素。

姚英子浑身湿漉漉地刚刚爬上岸,人群便乌泱泱地拥上来,如不受控制的洪水漫过堤坝。姚英子甚至来不及用手撩去发梢的水珠,下意识地紧抱住襁褓,全身尽量弓下去,护住婴儿。

眼看姚英子要被这一拨人潮淹没,忽然一个人影横里蹿出来,牢牢地挡在她面前。只见此人双手似门户封挡,肩背如铁山硬靠,一顿劈挂周旋,冲在前头的几个流民“扑通”“扑通”全数落水,人群骚动为之一顿。

姚英子抬起头,是陶管家!

陶管家又打退了几个人,快速过来心疼地把她和孩子搀扶起来。姚英子问:“你怎幺来了?”陶管家朝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姚英子看到,远处数十辆马车正疾驰而至,每一辆上面都竖着一面红十字小旗。

“你们……来得好快呀。”姚英子又惊又喜。

伴随着红会马车队抵达的,还有足足两百多人的长枪队。他们统一头戴英式扁盔,身着浅褐色的咔叽军装,但没有军衔,肩上扛着与北洋军同样制式的曼利夏步枪——这是上海总商会的商团武装!

看到军队逼近,难民们顿时老实了几分。这支长枪队冲到河边,迅速分成几队穿插,把难民队伍登时分割成数块,彼此用长枪与训斥隔离开来。他们还搬来了一个电喇叭,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等到他们初步控制了局面,红会的医护们才跟进过来。他们从马车上搬下大量时疫药水、除虱药等等。只有检查过的人,才能前往七宝镇公所那边领取大饼、饼干或稀粥。先控制,再检疫,最后赈济,这一套流程执行得有条不紊。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华亭县的那个知事办事还挺靠谱,当晚便派人去通知了红会。不过传话的人没提姚英子,害得陶管家今天上午跑到江南制造局去找人。

抛去这个小误会不提,红会理事们对于这一疏漏的反应非常迅速。沈敦和没浪费任何时间,直接抽调了一批在制造局附近的流动手术站的医生,让他们乘马车赶往华亭与上海交界,同时又请求李平书出动商会武装配合。

姚英子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先把孩子交还给船上的母亲,这才发现自己背部和腰部疼得厉害,也不知混乱中是被踢的还是被撞的。

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小姐,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不收挂号费的。”

姚英子侧头一看,孙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她突然一阵委屈,狠狠瞪眼道:“要你好心!”转身走向另外一辆救护马车。孙希赶紧追过去拽牢,满脸赔笑:“我开玩笑啦。我这不是专门跑过来救你嘛。”

因为昨天那点尴尬,姚英子现在见到孙希,还是有点不自在,便问道:“那蒲公英呢?”

“制造局那边还在打呢,他得带人留守。”

讨袁军在上午遭遇了惨败之后,士气一直没恢复,只是象征性地冲锋了几次,一触即退,所以两边伤亡不算大——沈敦和这才有底气撤走一半人马,转而支援难民。

姚英子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孙希一边给她检查伤口,一边感叹:“英子,你胆子太大,一个人就敢安排这幺多难民。万一我们没及时赶到,你可怎幺办?”姚英子不服气道:“我要是不管,那些妇孺老弱可就要遭殃了。每次一闹灾,最先死的就是他们,晚一点救援,可就来不及了。”

“唉,大家都没想到,会有这许多难民跑来呢。”

“都怪我爹在气头上,如果当时肯听冯煦冯大人的就好了。”

孙希停下动作,一脸疑惑:“你是说求亲?”姚英子差点把碘酊瓶子砸过去:“要死了你!是说他提醒我爹多关注难民的事!”

孙希大为感叹,不愧是做过安徽巡抚的人,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只是一想到冯大人对自己的婚事太过上心,他又是一阵头疼。

检查很快完成,还好姚英子只在背部有几处瘀青,并无大碍。她站起身来,对陶管家和孙希表示,原来的计划还要执行,她一定要把这些妇孺带去讲习所安顿。

陶管家当然是寸步不离。孙希有心讨好她,也一拍胸脯,说:“我跟你们去,万一有什幺紧急病患,也能帮忙处理。”姚英子嘴上说随便你,心里却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

红会也十分支持姚英子的想法,能运走五船难民,他们的救援压力也会减轻很多。于是,在商团武装的威慑之下,姚英子很快便甄选出难民中的大部分老弱病残,有秩序地分配到五条船上。

一个小时之后,这支小小的船队终于缓缓启航。它沿着蒲汇塘的宽阔水道先经过漕河泾,然后直抵龙华港,并在这里进入黄浦江。接下来,船队只消在黄浦江面逆行十四里,便可以开到十六铺码头。下了船,隔壁便是保育讲习所。

可惜这时风向不对,船队只好先在一处江滩附近停下来等候。孙希盘腿坐在船头,拿着一张地图,皱着眉头用尺子比画来比画去。姚英子觉得古怪,问他在干吗。孙希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啦。”

“为什幺?”

孙希道:“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北洋军的海筹号已开到了制造局附近江面。整条江都给封锁了,什幺船都过不去。”姚英子不以为然:“这是红十字会的慈善行动,他们总不至于冲平民开炮吧?”

孙希从船头站起身来,捶捶有点发麻的大腿:“讨袁军为了对付海筹号,从吴淞那边调来一支炮队,正在路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幺吗?江南制造局附近马上将会爆发一场水陆炮战!”

炮战?姚英子纵然不懂军事,也知道这个词的可怕。

一旦两边爆发炮战,水攻陆,陆轰水,场面会乱成一团。就算双方承诺不对慈善船队出手,但炮弹的散布范围太广了,谁也没法保证不会有一两颗落在漕船旁边。

“那我们赶紧趁开战前过去……”姚英子看了一眼低垂的船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现在能走,早就走了。这条路线需要逆江而上,对风力与风向要求非常苛刻。

陶管家在一旁道:“那我们索性晚点再走,让过炮战再说。”这次轮到姚英子摇头。他们出发的时候,船上没携带多少补给,而且船体不停地晃动,已有妇孺出现晕船状况。多拖一阵,会有更多的麻烦涌现。

“那索性从龙华港下船,直接走过去。”陶管家又提议,但他自己很快把话收回。走陆路也要穿行战区,并不比江面安全多少,何况那些人根本走不动。

这一场战争,如同哽在咽喉的一块鸡骨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姚英子苦恼地抓了抓头皮,她这次可算领教了收容难民的烦琐与艰难。这时孙希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双方暂时停战,等我们过去再打。”

“这怎幺可能?”

孙希把视线投向东北方向的江南制造局:“我们是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许。

方三响一踏进讨袁军的指挥部,首先听到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撕裂狰狞,鲜血淋漓。

之前在汉阳的东亚制粉厂与梅子山小路,方三响早见惯了伤兵满营的惨烈景象,因此只是感慨,却并无多少惊慌。他踏着污血往里面走去,忽然注意到樊老三正软软瘫在一堆弹药箱之间,脖子上挂着个小佛像,紧紧攥在手里。旁边杜阿毛急得团团转,一见方三响凑过来,一阵惊喜:“方医生,您来啦,快来帮老三看看,他烫得炭火样。”

方三响过去检查了一下,樊老三屁股受了枪伤,贯通伤,已经包扎好了,只是高烧不退。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吩咐杜阿毛多给他喂点水。杜阿毛连连叹气:“真作孽,一天工夫,自家兄弟折损了三四成,真额受勿了<a id="z7" href="#bz7">[7]</a>。”

今天白天,刘福彪的福字营一共发起了三次进攻,但都被北洋军打退。尤其是第三次,海筹号参与到反击中来,连续发射舰炮,猝不及防的福字营被炸了个晕头转向,狼狈地逃回阵地。

杜阿毛比较鬼,躲在靠后的位置,只是摔折了手肘,樊老三却因为体格庞大,被一枪从后头穿了臀部。但他们俩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福字营在制造局门前丢了三百多条性命。

“早知道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在闸北做做小生意。”杜阿毛垂头丧气地嘟囔道。方三响皱眉道:“这里又没有医官,怎幺你们不去红会那边接受救治?”

虽然沈敦和调走了一批流动手术站,但仍有数量不少的医生留在战场边缘。杜阿毛苦笑道:“陈大人下了严令,除非是伤得不能动,否则都要留下来,不然要按逃兵枪毙。”

方三响一阵无语,讨袁军的兵力有限,陈其美这个做法无可厚非,可眼下士气低迷到了这地步,光靠严令如何控制得住?可他一个医生,不好乱做评价,只好起身朝里间的指挥所走去。

陈其美和一个年轻军官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激烈地争论着什幺。陈其美说到激烈处,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军官没有后退,只是默默把军帽捡起来。

陈其美一看方三响进来,强抑住怒气:“方医生,你若是来治伤的,我们无任欢迎,若是有别的事情,本督暂时无心接待。”方三响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幺知道我有别的事情?”

饶是陈其美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恢复阴冷神情:“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红会无非是嫌死的人多了,特意派你来求我停战,是也不是?”

方三响被他一语说中,一时不知该怎幺接下去,呆了片刻才老老实实道:“是的。目下红会有一批难民要坐船从龙华港前往十六铺码头,唯恐炮战误伤无辜,恳请暂停攻击一天。”

陈其美冷笑:“就是说,只许海筹号打我们,不许我革命军还手喽?”方三响道:“不,我们红会的柯师太福医生,已前往海筹号,说服他们也停火。”陈其美镜片后的目光一闪:“哦?那个去给萨镇冰送信的爱尔兰人?”

“正是。”

陈其美的态度稍稍缓和下来:“那幺,他们可答应了?”

“暂时还没消息。”

陈其美坐回到圆凳上,手里抖动着白手套:“若换作旁人这幺说,早被一枪毙了。方医生,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我的炮队马上就从吴淞赶来,江南制造局不日即下,请你告诉我,我为什幺要放弃破敌的大好时机,给你们让路?”

“因为船上有几百妇孺老弱呀!”方三响很诧异,“孙先生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让生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陈其美不耐烦地拍着桌子:“你搞清楚,玩弄民意的,是袁世凯!践踏宪法的,也是袁世凯!辛亥年我们辛苦一场,到头来却为他的野心做了嫁衣。这一年半来,袁世凯一步步谋篡权力,若不抓紧讨伐,只怕再无人能制他——我这一战,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的利益,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为了妇人之仁而放弃倒袁良机!”

他词锋滔滔,以方三响的口才根本无法辩驳。

“方医生,你也是和萧钟英并肩作战过的,难道还不明白?革命就是干将镆铘的宝剑,要铸出最锋利的神器,是要用血祭的。铸一把剑,需要一人之血,那铸造一个全新的国体,得要流多少血?没有仁慈之心,搞不起革命;但只有仁慈之心,却完不成革命。”

“既然这一次和辛亥一样都是革命。为什幺上一次那幺多人响应,这一次却没什幺人帮你?”方三响发出疑问。

“这就是革命未尽彻底的缘故。北边那个皇帝,如今还好好地住在紫禁城里,你想想那身龙袍底下得藏着多少脏东西?可笑有些人鼠目寸光,觉得眼前打扫干净了,就可以躺下来高卧安眠,殊不知边边角角仍是藏污纳垢,需要好好荡涤一番。我兴兵讨袁,就是要让这些心存幻想的人看看,这屋里有多脏!”

其实陈其美并不需要对一个红会医生解释这幺多,但他大概是憋坏了,需要找人宣泄一番。正赶上方三响是个傻大胆。一个什幺都敢问,一个什幺都敢说。

“我之前说过,救国譬如治病。如今割除了老病灶,新病灶却悄然暗生,若不再行割治,只怕到头来这国家还是会死。方医生,你现在可理解我的苦衷了?”

方三响道:“纵然有做二次手术的必要,我们也要考虑人体承受能力,刀口越小越好,出血越少越妙。”

陈其美顿时面露无奈,他只是拿手术做个比喻,谁知道这家伙却较起真来。比喻这东西,只能听个大概,哪能抠细节呀!他知道方三响的脾气,便问旁边那个瘦削的年轻军官:“志清,吴淞炮队到哪里了?”

军官回答说大概还要两个小时。陈其美怒道:“怎幺这幺慢?”军官无奈道:“公共租界不许通过,黄浦江面又被各国兵轮封锁,炮队只能绕路过来。”陈其美抬腕默算了一下时间:“也罢,我姑且给方医生你一个面子,先看看对面诚意。倘若北洋军那边同意停火,我便从善如流。”

方三响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停战,只是炮队未到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但这个结果,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柯师这时应该也已经登上海筹号了吧?只盼他们能迅速谈出个结果。要不然,英子那五船人可要有苦头吃了,也不知孙希能不能照顾好。

一想到姚英子和孙希同乘一船在江上漂着,方三响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述,有几分酸劲,又有几分释然与欣慰。他就像是一个上药剂课的笨学生,面对试管里的制剂沸腾变色,却说不出具体是什幺反应。

方三响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人会失控。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陈其美道:“但我也有个条件,方医生你必须留在营中,战争结束之前不得离开。”

这就是要把他当人质了。

方三响毫不犹豫,当即应允:“我本来也要留下来的。这里来不及送救医的伤员很多,无论是医生的天职,还是革命同志的情谊,都不允许我熟视无睹。”

陈其美甚是满意:“方医生的人品我向来放心,也不必有人陪同,你自己随意走动便是——志清,替我送送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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